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大人
弓弦拉動的細微緊繃聲, 劃破長夜,宛如刮骨,讓所有人寒毛倒豎。
男主想的一切都沒有錯, 在她看似無敵的姿態下, 還隱藏著一處致命的弱點, 那就是她是人,她會死。
而她比別人更清楚的一點就是, 她知道老皇帝的死期, 所以她知道這個爆發點不會遠。
真等到老皇帝死的時候, 再將這個點爆發出來, 那麽甚至不用男主。
隨便來個光王世子, 舊黨聯盟,甚至其他幾個弱智成年世子, 被人一挑唆, 頭腦一熱,將她從宮裏拖出來哢嚓了,那再多的構想也休提。
林儆遠當初就是被她這麽幹掉的, 她自己又怎麽會重蹈這種覆轍。
但是千日做賊易, 千日防賊難, 意外情況太多了, 她不可能一直盯著,誰想殺她,怎麽殺。
既然如此,與其到時候陰溝裏的老鼠突然跳出來,打她個措手不及。
不如在老皇帝真正死前, 讓他“提前死一次”!
燭火搖晃中,老皇帝蒼老殘弱的身形分毫畢現。
如果此刻他真的死了, 她一個人站在這裏,那麽她就隻能和所有逼宮者拚刺刀定輸贏。
就算是贏了,針對這件事,也會衍生無窮無盡的猜測和質疑。
一個女人當政,對於一個封建帝國來說,從根源上就是最大的不正。
不需要她真的做,也不需要真的有證據,隨口一句她謀害先帝,就可以扯來當做攻擊她的筏子。
這是她天生“不義”必然帶來的禍患,隻要仰望這個至高寶座的人存在,那麽她就可以由一個“不義”,源源不斷衍生出更多的“不義”。
不需要邏輯,也不需要證據,權力使人瘋狂,篡取權勢的人需要的是勝利,所以攻擊她也隻需要借口。
襲紅蕊當然不覺得自己名義正了,就可以一生順遂,沒有一個人反對。
可是她為什麽要將自己寶貴的精力,浪費在鎮壓這樣無用又麻煩的東西上,要炸,就一次炸個幹幹淨淨!
此刻站在這裏的,哪怕隻是一個老邁的,無用的,殘疾的,連走路都不穩,風一吹就要折的腐朽皇帝。
可是隻要他站在這裏,那麽就說明唯一事實——
德仁、寧瀾、侯元龍三獠,你們謀大逆!
他日史筆昭昭,共述今日之情,也隻有一個說法——
我為忠,你為奸,蓋棺定論,我為正義!
哈哈哈!
……
崇文帝陰冷的目光,直直落在德仁身上。
多年來的積威,讓德仁條件反射的癱倒在地,汗如雨下。
崇文帝提出更換燕小飛的第一時間,襲紅蕊就找上了他,看著老皇帝沉默不語的樣子,直截了當問:“是德仁那老閹狗挑唆皇上,懷疑臣妾的吧!”
崇文帝:……
這事說出去他理虧,但襲紅蕊疾言厲色的樣子又實在讓他不悅,反正有德仁背鍋,崇文帝便麵無表情,沒有說話。
看他的樣子,襲紅蕊一下子坐倒在地,像所有被丈夫背叛的普通女人一樣,無聲地落起淚來。
換燕小飛,崇文帝是一定要換的。
朝堂上的一切他都已經交給了襲紅蕊,至少皇宮這方寸之地,他要留給自己。
這是很殘酷,又很真實的現實懷疑,隻要裝作看不見,就可以一直當做不存在。
他要的不多,襲紅蕊也不是一個愚笨的人,難道她連這都看不出來嗎,為什麽要挑到明麵上來,讓兩個人一起難堪。
崇文帝心中異常煩躁,可襲紅蕊落淚的樣子,和平時太不同了。
她是一個天生的政客,一顰一笑,一喜一怒,都可以利用到極點,收放自如,舉動隨心。
然而當這張向來剛強的臉,無聲落淚時,居然那麽令人心碎。
崇文帝心下一軟。
襲紅蕊便在此時抬頭,靜靜地看向他,眼中俱是哀戚:“皇上,您換下燕小飛,臣妾沒有意見。”
“可臣妾隻想問一句,如果那個新上位的人不是為了保衛天子,而是為了要臣妾的命怎麽辦?”
崇文帝一怔。
襲紅蕊就繼續道:“或許皇上仁善,想不到那麽深的地方,可皇上還記不記得宋寡婦?”
“皇上可知,宋寡婦母子是如何被掃地出門的?”
“當宋寡婦丈夫沒的第二天,叔伯兄弟就登門入室,借著喪禮的由頭,將宋家搜刮一空,連門板都被卸走。”
“而沒過多久,就有人找當地的地痞去騷擾宋寡婦,汙蔑宋寡婦與人私通,揚言要將她浸豬籠,借著這個由頭,將她和兩個孩子徹底掃出門去,連她的房子田地一並霸走。”
“臣妾不敢生出大不敬的心思,可臣妾不得不想,若是皇上再像上次一樣突然病倒,或者……”
襲紅蕊的話說不下去了,隻能哽咽轉移話題:“皇上您有沒有想過,若是有人也像汙蔑宋寡婦那樣,汙蔑臣妾與人私通,穢亂宮闈,臣妾該怎麽辦?”
“若是有人直接誣陷臣妾謀害陛下,或是言說是陛下的命令,讓臣妾殉葬,臣妾該怎麽辦?”
“更有甚者,什麽都沒發生,隻是突然出現一個不知從哪來的,身強力壯的太監,拎起棍子,一棍子將臣妾打死怎麽辦?”
“臣妾隻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朝堂上也不是一片太平,有無數種方法讓臣妾死的無聲無息啊皇上!”
崇文帝:……
這倒是他從未想到的地方,大概在他的意識裏,一切不至於此。
然而一想到襲紅蕊在他之前死去,或者在他死後立刻跟著他一起死,崇文帝就悚然一驚,這絕對不是他想要的結果。
見崇文帝神色動搖,襲紅蕊便也擦擦眼淚,給出了今日來的主要目的:“臣妾今日來,不隻是想來找陛下哭,還有另一件事,就是為了向陛下獻丹。”
崇文帝不解地看向她,襲紅蕊召一群方士與和尚入宮祈福煉藥的事,他也知道。
以前他每次催進度,襲紅蕊都要推辭,不知為什麽這次突然主動提起。
襲紅蕊穩定情緒,將手中裝藥丸的盒子打開,抬頭平靜地看向崇文帝:“臣妾之所以現在獻丹,是因為臣妾獻的這個丹藥有所不同。”
崇文帝抬手示意,有何不同。
襲紅蕊便擲地有聲道:“臣妾獻的這個丹藥,有毒。”
崇文帝:……
嗯?
襲紅蕊依然很冷靜道:“臣妾曾經在林府上做奴婢時,聽小姐,也就是曾經的瑞王世子妃,現在的罪女林氏說過,丹丸之類的所謂神藥,皆具慢性之毒,雖有一時之效,久必為所害,無數帝王皆喪命於此。”
“如今整個朝堂大多馴服,雖有暗聲,亦不顯揚,隻有二人,臣妾始終心存疑慮。”
“既如此,臣妾便想以這一枚丹丸餌之,以試其心。”
“若其心澄明,必是真金不怕火煉,會有人立刻阻止陛下用藥。”
“而如果沒有,臣妾鬥膽,請陛下詐死一次。”
……
久遠的聲音逐漸散去,崇文帝看著地上癱軟在地的德仁,和突然離奇站起來的寧瀾,目沉如水——
還真被釣上來一些了不得的東西。
這麽一想,他的好侄子,從最初為他試藥時,就已經包藏禍心。
十多年的默默無聞,十多年的隱忍蟄伏,他這個侄子,真是了不得啊!
……
寧瀾目光死死盯在“死而複生”的崇文帝身上,一瞬間,整個世界的聲音都消失了。
轉頭看向襲紅蕊,她的神色幽深不可窺視,隻在微微勾起的唇角,無聲告訴他一個事實——
你、上、當、了!
真到了這個時候,寧瀾反而平靜下來。
畢竟確定這是一個套後,比猜來猜去反而安心許多。
既然他已經知道了這可能是個局,決定試的時候就沒準備給自己留後路。
抬頭看向崇文帝,神色平靜道:“這不是真的皇帝,真正的皇帝已經死了。”
一片寂靜……
崇文帝的突然出現,也讓侯元龍和他的手下徹底癱軟,任誰都知道,如果皇帝在這,那就是板上釘釘的謀反。
可寧瀾的一句話點醒了他們,是啊,到了如今這個地步,皇帝死沒死,是真是假還有什麽重要。
隻要他們需要一個死皇帝,那他就必須是死的!
思及此,侯元龍立時抽刀,高聲嘶吼:“皇帝已死,妖後弄個假皇帝混淆視聽,實為大逆!跟隨本將扶保福王登基,誅殺妖後和假皇帝!”
在場的人雖然不是每個人都親眼見過崇文帝,但說這是假的,就屬實有點過於離譜了。
可就算是真的又怎麽樣,他們被主帥帶來這,用刀指著皇帝和皇後,不管他們有沒有謀反的意圖,都已經是謀反了。
謀反是什麽下場?
死無全屍,株連絕戶!
既然如此,不如扶保新帝登基,搏個從龍之功!
意識到再無退路後,底下的人瞬間紅了眼,跟隨主帥,瞬間發起衝鋒。
一箭之地的間隔,一個衝鋒就到了,對麵那麽幾個人,又能做出什麽反抗!
等他們把那小娘們和老頭砍死,到時候想說誰是真的,誰就是真的!
崇文帝整個人徹底愣住了,他沒想到他站在這裏,這些人居然也敢指生為死,指真為假!
可他畢竟隻是一個養尊處優的小老頭,一直以來所有人都順著他,目之所及都是花團簇錦,還從未見過如此直白而猙獰的嗜血殺意,不由肝膽俱裂。
反而是襲紅蕊當仁不讓,直接上前一步,甚至走出了盾甲軍的護衛範圍,厲聲喝道:“誰敢近前!”
侯元龍已然殺紅了眼,逼到此境,天王老子來了他也不怕了,臭娘們,還想用幾句軟言軟語嚇唬住他!
然而當他一往無前地衝鋒時,突然感覺踩空了一下。
身為原東大營的衛長,他必然也是有些真才實學的,立刻意識到前麵有陷阱。
可這麽近的地,就算有陷阱又如何,立刻收回腳,等著看是什麽陷阱。
卻不承想隻是須臾的功夫,“轟”的一聲巨響,一股熱浪瞬間將所有衝在最前麵的人掀翻在地。
等火焰過去,隻有侯元龍焦黑的身體,直挺挺躺在地上,身上堅不可摧的鐵甲,一片片剝落,眼中還帶著不敢置信的神情。
然而隻是片刻,身體抽搐了幾下,就徹底不動了。
見侯元龍踩中“小地瓜”,襲紅蕊幾乎立刻跑到盾牌手身後,拉著崇文帝蹲下,抱住頭。
等“轟”的一聲巨響過後,襲紅蕊站起身,緩緩放下用來擋灰的大袖,看向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侯元龍,嘴角越咧越大——
她讓人進宮煉藥,可沒說煉的到底是丹藥,還是火藥啊,所以——
嗬嗬嗬。
嘿嘿嘿。
啊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