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最討厭你們這樣的人
話音一落, 全場俱靜。
秦行朝是天下第一樓的主負責人,開樓時,很多人都見過他。
當他光明正大地站出來, 眾人一眼就認出了他。
而被秦大人這樣畢恭畢敬, 稱天下第一人的人, 會是誰……
底下的學子,立時連筆都拿不穩了, 呼啦啦跪倒一片, 誠惶誠恐道——
“草……草民……參見皇上!”
皇上?
底層鬥文的事, 早就傳遍了整樓, 引得滿樓的人, 梯上梯下的,一起圍觀。
上幾層那些泥腿子, 嗅覺沒有底下的文人敏感, 還沒琢磨出天下第一人怎麽了。
聽到這句皇上,當時被震懾在地,呼啦啦又跪倒了一片。
至此, 滿樓除了崇文帝一行, 再沒站著的人了。
崇文帝嗬嗬一笑, 對著眾人平易近人道:“免禮吧, 朕今日和愛妃微服出巡,也不過是感受一下民風官跡。”
“時值寒冬,百姓生計多艱,為人君者,日夜憂慮啊。”
“行至天下第一樓, 見樓中清寒,諸君卻發奮苦讀, 不由心下喜悅,遂一試諸人。”
“如今,大家的才學,朕都見到了,哈哈哈!”
聽他說完,滿樓的人瞬間受寵若驚,熱淚盈眶。
“皇上真乃千古難尋的絕世明君,草民此生有幸得窺聖顏,死而無憾了,皇上!”
樓中泣聲一片,所有人都被崇文帝愛民如子的心,感動得哇哇落淚。
沐浴在這種感恩戴德的淚水裏,崇文帝很受用。
笑嗬嗬地對著眾人道:“今日既有緣相聚,諸位也不必吝惜才華,便以天下第一樓為題,各展文采吧。”
“秦愛卿,替朕收斂進宮,朕要親自過目。”
“至於今日朕的文章,以及七位雅士的文章,著令刻在天下第一樓詩文碑上。”
“使天下諸人,後世子孫,知朕鼓勵向學之意。”
七位被推舉出來的學子,簡直要被這驚天喜訊砸懵了。
人在樓中坐,皇帝自天上來,這和直接參加了殿試有什麽區別。
讀書人尤重文名,從此他們的仕途,就一片坦途了!
激動異常的七人,嚎啕大哭,感謝皇上的知遇之恩。
襲紅蕊也在這時收扇,束手一揖,對著眾人笑吟吟道:“諸君見諒,想見諸位之才學,非激不能盡全力,多有得罪,妾身失禮了~”
眾人將視線移到襲紅蕊身上,如今才見她烏眉秀麗,麵如冠玉。
原來是女子之身,想必就是宮中風頭正勁的襲娘娘了。
因為這場邂逅,在座的人少奮鬥十多年,立時對著她感激涕零起來。
襲紅蕊一展折扇,掩唇輕笑。
隨後又看向人群中,跟在一起震驚的普通百姓,笑道:“陛下居於深宮之中,百姓之聲,多不能入耳。”
“然陛下之心,無時無刻不懸在百姓身上,生怕於無人見之處,有不得見的民生疾苦。”
“為使政令必達,勿有欺上瞞下,怠忽職守,濫用職權者,遂決定,在每個天下第一樓裏,設集言箱,廣開言路,收百姓之言,以監督百官風紀。”
“皇上將新設一集言司,獨掌此事,使百姓之聲,暢通無阻,直達聖聽。”
“若有無法宣之於口的冤情,可以直接寫到紙上,不必署名,投進箱裏,由集言司篩選,侯官衙查探。”
“若真有冤情,不必經過層層複議,直接呈送到陛下案前。”
“此事將由秦大人督辦,在場的諸位,都要好好監督他,勿要怠忽職守。”
普通百姓聽了,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
娘娘的意思是說,以後天下第一樓,會專門收他們狀告百官的“匿名狀紙”?
官大一級壓死人,誰在心裏不對當官的有些怨念。
可是民不可告官,告了也是官官相護,如今有了集言司,好像突然多了一絲光亮。
眾人看著親身至民間,聆聽他們聲音的崇文帝,不禁感動得熱淚盈眶,齊齊跪地,口呼聖明。
這些誠摯的呼喊,可和平時朝廷百官,為了糊弄他喊的不同。
崇文帝捋捋胡子,隻覺得心懷大暢。
……
等崇文帝出去的時候,鑾駕已經擺在了門前,這次崇文帝沒再私訪,而是浩浩****地回了宮,滿街的人都來圍觀。
崇文帝看著襲紅蕊,還是笑吟吟地對她伸出手,與她同乘。
於是滿京的人,都見識到了這場帝妃恩愛,紛紛跪地,口呼“陛下萬歲”“娘娘千歲”。
崇文帝聽著百姓的呼喝,握著襲紅蕊的手,心裏異常高興。
他的小妻子,總是有許多意想不到的主意。
設集言司,收百姓之言,這招簡直是太絕了!
大齊文風昌盛,君王與士大夫共治天下,言官不因言獲罪,言路其實是非常通達的。
但再通達,言官也是官,嘴長在官身上。
慢慢地,就成了群臣結黨營私,互相攻訐,甚至轄製他這個帝王的私器。
諫察諫察,但落到那些大臣手裏,恨不得把察字抹去。
秦行朝在諫察院的時候,隻察不諫,就被扣上了諂媚君王的帽子。
崇文帝剛登基的時候,就被這些人,搞得異常冒火。
無論他幹什麽,都有人反對,恨不得直接往他臉上懟。
崇文帝發起怒來,直欲要砍了那些人。
但看他發怒,那些諫官就更來勁了。
犯顏而死,是諫官的最高榮耀。
到時候後世史書,他們留萬古清名。
反而給他留一個不尊禮法,濫殺忠臣的昏君之名。
崇文帝在最初的暴怒,被勸住之後,就慢慢地沉澱下來,耐心地跟這群大臣玩起來。
好啊,你們喜歡在朕麵前沽名釣譽是不是,朕就讓你們瞧瞧厲害!
你們有你們的諫察院,朕有朕的侯官衙。
你敢用諫察院諫我,我就敢用侯官衙察你。
朝廷上當官的,哪有完全幹淨的,就算他自己幹淨,又怎麽能保證族人完全幹淨。
侯官衙皇權直屬,誰也不慣著,誰敢給他搞死諫那死出,他就讓誰身敗名裂,生不如死!
就這樣一通操作猛如虎,諫察院的人頓時老實多了,再沒諫的特別失分寸過。
但這個機構存在,就是為了節製皇帝的,當然怎麽著都不可能讓他舒服。
就算他用侯官衙一時壓製住了他們,可他隻一張嘴,底下的大臣卻有成千上萬張嘴。
所以落到別人嘴裏,那些人還是清流,他的侯官衙反而是鷹犬,他是喜歡用鷹犬的昏君。
那群握筆杆子的,最會給自己臉上貼金。
但諫察係統,是太祖定下的祖宗之法,他不能動,隻能忍。
這個時候,襲紅蕊就站出來,給他出了個主意。
“陛下,他們有成千上萬張口,遮天蔽日,顛倒黑白,可您也有一萬萬之口,隻等著為陛下打開。”
這個集言司的創舉,最大的用處,就是開啟了一種全新的鬥法,那就是民與官鬥。
崇文帝一直在想著,如何節製群臣。
以前他是用侯官衙,從上到下的碾壓。
現在襲紅蕊,突然給他提供了一個新思路,那就是讓底層之民,從下往上對衝。
這其實很容易想到。
官員處在中間層這個位置,得到便利,既可以上瞞皇帝,也可以下欺百姓。
但有一利就有一弊,這也意味著,他們兩頭都要受摩擦。
以前官民,被自然而然的視為一體,因為皇帝居於深宮,根本夠不到底下。
現在襲紅蕊給他出了個主意,讓他從上層,往最底層,直接穿過中層,紮下無數根管子。
於是原本處於底層,被中層壓迫的無路奔逃的洪流,就會順著這些管子,直接輸送到最上層的他麵前。
這樣一來,他就可以自上到下的,打擊他們。
掌握生死榮辱大權,那些大臣如何敢反抗他。
有了這個係統,他就相當於又多了一個侯官衙。
而這個侯官衙裏的斥候,是一萬萬百姓!
隻是水至清則無魚,他當然不可能每條“訴狀”都處理。
這就要說到另一個妙處了。
民意上達,要經過集言司、侯官衙兩道程序,而集言司和侯官衙,也是官。
所以百姓麵對沒處理的冤情,隻會指著集言司和侯官衙怒罵,你們這群狗官,沆瀣一氣,欺瞞皇上,哈哈哈!
所以當這個主意完全說完後,襲紅蕊便笑吟吟地看向他:“什麽叫君王與士大夫共治天下,士大夫算什麽,您有一萬萬之民,您說誰是士大夫誰才是士大夫,他們憑什麽和您共治天下?”
崇文帝當即笑出聲,將她摟進懷裏。
這麽簡單又好用的主意,卻不是從一個忠心之臣嘴裏聽到的,反而是出自一個婦人之口。
蓋因無論是多“忠心”的大臣,都忠於自己。
隻有他的妻子,是真的愛他啊。
……
從宮外回來後,如意、琳琅、言鈺三人激動得不能言語。
太風光了,太刺激了,他們娘娘在萬眾矚目中,跟著皇上同乘,一起被眾人參拜!
眾人聽著琳琅在一旁比比劃劃說著,跟著激動起來。
隻有雲英不太高興,在襲紅蕊承諾,有機會也帶她去的時候,才開心起來。
然而眾人隻開心了一天,就聽見崇文帝又去了蕭貴妃宮裏的消息,不由像是被兜頭澆了一盆涼水。
琳琅看向襲紅蕊:“娘娘,這也太不公平了吧……”
襲紅蕊正在看秦行朝從天下第一樓斂落來的文章,崇文帝當時承諾了,回宮都會看,事實上他看個屁。
崇文帝最討厭讀書人充滿功利,滿是匠氣的文章,看一眼就傷眼睛。
所以沒事他從來不看,幹脆就都交給她代看了。
夫妻本一體,她看不就相當於他看了嗎?
襲紅蕊現在認字,看敘事比較利索的奏章,基本沒啥大問題了,但看這種辭藻華麗的文章,真是搞死她了。
還好秦行朝這個人,非常靠譜,給她詳細地寫了很多批注,言鈺肚子裏也有點墨水,可以幫著她理解。
隻是這樣不行啊,她以後少不了跟文人打交道,就算不會寫,鑒賞能力也得提上去,隻能硬著頭皮看。
正學文章如上墳呢,琳琅還在她麵前巴巴,氣得她立刻將詩稿塞她懷裏:“來來來,一起看,一起看,我看你這個人,就是吃了沒文化的虧!”
琳琅:嗯?
她不都是為了娘娘好嗎!
襲紅蕊見她不服氣的樣子,就抱起手臂看向她,直截了當地問:“你覺得皇上現在總去蕭貴妃那,是好事還是壞事?”
琳琅毫不猶豫道:“當然是壞事了!”
襲紅蕊深吸一口氣,轉頭看向言鈺:“你呢?”
言鈺看了她一眼,斬釘截鐵道:“好事!”
襲紅蕊終於滿意了一些,笑吟吟地看向他:“你為什麽這麽覺得?”
言鈺眼珠一轉:“我從娘娘臉上看到的,您認為這是正確答案。”
襲紅蕊:……
“那你現在又從我臉上看到了什麽?”
言鈺:……
“您現在應該想讓我滾……”
“哈哈哈。”襲紅蕊微笑,“沒錯,滾!”
言鈺:……
悄悄後退一步。
襲紅蕊將最後的希望,放在如意身上:“那你呢?”
如意的表情還是一貫的穩重,微笑道:“皇上最近去蕭貴妃宮裏越來越勤,當然是一件好事。”
襲紅蕊卻有點不相信她了:“真好還是假好?”
如意微笑:“當然是真好,這說明陛下現在心裏,對蕭貴妃充滿了愧疚。”
聽到這個答案,襲紅蕊終於滿意起來,還好她手下不是一個腦子都沒有啊!
沒錯,他手下這些人,擔憂得都沒錯。
她現在的寵愛和功績,已經足夠立後了,但有一個最大的障礙,就是蕭貴妃。
而蕭貴妃阻礙她的緣由,細說起來可能有點不可思議,那就是老皇帝,對她心懷愧疚。
蕭貴妃的前半生,堪稱是順風順水,在崇文帝過府的時候,與崇文帝一見鍾情,一進宮,就直接封了貴妃。
就算是先皇後在時,榮寵也不落下風,而當先皇後不在了,更是離後位隻有一步之遙。
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都覺得那個位置,必然是屬她的。
但其實,當先皇後故去,沒有將她封後那一刻起,就已經很說明問題了。
一個皇帝想給誰什麽東西,是不可能給不成的。
如果真的想給,那麽就算是皇後活著,他都要想方設法把她拉下來。
更不用說死後這麽多年,封後其實已經毫無障礙。
蕭貴妃這麽多年,一直停留在這一步,沒有其他的緣由,就是崇文帝不想給。
但畢竟用這麽一根蘿卜,釣了人家那麽多年,如果誰都沒吃到也就罷了,如果越過舊人給一個新人,崇文帝心裏,不太過意得去。
隻是無論是一個女人的心情,還是一個帝王的愧疚,在權力鬥爭中,都太輕薄了。
蕭貴妃,是從蕭南山這座大山上,滋生出來的一朵嬌豔玫瑰。
而現在,蕭南山這座大山,就要倒了。
……
崇文帝再一次的微服私訪,和《躍鳳台》裏的主人公都一模一樣,效果卻比前次炸裂得多。
老百姓聽說崇文帝要設集言司的消息,感動得快要哭了,明君啊,千古明君啊!
而關於襲紅蕊的所有不利消息,也一掃而空。
仙女!這一定是仙女下凡來輔佐陛下了!
因為崇文帝的私訪,對襲家善濟堂的特別誇讚,搞得京兆尹滿頭大汗,趕緊督促各方,認真對待百姓越冬問題。
而因為崇文帝那句“襲家好女”的說法,襲家女眷的聲名,也在貴女圈直線飆升。
這下其他家的貴女們,再也坐不住了,紛紛去福璋郡主府,參加襲家的姐妹會。
一時間,整個京中,論風頭,無出襲家之右者。
然而襲家的善濟堂裏,卻有一個古怪的人。
他是一個真的乞丐,身體看起來也有勞動力,可不管誰勸他去玉璋書局工坊裏打工,他都嬉笑怒罵的拒絕。
襲綠煙發現了他,就問他有什麽需要幫助的。
那乞丐卻隻是嬉笑道:“大善人,給我一碗酒吧。”
周圍的人頓時怒罵他得寸進尺,沒良心。
襲綠煙卻止住他們,轉身去買了一碗酒,遞到他麵前:“還有呢?”
那人愣了一下,終於忍不住落下淚來,抬頭看向襲綠煙的臉,再次開口道:“請再給我一身體麵的衣裳,我想出去看看。”
於是當秦行朝坐轎回家的時候,突然聽到一陣抽刀聲:“大人,有人攔轎!”
秦行朝又高又壯的身軀,從轎裏鑽出來,一瞬間,轎子都顯得有些渺小,這些刀,就顯得更無用了。
天空已經開始飄雪了,秦行朝揮退手下,看著跪在雪中的人,緩聲道:“本官非刑名之官,若要有冤,去衙門訴,若要陳情,去集言箱投。”
那人卻看著秦行朝,慘笑出聲。
“不用了,太慢了!”
“草民陸曆昭,今托性命於此,狀告蕭賊奸黨,科舉舞弊,欺上辱下,禍國殃民,殺人害命。”
“若得昭雪,雖死不悔!”
秦行朝:……
那你也為我的命考慮一下呀……
回頭看左右那幾把破刀,安全感瞬間消失。
從明天開始,他自己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