第50章 虎落平陽
(他跟林白青的父親是同代人)
林白青回頭, 就見沉睡的老人不知何時半睜眼,正在看她。
這個年齡的老人,又在沉病中,按理眼眸應該是昏黯的, 黯陳的, 但這老爺子雙眸卻極為清亮, 而且半睜的雙眸中隱藏著鋒芒, 眸光沉沉, 似有深意。
那深意中又帶著幾分祈求和祈憐。
楚三合又問:“能治嗎?”
其實看得出來的, 雖然楚三合嘴上說著如何如何對老人好, 但他是個連女人孩子都不會善待的,放高利貸的,而且楚春亭手裏有金針, 藏在哪裏, 隻有他自己知道。
……
一邊是楚三合灼目盯著,一邊是老人緊攥著她的手。
林白青脫口而出:“治不了。”
隨著她這話說出口, 老人的手驀的一鬆,但又旋即握緊。
楚三合又問:“那你看他還能挺多久?”又說:“我得準備後事呢。”
林白青問:“你是想你大爺早點走好, 還是想他多活一段時間?”
楚三合摸頭:“我當然是希望他能活得久一點,這可是我最親的親大爺。”
“那你通知他兒子吧, 老人家時日無多了。”林白青說。
一個躺在**的老人,想受寒可太容易了, 他動不了, 說不了話,有人揭了他的被子他也隻能捱著, 而隻是揭個被子, 於這老人來說就能叫他速死。
保姆瞧著傻傻的, 而且很懦弱,楚三合真想讓老人死,甚至一把就能捏死。
這種情況下,把老人家的兒子叫來是最好的。
楚三合擺手說:“你說我青集哥呀,他說了,現在就由我照料著,等到辦喪事的時候他再來。”
關於楚家,林白青聽說過一點,大兒子叫楚青圖,二兒子叫楚青集。
楚青圖早死,楚青集是在小將們鬧革命時,抱著汽油桶子逃去M國的。
林白青看穆成揚,一臉錯愕。
她不敢相信,大名鼎鼎的楚春亭的兒子竟然會絕決到不來見父親一麵的程度。
穆成揚小聲解釋:“為了金針,聽說倆父子鬧掰了。”
老人依舊緊緊的握著林白青的手,沉默不語。
這可怎麽辦,一個稍有不慎就會咽氣的老人,兒子不管,侄子不懷好意。
林白青倒是可以把他帶回靈丹堂醫治。
但楚三合肯定不會同意。
再說了,這是保濟堂的病人,中醫堂之間還沒有相互搶病人的先例,她要那麽幹,全國的同行都得唾棄她,說她丟顧明的臉。
穆成揚望著師妹,比她還覺得挫敗。
畢竟他們是顧明的徒弟,來治師父的情敵,治不好,太丟師父的臉了。
林白青轉念一想,說:“活是肯定活不了的,但如果楚老板你真有孝心,想讓老人走的好一點,我每天來一趟,給點臨終關懷吧。”
穆成揚也在看楚三合:“楚老爺子對我們保濟堂很好的,就讓我們保濟堂臨終關懷他一下吧,讓老人就這麽走了也不好,你說對吧。”
楚三合再摸頭:“行吧,不過診金……”
林白青說:“我是個小大夫,隻收一塊錢。”
上門治病才收一塊錢,這診金可太便宜了,陸東家開個藥方都得三十塊呢。
但楚三合繼續禿嚕腦袋:“都這樣兒了,要不要麻煩大夫呀……”
老人攥著林白青的大手猛然一緊,攥的她手生疼,他的呼吸也於瞬間屏住。
顯然,他也迫切的想知道,侄子會不會吐口。
林白青柔聲說:“這可是赫赫有名的春亭老人,現在是沒有太多人知道他回來了,所以沒來看望,但總會有人聽到風聲來看病人吧,再說了,等他死了,會有很多人來奔喪的,你看看這褥瘡,你再看看他這瘦的樣子,要他的朋友們看了,要怎麽說你?”
楚三合指保姆:“都是她害的。”
保姆欲哭無淚:“楚老板,我已經盡力了呀,行了行了我不幹了。”
林白青調和說:“我幫老人治治褥瘡吧,讓他走的舒服點,體麵點。”
楚三合終於點頭了:“從什麽時候開始?”
林白青說:“就現在,我帶了藥和針的。”
因為早聽說了是中風,林白青來時背著針的,而純陽的馬銜鐵鐵針,以及靈丹堂自製的傳統名藥大活絡丹,就是治療中風所引起的癱瘓的最佳良藥。
“現在不行,我還要出門談生意呢。”楚三合說著,從牆角的櫃子裏取出兩副卷軸畫來,說:“有人要字畫,這會兒得去送。”
從櫃子裏飄出一張照片來,他撿了起來,揉成一團扔進了垃圾桶。
“你都癌症了,不去醫院治病?”林白青問。
楚三合聰明一世糊塗一世,笑著說:“一個醫院說的又不算,我有的是錢,再多找幾個醫院問問,到時候找個最好的大夫,肯定能治好。”
“那您快去談生意吧,我們治完就走。”林白青說。
她又不傻,看得出來,這楚三合就跟顧家的顧懷尚一樣,就是個家賊。
先讓他偷點東西走吧,林白青好給老人治病。
等楚三合走了,她轉頭揭開被子。
直到這一刻,老人也才算鬆開了她的手,長長舒了口氣。
這屋子幹幹淨淨,床鋪也無異味,就證明保姆做的已經很好了。
隻要能保證老人不著涼,治起來其實很快的。
保姆端了水來,又哭哭啼啼的說:“這位小大夫,我真的盡心了。”
“我知道,不怪你,來,扶楚爺爺坐起來。”林白青說。
倆人扶起老人,給他喂了大活絡丹。
然後還得靜待一刻鍾,等胃開始吸收藥物,林白青才準備重新上針。
穆成揚還是想不通:“楚老板得的可是胰腺癌呀,他怎麽就不著急,還想著要做生意呢,真不知道他怎麽想的。”
他怎麽想的林白青可太知道了,等老人一死,楚青集回來,遺產就沒他的份兒了,趁著老人還沒死,他想趕緊多賣點字畫古玩賺錢,自然就顧不上治病。
且讓他賣東西吧,趁著這個空兒,林白青把這老頭子給治好。
……
在西醫來講,中風後隻要三個月,就會宣告不治。
但中醫在中風後的恢複中,卻有著獨道的效果,靈丹堂尤其,領先全國。
人長期臥床,血液不流通,肌肉萎縮,下肢靜脈栓塞所引起的酸痛感是很讓人痛苦的,藥物能活血化淤,針灸能讓氣血流通,這種治療不但見效快,而且會讓久病在床的病人特別的舒服。
再加上老人長期受寒,他的骨頭縫都是寒的,他雖然因為癱瘓了而感覺不到劇烈的疼痛,但他會有一種徹骨的寒和酥癢感,他又動不了,那種痛苦,比劇痛更加叫人難熬,但隨著針為了泄寒補陽,那種痛苦就會被緩解。
所以此刻楚春亭老爺子渾身,有一種他自己都無法形容的舒服勁兒。
給老爺子灸上針,林白青才有空打量這屋子的內部陳設。
家具皆是檀木,散發著淡淡的檀香,床頭有一張黑白照片,是個非常年青帥氣的男人,穿的是中山裝,跟楚春亭一樣是個大桃花?,但楚春亭的眉毛又長又濃,還泛著紅,很嚇人,這年青人的眉毛卻很溫和,林白青直覺這人不是楚春亭,因為楚春亭生於一九一五年左右,已經78了,這男人看著,應該是個生於四五十年代的人,望著他,林白青莫名覺得格外特別親切。
“阿姨,那人是誰呀?”她問保姆。
保姆悄聲說:“楚大伯的大兒子,聽說死的時候才三十出頭,好看吧。”
照片上的男人眉眼溫和,笑容明朗,算一算,他跟林白青的父親會是同代人。
真是可惜啊,三十出頭,風華正貌就早死了。
……
此時下午了,太陽西斜,自窗戶照進來,林白青遂打開了窗戶,針在為老人泄寒毒,日光是純陽之氣,隨針入體,這一補一泄,大概讓老爺子特別舒服。
他的目光始終直勾勾的,緊緊的盯著她。
終於診完了,林白青問保姆:“石大媽,您晚上是跟楚爺爺一起睡嗎?”
保姆說:“我和楚老板一天一換,一人陪一夜。”
林白青說:“辛苦您今天晚上陪他睡一晚上吧,楚老板也病了,熬不得夜。”
保姆當場點頭:“沒問題,我來照顧他。”又說:“你這小大夫,我看你麵像總覺得麵熟,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
“我是靈丹堂的大夫,你去靈丹堂看過病吧。”林白青說。
石大媽搖頭:“沒去過,但我就是看你特別熟悉。”
這時楚春亭又睜開了眼睛,一介七旬老翁,此時床邊的不過幾個陌生人。
不,某種意義上來說倆醫生是他仇人的徒弟。
但親人盼他死,仇人的徒弟卻在盡力救他的命,也不知他心中會做何想。
林白青準備走了,見老人目光一直望向自己,遂又走了過去。
他緊緊盯著她,都沒有張嘴,當然,他也張不了嘴,他的眸光像隻望著獵人黑黝黝的槍.管的糜鹿一樣,就仿佛隻有她能救他,他想知道她會不會救她。
林白青說:“我明天還來,您自己多保重。”
老人緩緩閉上了眼睛,眼色有兩顆淚珠,軲轆一聲滾了下來。
穆成揚整理好藥箱了,剛背起來,保姆忽而說:“大夫,病人的腳一直是冰涼的,涼的滲人,但這會兒他的腳熱了,你們來摸摸,他的腳居然有點熱了。”
穆成揚衝了過去,握上老人的腳,再看師妹時一臉愕然。
針灸想看功底,就得看病人在治療後的身體反應。
他治了幾個月,楚春亭毫無起色。
但師妹一治完他的身體立刻就有反應了,腳熱,證明氣血在流通。
而且她用的並非金針,隻是馬銜鐵鐵針,這得要非一般的,對經絡的牽引力和準頭才能達到的。
穆成揚被師妹的水平給驚呆了,他驚訝的發現,師妹的水平當比保濟堂的陸東家還要高。
而且他很疑惑的,因為就在半年前林白青都沒這水平。
不過要叫她多針灸幾回,楚春亭直接能痊愈吧?
“師妹你……他……他……”穆成揚磕磕巴巴。
林白青伸手噓,搖頭示意他不要聲張。
中風而已,比這更嚴重的她都讓站起來了,這真不算什麽。
對上保姆,她隻說:“多給老人做按摩,注意給他保暖。”
“好呐。”保姆說。
把藥箱給師哥背著,倆人出門來了。
……
“不對不對,師妹,楚春亭能好,他的腳都熱了。”出了門,穆成揚迫不及待說。
林白青反問:“你覺得楚三合對他大伯怎麽樣?”
穆成揚說:“特別好,我每回去都見他要不是在給老人翻身,就是在按摩,也會親自上手擦洗,我們陸東家都誇他有孝心的。”
他是她師哥,也是林白青最信任的人,她索性就把自己的懷疑全說了。
穆成揚聽完一凜:“你的意思是有可能楚三合在故意害他大伯死?”又恍然大悟:“怪不得我越治越壞,那楚三合就沒想老爺子活吧。”
林白青感慨:“可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呀,楚春亭當初欺負咱師父的時候估計也沒想到,他會落他侄子手吧。”
穆成揚一咂摸:“對,他年青的時候那麽打擊咱師父,這叫報應,活該。”
不比顧明是個醫生,隻治病救人。
楚春亭在東海市屬於黑白兩道皆通的大佬,不論解放前還是解放後,因為一手鑒寶之能而被政府領導,道上混的,商界混的,人人追捧。
人人見了他都得喊聲楚爺,他也一直在不遺餘力的打壓靈丹堂,打壓顧明。
但這回要不是靈丹堂,他將死的不明不白。
可不嘛,善惡到頭終有報,誰知道到頭來虐待他的,竟是他的好大侄。
穆成揚走著走著想起啥來,又說:“對了,楚三合故意害命,等楚春亭能站起來,怕不得扒了他的皮吧?”
“管它呢,就算楚春亭不扒皮,他要再不去醫院,早晚也得死。”林白青說著,看穆成揚跟自己一起上公交,問:“你不去找柔佳嗎,這車不到軍醫院的。”
穆成揚長歎:“我倆分了。”
林白青好奇了:“為啥呀,怎麽好端端的就分了?”
穆成揚有點生氣 :“她說我臭烘烘的沒前途,還說好男人應該學西醫,當軍醫,還說男人應該注意形象,胡子要刮幹淨皮膚要護理好應該噴點香水,我呢,一臭烘烘的老中醫,啥也不是。”
林白青忍不住噗嗤。
穆成揚問:“你笑啥?”
“沒什麽。晚上去老宅吧,我給你做飯吃。”林白青說。
穆成揚點頭:“好。”又感慨說:“原來的柔佳不是現在這樣的。”
穆成揚隻是個專科畢業的診所小大夫,而張柔佳到軍醫院後見的都是各種優秀的,本科畢業的大軍醫,大學時代的男朋友就不怎麽能入得了眼了。
這是很多校園情侶的必經之路,也是他們分開的原因,林白青就不說啥了。
為了安慰情傷的師哥,正好她也饞牛肉了,下了公交車直奔市場,找老熟人稱了一斤嫩嫩的牛上腦,打算給師哥做頓好的。
回到靈丹堂,穆成揚已經很久沒來了,遠遠看見雛形就感慨:“嗬,好!”
雖然還是原來的框架,但所有的木料全被換掉了,此時樓主本完工了,外圍整個擴到了桑園,整體比原來大了一倍,那將來能容納的病人也會更多吧。
穆成揚可太激動了:“看來我很快就可以回來坐診啦。”
林白青正要跟師兄指他的診室是哪間,就聽趙靜喊:“白青,你對象來啦。”
林白青回頭,咦,還真是顧培,大概今天有閑,又過來了。
他應該是下了班過來的,依舊是綠色半截袖襯衣,青褲子,膚白,高大,還是一身潔淨到通透的氣質,趙靜兩隻眼睛粘在他身上,都舍不得挪開。
林白青對楚春亭的病還有些疑惑,正想找顧培呢,見他竟然來了,自然高興,但剛要上前,見顧培目光亮晶晶的,似乎別有深意,她驀的想起來,上回走的時候他好像承諾過,說這次來要把求婚儀式完成。
要命了,他是不是真以為她等著他吻她呢?
而穆成揚回頭一看,他見過顧培,認得。
但是,這,這一身軍裝,這皮膚,這,這不正是張柔佳所形容的那種男人?
作者有話說:
顧培:苦練吻技,展示隻在今天。
作者:怕你不得行喔。
嗚嗚,大家記得留言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