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馬、林相
事已至此, 其實早成定局。
隻有一點,那就是崇文帝和別人不一樣,他心中比別人, 多存了一些“情”。
無論是對蕭貴妃的情, 還是對蕭南山的情。
蕭貴妃就不用說了, 這老頭對自己的女人,正經有情呢。
要不然怎麽會有那麽多妃子, 愛他愛得死去活來。
而對蕭南山, 除了這麽多年相熟的情誼, 還有一絲關鍵的愧疚。
因為蕭南山, 絕大多數罪, 其實都是為他背的。
老皇帝不是那種拋棄棋子,心緒沒有一點波瀾的人。
或者說就是他想拋棄也不行, 蕭南山作為他的觸手, 他身上沾的罪,很難不碰到他身上。
任何對蕭南山的指控,都相當於在間接打他臉。
如果可以, 崇文帝絕對不會想把蕭南山, 這樣暴力清出局。
畢竟如果蕭南山蓋棺定論奸佞之名, 他日史書上, 他也免不了擔上一個,任用奸佞的昏君之名。
而當陸曆昭這個點炸開後,崇文帝不是傻子,立刻知道,讓蕭南山安全退場, 已經是不可能的事了。
那麽舍棄他,就成了一個不用想的決定。
決定做是做了, 但他肯定還需要一個人,給他做心理疏導。
而這個角色,由她來充當,再好不過了。
她是他的妻子,天生占著“情”的色彩,是一團柔順的水流,最適宜在這個時候,填補這個剛強大男人的心靈漏洞。
所以她要為他開脫。
縱容蕭南山犯下那麽多罪,當然不是您的錯了。
您沒錯,是蕭南山辜負了您的信任,蕭相也沒錯,是他的手下挾製他走上邪路。
您不也隻是被蒙在其中嘛。
她要做出雖柔但堅的姿態。
這個主意是我出的,您不必承擔心理壓力。
如果蕭貴妃想怨恨,就讓她來怨恨我。
把你的良心,放心地轉給我保管吧。
最後還要給他一點發揮的空間。
一個皇帝哪裏真的需要人保護,來個人給他個借口,說服自己就行了。
有了這麽個借口,他就可以毫無顧忌做任何事了。
順道還能反過來“保護”她,讓他產生“你一個女人就躲在我身後吧”的責任感。
還是那句話,人永遠會優先對自己付出過的東西,抱有期待和特殊感情,不管怎樣,要讓他產生付出的快感。
其實夫妻關係,和所有關係一樣,就是一種相處關係而已。
隻是很多女人,容易走入一種陷阱,那就是以為夫妻天然有情。
情這個玩意,本就是強者把玩的東西,絕對劣勢,連人格都不必具有的女人,怎麽能也沉湎這種東西,欺騙自己呢。
就像是蕭貴妃,她搞錯了一些事。
成為一個帝王的妻子,不是把自己當做他的妻子,而是讓他覺得你是他的妻子。
當然,就算蕭貴妃搞對了,也沒有什麽用。
身為蕭南山的女兒,她必然要跟著他爹一起,在這亂流中撕碎。
這樣的急流,就算是爬到宰相這種位置,也隻能身不由己。
此刻,襲紅蕊甚至覺得,那位權傾一世的宰相,有點可憐……
“噠——”
襲紅蕊猛然停住腳步。
等等,她在想什麽?
她在覺得蕭南山可憐?
像是一瞬間被抽走靈魂,襲紅蕊整個人都恍惚了一下。
她突然想不太起,過去的自己,是什麽樣的了。
至少,那時的她,絕對不會覺得一個橫行霸道,欺男霸女,殘害忠良,貪贓枉法,搜刮民脂民膏,逼反兩州百姓,讓三萬人成為流民的宰相,可憐吧。
為什麽現在的她,居然能這麽順暢的,站在蕭南山的角度,考慮問題了呢?
“娘娘,怎麽了?”如意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襲紅蕊回頭,就發現一群人,目光殷切地看著她。
這很正常,因為她是他們的頭,所以他們會一直這樣看著她。
然而當襲紅蕊抬起手時,卻隻能喃喃一句:“太幹淨了……”
眾人疑惑不解,麵麵相覷。
隻有襲紅蕊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手握權柄的手,絕對不應該如此幹淨,因為那是從屍山血海中,碾壓過的巨輪,每一個觸碰的人,都應該染上黏膩的血液和肉泥。
可因為站得太高了,所以這雙手,居然可以保持得幹幹淨淨,膚如凝脂。
於是手的主人,便能輕而易舉地覺得,自己的每個選擇,都是身不由己。
她試圖在這雙手上,找到過去的痕跡,但是不能。
所以她知道,過去的她,一定在過去冷笑——
哪有什麽身不由己,都是一樣的罪該萬死。
你正在成為蕭南山,還是林儆遠呢?
襲紅蕊重重地吸了一口氣,眼中一片狠厲。
可就算如此,你也別想審判我!!!
……
集言司剛開始籌備,沒想到就迎來了第一棒。
關於陸曆昭的一切,很快,就傳遍了大梁城的每一個角落。
元和十一年,他還隻是湖州的一個普通學子,雖不幸秋闈落榜,但也隻能哀歎不幸。
然而放榜之日,書院傳遞中榜文章時,他才駭然發現,中榜的文章裏,居然有他的文章。
那時候的他,實在太蠢了,幾乎沒有多想的,便去找那位學政理論。
學政隻看了他一眼,揮揮手,讓手下給他取一百兩銀子。
“用你文章的是蕭相的同宗,你最好不要不識抬舉。”
這之後的陸曆昭,想過千萬次,是不是當初收下那一百兩,就好了。
可是他沒有,而是憤怒至極地將銀子重重摔到地上,他不相信這世間沒有王法!
學政隻是輕笑著看了他一下,任他滿腔孤憤地出門去。
然而剛走出門,眼睛就被蒙住,雨點般的拳打腳踢,衝著他的胸腹鑿來。
一點無法反抗的他,就這樣失去了意識。
當他再睜開眼時,隻看得見泛著血光的月亮,以及壓在身上的屍體。
陸曆昭的胸膛,嗆滿血沫,他用盡力氣掀開壓在身上的屍體,然而伸出手時,才意識到不對。
月光照耀下,屍體麵容顯得異常清晰,陸曆昭不禁瞪大了眼睛:“娘……”
那一刻,他已經感受不到自己的思緒了,用盡一切力量爬起來,一個個摸過,充滿腐屍的亂葬坑裏,四具新鮮的屍體。
他娘……他爹……他大哥……他大嫂……全在這裏……
陸曆昭幾乎將眼睛撐裂,他想嘶吼,卻嘶吼不出聲,隻能眼睜睜看著,月光下,這地獄般的一幕。
胸腔中的鮮血奔湧出來,他以為自己會死,但居然沒有。
這可能就是老天爺開的玩笑,最該死的,反而活著。
他從亂葬坑裏爬出來,用盡一切力氣離開,再沒回頭看一眼。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還能活下去。
但是這條命,一定不能那麽輕易的毀去。
蕭賊,我要你與我同葬!
……
元和十一年,距今已經過去十年之久。
陸曆昭作為一個死裏逃生,無戶無籍,無名無氏的活死人,一直被這個執念撐著,曆經萬難,輾轉來到京城。
此刻的他,已經再不是當年那個魯莽又愚蠢的讀書人,所以他也再不相信,這世間會有王法。
他一直在等待著一個機會,一個將蕭賊一黨,斬盡殺絕的機會。
現在的他,已經一無所有,卻還有賤命一條。
所以,誰都可以拿走!
他隻要自己的血,成為刺向蕭賊一黨,最致命的利刃!
秦行朝看向病骨支離,身形消瘦如枯骨,隻餘一雙眼睛,還在泛著幽光的陸曆昭,沒有說什麽。
將刀抱在懷裏,抬頭看向暗沉的窗外:“等著娘娘的消息吧,很快就能見分曉。”
……
和襲紅蕊交過心後,崇文帝心裏所有疙瘩都消失了,第二天早朝,隻一個字:“查。”
蕭南山神情平靜,不動如山。
與他同列的人,呼吸卻都急促起來。
一開始,無論是蕭黨還是百姓,都以為,這可能還是一場無疾而終的調查。
直到京中發生了一件大事:接收證人,主理案件的秦大人,鬧市驚馬。
幸虧秦大人行伍出身,勇力過人,直接勒住瘋馬,抽刀割斷馬喉,才不致釀成大禍。
雖然有驚無險,但所有人都關注起一點:誰幹的?
當事人秦行朝表示:可能是馬自己瘋了吧,這是很正常的事。
然而龍座上的皇帝,卻發出了一聲憤怒的咆哮——
“即刻罷免蕭南山相職,羈押大理寺候審!”
當成隊的官兵衝進金碧輝煌的相府時,眾人才意識到,這座盤踞在這個王朝幾十年的大山,居然真的這樣輕易的倒了。
一時間,像是冰麵上碎開一條裂紋,曾經被壓抑的怨恨,噴湧而出。
秦行朝作為一個正經的讀書人,是真的不想碰這些刑獄玩意,但怎麽說呢,事到臨頭,還真躲不掉。
大齊尊重讀書人,刑不上士大夫,所以蕭南山雖然被羈押,也不能對他無禮。
秦行朝親自備好一桌好酒好菜,來獄中,招待這位曾經的相爺。
蕭南山看著他,笑眯眯道:“秦大人不喝嗎?”
秦行朝笑著搖搖頭:“我不飲酒,飲酒誤事。”
蕭南山看了他一眼,似乎有點難以置信。
秦行朝也很無奈。
聖人都說了,不要以貌取人。
並不是他外形粗狂,身形彪悍,就一定是個大碗喝酒,大碗吃肉的草莽好漢……
蕭南山輕笑,自飲自酌,一個人享受起了美食。
自他當上宰相後,食不厭精,膾不厭細。
可現在品嚐這碗牢飯,居然也沒有什麽不適。
等酒足飯飽後,抬頭看向秦行朝:“秦大人就沒有什麽想問我的嗎?”
秦行朝搖搖頭,事已至此,問不問的,又有什麽重要。
蕭南山樂嗬嗬地看向他:“那老夫倒有個問題想問秦大人,那匹馬,到底是怎麽瘋的呢?”
秦行朝立時微笑著看向他:“這個問題,在查,不過我相信,一定不是相爺幹的,您不是那種人。”
蕭南山嗬嗬一笑:“那秦大人覺得是誰呢?”
秦行朝微笑,那誰知道呢,反正不可能是他。
他有什麽理由這麽做呢?
他沒理由啊。
要是實在沒人願意承認,那就當是林相幹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