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滴水之恩

襲紅蕊醞釀了一下情緒,逼出些眼淚,淚眼朦朧地抬頭。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來的根本就不是那仨人……

宋寡婦帶著兩個孩子,匆匆前來,看著地上的襲紅蕊,露出驚喜的神色。

然而很快就注意到了她霧氣朦朧的眼睛,不由一愣,焦急地上前扶起她:“紅姑娘,您這是怎麽了?”

襲紅蕊蹲在原地,看著她微微發愣,怎麽也沒想到,最先來的居然是她。

一時間都不知道怎麽反應好了,撐著大柳樹想要站起來:“怎麽是你?”

見到襲紅蕊本人後,宋寡婦的心瞬間放下了,伸出一雙粗糙的大手,將她從地上扶起來,和她一起拍著裙子上的土。

一邊拍一邊說著:“前些天不和姑娘說租舍子嗎,昨個終於弄好了,就想給姑娘報個喜,結果到您那,沒見到姑娘人,倒是看到了一些陌生人,我沒敢上去,就想著今天再去一趟,見姑娘您本人。”

“今天去的時候,剛好碰上裴郎君回來,我以為車上的是您,就去打招呼,結果不是,裴郎君看我的臉色還挺不好的,我心裏就咯噔了一下,尋思著你們不是吵架鬧氣了。”

“這大晚上的,外麵不太平,您一個姑娘家家的,一個人我害怕出事,就找來了,沒想到還真給我找到了。”

“我說姑娘,兩口子過日子,上嘴唇沒有不碰下嘴唇的,我不知道您和裴郎君值為什麽鬧氣,但不是這麽個鬧法,該忍的時候,您就忍一下,反正也不會掉塊肉,這一個家裏,畢竟老爺們才是天,您這細胳膊細腿的,怎麽能擰過大腿,該忍的時候,還是得忍著點……”

襲紅蕊最不耐煩聽這個,撐著她手臂站起來:“你個蠢笨的田家婦知道些什麽,還敢教我!”

宋寡婦被噎了一下,說不出話來,但紅姑娘聰明是聰明,真論起過日子,卻未必如她,性子這麽烈,將來肯定得吃婆家的氣,這麽耐不住,不知得遭多少罪呢。

可聰明人最怕的一點,就是心裏有主意不聽勸,宋寡婦一看襲紅蕊忿忿不平的臉,就知道憑自己,斷然是勸不住的,隻能又歎一口氣,問起了別的:“吃飯了嗎?餓了嗎?”

襲紅蕊沒好氣地推開她,自己站起來:“不餓!”

然而為了演的夠像,夠可憐,襲紅蕊當然不會半道去吃飯。

這一天來,除了早上那碗餛飩,竟是水米未進,有心氣撐著的時候,半點不覺餓,沒了那股子勁,頃刻間肚子咕咕叫起來。

襲紅蕊:……

宋寡婦:……

“紅姑娘要是不嫌棄,還是先去我家落落腳吧,我給您整口熱乎飯。”

襲紅蕊抿起唇,看了她半天,最終還是沒精打采,無所謂道:“那走吧……”

……

宋寡婦租的,是一個廉租舍,帶個巴掌大的小院,屋裏隻容一個鍋台和土炕,周圍一排排都是城裏做工的,偶爾有趕考的舉子,拖家帶口地住在這裏。

為了招待襲紅蕊,宋寡婦特意買了一小袋麵粉和一條豬肉,讓襲紅蕊先在院子裏坐著,一會給她撈碗麵條。

大毛小丫聽著娘親的吩咐,顛顛地跑過去支好桌子,然後給襲紅蕊放了一個小馬紮。

弄完後,自己卻跑進屋裏,扒起了鍋台。

宋寡婦將麵和好後,放在一邊醒著,伸手拎過那條挺好的五花肉,按在菜板上,切成帶肥帶瘦的細細丁子。

大毛小丫見機抱起柴火,燒起鍋來,等鍋熱了,宋寡婦拿豬油潤潤鍋,取一小撮平時自己都舍不得用的花椒,煸出辛味,等味出了,立時下肉丁,細細煸炒起來。

滋啦啦的油香味,順著門口飄到院子,不說大毛小丫,襲紅蕊都咽起口水來。

等燒好鹵子,又燒了一鍋滾燙的熱水,宋寡婦端起麵板,拿小刀刷刷往鍋裏削麵,不一會,就滾開了。

摘下牆上的笊籬撈出麵條,在旁邊盛著涼水的盆裏一過,扣進碗裏,澆上油香四溢的鹵子。

一碗不涼不熱,夏天裏正宜吃的肉丁打鹵麵,就好了。

宋寡婦洗好筷子,抹好桌子,將大碗麵條放到襲紅蕊麵前,殷切地擦擦手:“紅姑娘,我們這裏沒什麽好東西,您別嫌棄!”

襲紅蕊:……

確實不是什麽好東西,她好歹是相府千金的貼身丫鬟,就是廚房的婆子想要巴結她,也不會拿這麽寒酸的豬肉麵。

但是聞著麵條濕潤的香氣,眼裏不知不覺,就掉下兩滴淚。

她明明不覺得有什麽好哭的,可不知是不是最近打開了淚閘,以至於眼睛不好使了。

宋寡婦心糙沒注意,襲紅蕊就自顧自把眼淚眨掉,伸出筷子扒了一口麵,含糊道:“你這一碗麵的恩情,我遲早會還的。”

宋寡婦搓了搓衣角,忍不住笑起來:“姑娘可別說這樣見外的話,我們娘仨能在大梁城落腳,都虧了姑娘您,您救了我們的命啊,這樣的恩情,我們就是做牛做馬,也是要報答的,何況隻是一碗麵呢!”

襲紅蕊哼了一聲。

這樣的人家,就是做牛做馬,又能報答幾分呢?

她才不指望這個。

市井工人住的巷子裏,突然傳來了一陣不合群的馬車轆轆聲,這才是她值得的依靠。

於是眼睛一軟,滾下淚來。

宋寡婦一驚,低下頭就要去看:“紅姑娘,你怎麽了?”

還沒等她伸出手,就有三個人衝進院子,打斷了她:“紅姑娘,你怎麽了?”

襲紅蕊轉頭,看向被德仁和秦行朝攙進來的崇文帝,嘴角一撇,趴在腿上大哭起來。

崇文帝看著坐在一張小凳子上的襲紅蕊,眼尾紅彤彤,濕漉漉的,鬢發因為一天的狼狽微微散亂,臉頰上還抹了點灰,卻帶哭不哭的。

一見他,似乎是找到了主心骨,當即仰著臉放聲哭起來,活像是被欺負了找不到主人的小兔子,等主人回來,就放肆告狀,崇文帝的心都要碎了。

快步走過去,彎下腰看著她:“這又是受什麽委屈了?”

“嗯嗯嗯~”

襲紅蕊哼唧著轉頭不理他,崇文帝也不惱,又邁著小碎步跑到她另一麵,耐心地低下頭去,捋順著她的脊背道:“快跟黃老爺說說吧,別讓黃老爺著急!”

襲紅蕊這才止住哭聲,抬起一張梨花帶雨,可憐巴巴的臉,竹筒倒豆子般把今天的委屈說了個遍。

“我哪個有霸著客人不放,明明是客人要來找我的!我天天為了店裏的生意嘴皮子都磨破了,也沒多得一文錢,他們幹什麽還這麽說我!其他人也就罷了,連裴三也這麽說,他到底有沒有把我放在心上啊!嗚嗚嗚!”

自回去後,崇文帝就一直派人盯著玲瓏閣呢,閣中發生的事,他自是全知道。

今天這事,還真是小丫頭受了委屈,她招攬顧客的積極性,還有誰比他更清楚,滿閣的人,論起纏著人買東西的本事,哪個超得過她去。

小丫頭心思單純,不知道其中彎彎繞繞,崇文帝這個當皇帝的,卻一眼看的明白。

還不是那個叫凝夢的,新官上任三把火,忌憚紅丫頭這個能幹的“大將”,就攛掇著老人,一起排擠她,給她氣受,讓她在閣中待不下去。

這丫頭也是氣性大,不耐氣,被人掐著心窩子戳幾下,竟是真的先把自己氣走了。

崇文帝看著她又落魄,又委屈,又生氣的完蛋包樣,不禁哭笑不得,摸摸她的小腦袋,和哄孩子似地安慰道:“不氣不氣,都是他們不好,他們有眼不識金鑲玉,咱們不理他們了!”

襲紅蕊聽他這麽說,才好像發泄完了心中憋悶的鬱氣,仰頭放聲大哭。

等宣泄完了,睜著紅彤彤的大眼睛,抽噎地看著他們:“你……你們……怎麽在這啊……”

見她哭過勁了,幾個人相視一眼,德仁上前一步諂媚道:“我們今個正準備去玲瓏閣找姑娘,卻沒見到姑娘人,心下好是擔心,著人一打聽,說姑娘來這了,就找過來了,這可真是個偏僻地,好個找呢!”

襲紅蕊聽他們這麽說,也沒懷疑,抬起帕子擦臉,一邊抽噎,一邊盡力保持得體道:“謝……謝謝你們……宋大嬸把我接回來的……你們吃飯了嗎……要不要一起吃點麵……”

眾人這才注意到一旁的宋寡婦,和桌子上的麵。

崇文帝一聽匯報,處理完事,心急火燎地就出來了,哪顧得上吃飯。

看著襲紅蕊麵前白花花,撒著臊子的大碗麵,從沒見過這種市井粗食的他,立刻來了一些興趣,點點頭:“也好。”

襲紅蕊便抬頭看向宋寡婦道:“嬸子,給大官人上碗麵。”

自打這仨人一進來,宋寡婦就看出這仨人的穿戴,和通身氣度,斷不是普通人了。

一聽這,連忙一疊聲地應諾,抱著兩個孩子進了廚房,不多時,又端出一碗麵。

秦行朝鋪好坐墊,讓崇文帝坐下,擺出一雙自帶的銀筷,放到崇文帝麵前。

崇文帝拾起筷子,淺嚐了一口,味道有些新奇,宮中從沒有這樣的吃食,不由道了一聲:“好!”

抬頭,發現大毛小丫正眼巴巴看著他的碗裏,努力咽口水,不禁有些新奇:“他們也想吃嗎?”

宋寡婦連忙抱起兩個孩子,攏到懷裏,諂媚道:“大官人,您吃您的!”

崇文帝嗬嗬一笑:“不必這麽拘束,既然今日朕……正好來到這裏,便都無拘無束,隨意用餐吧。”

襲紅蕊也笑著看向宋寡婦:“嬸子,都上來吧,大官人人很好的。”

宋寡婦完全不知道怎麽辦,但既然襲紅蕊說了,那總是沒錯的,於是又上了兩碗。

德仁和秦行朝拒絕了,宋寡婦看了襲紅蕊一眼,征求她的意見後,將這兩碗麵給了兩個孩子。

這麽厚的肉鹵麵,趕上過年了,大毛小丫饞這口很久了,拿到手,頓時呼嚕呼嚕地吃了起來。

宮中人用膳,都注意儀態,從不敢忘形,看到這副別開生麵的狼吞虎咽相,不知為什麽,食欲突然大振,最後崇文帝竟也跟著吃了一碗。

等過後看著空碗,隻覺十分暢快,又道了一聲:“好!”

抬眼看著逼仄的小院,不複剛才的皺眉,倒體會到了一些農家意趣。

心情愉悅地看向襲紅蕊:“既然店裏的人排擠你,你這幾日也別去了,來我府上住些時日,如果世子府的人來找你,我自會找他們理論。”

襲紅蕊看了他一眼,低下頭別扭道:“不!我就在這!”

崇文帝微微仰起身子,不解地看著她:“這又是為什麽?”

襲紅蕊抬頭,拉住宋寡婦的胳膊,重新昂起鬥誌:“我可不能就這麽灰溜溜地被趕出來,他們今日自趕我的,等來日一定讓他們後悔!”

崇文帝打眼一瞧,好個倔丫頭,忍不住笑出聲:“那你怎麽讓他們後悔?”

襲紅蕊哼了一聲,抬起臉驕傲道:“我要和宋嬸子一起開個麵店,賺大錢,等賺了錢後,讓那些沒眼力見的人都瞧一下,到底是誰離不開誰!”

“嗯!有誌氣!”崇文帝哈哈大笑。

隻覺得這張牙舞爪的小丫頭,越看越可愛。

捋著胡子,樂嗬嗬地看著她:“可你要開店,錢從哪來呢,要不我借你一點?”

“不用!”

襲紅蕊眼淚已經完全擦幹了,仰起小臉,活像一隻驕傲的紅毛小狐狸。

從懷裏取出一隻搖晃著流蘇的白玉簪子,得意道:“看,這是那天我救落水的表姑娘,表姑娘給的賞,一定很值錢!我把它當了,就有錢了,然後我們先從一個小麵館開始,不靠任何人,賺大錢,誰也不能幫我們,黃大官人,你也不行!”

“好好好,都聽你的,我也不行~”

崇文帝眯起眼睛,看著這根白玉簪子,十分感興趣地湊過去:“那我們現在就去當了吧?”

“好啊!”

說幹就幹,襲紅蕊立時準備動身,隻有一直沒機會插嘴的宋寡婦無措道:“等一下,是不是太快了!”

襲紅蕊卻把她一拉,挽著她的胳膊就走:“快什麽快,不快怎麽能做成事呢,走!”

崇文帝看了旁邊兩人一眼,一招手,笑嗬嗬道:“咱們也走~”

等到了當鋪,襲紅蕊滿眼期盼地舉起那根簪子,遞到當鋪高高的櫃台上。

掌櫃的看了她一眼,慢條斯理地取出一對琉璃鏡片,對到眼睛上看了半天,吊起眼睛,就要壓價:“這根簪子嘛,也就值個五……”

話說到一半,一個夥計突然趴在他耳邊說了什麽,掌櫃的眼睛一凸,立刻改口道:“百兩!”

一路被拉著過來的宋寡婦,戰戰兢兢地等在高高的櫃台下麵,聽到這句話,猛然抬頭:嗯?多少兩?兩什麽?

崇文帝樂嗬嗬地站在她身後,背過手去,深藏功與名。

小丫頭心是有了,可也是小孩子心性,想起一出是一出,真臨到頭了,還不是得他出手~

罷了,罷了,五百兩銀子,討她一個開心,就不知這小丫頭什麽反應呢?

襲紅蕊捂住嘴,一雙大眼睛瞪得溜圓,呆愣愣地震在原地。

她早說過了,那一碗麵的恩情,遲早會還的。

嗯,別人替她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