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鉤直
理智告訴寧瀾, 應該繼續忍下去。
可理智也告訴他,再忍下去,也不會有盡頭。
扶著輪椅, 緩緩站起來, 然而剛邁出第一步, 就栽倒在地。
怔怔地看著冰冷的地麵,寧瀾終於忍不住大笑出聲。
偽裝的時間太久, 他甚至已經開始忘記, 該怎麽用這雙腿走路。
十數年倏忽而過, 終此一生, 竟如螻蟻!
門外的護衛阿九聽到屋裏的動靜, 連忙進來:“主子!”
寧瀾神色不變,將手伸過去:“扶我起來。”
阿九立時領命。
寧瀾在他的攙扶下, 緩緩站起來, 然而這次,他卻沒有坐回那個相伴多年的輪椅。
雙腳一點點落地,雖然走得艱難, 但還是越走越穩。
腦海裏回想著近日的一切, 如果是真的, 那將是他唯一的機會。
如果是假的, 襲紅蕊敢拿這種東西逗引他,那就要小心,玩火自焚。
如今整個天下,都已經被襲紅蕊織入網中,而在這張強大無匹的網背後, 其實還潛藏著唯一的弱點。
被拱衛在中央的那隻蜘蛛女王,隻是一個血肉之軀, 而一個人死了,就什麽東西都沒有了。
因為襲紅蕊匯聚來的一切,會因為死亡很快散去。
眾臣會像拱衛蜘蛛女王一樣,拱衛著活著的襲紅蕊,可若她背負著弑君換子的罪名死去,又有誰敢為她流一滴眼淚。
死人不會開口說話,活人也不會為死人辯駁,曆史總由勝利者書寫。
千百年後的人們翻開曆史,在這頁也隻會看到一個答案——禍國亂民的妖後。
至於關於他的記載,也許會很複雜。
一個隱忍多年,偽裝殘疾,蟄伏上位的皇帝,總容易讓人產生各種關於權謀的猜測。
沒有關係,隻要他勝利就好了。
鮮花與讚美天生屬於勝者,隻要贏了,就有無數人為他織就冠冕,成王敗寇,如此而已。
當寧瀾徹底站穩,看向皇宮的方向。
就像當年的襲紅蕊直接爆掉林儆遠,逆轉乾坤那樣。
如今也輪到他了。
千鈞一發!
……
護衛在鳳儀宮外的盾甲軍立盾挺槍,匯聚在廊下,將襲紅蕊擋在身後,隻是這些許衛軍在大隊人馬麵前,看起來單薄的可憐。
襲紅蕊站在盾牌手後,搖晃的燭火,將她的臉渲染成一片明暗不定的幽深。
看著下麵甲胄俱全的大隊禁軍,抬起下巴冷笑道:“怎麽,諸位穿成這樣,是提前來給本宮和陛下拜年的嗎?”
聽著她的話,底下已經有許多人開始抖如篩糠。
當統領將他們甲械俱全地帶入內宮時,就有一些人覺得,好像有哪裏不太對。
然而皇城禁軍,拱衛天子所在,軍法森嚴,循令而動。
無令,有功,亦當罰。
有令,犯錯,亦無過。
凡以任何理由擅動者,皆視同謀反。
這一條絕對禁令,原本是為了確保護衛軍絕對屬於天子,沒有任何人可以一呼百應,攻入禁院。
然而恰恰是這條絕對禁令,給了寧瀾機會。
襲紅蕊廢止獻納,給她帶來了絕對權力,同時也給她帶來了數不清的敵人。
外有新上任的皇城司統領侯元龍呼應,內有皇帝近侍德仁竊取虎符,再收買五個小統領,就足以切斷整個皇城護衛,無聲無息地抵達皇後的內宮。
當到這一步的時候,跟著起兵的下層士兵就算反應過來,也沒有了回頭路,造反的事實已經板上釘釘。
城外震天的煙火,將一切聲音模糊,就算有人發現不對,無令亦不敢擅離職守。
擒賊先擒王,隻這麽一瞬的空檔,就足以讓襲紅蕊死上千百次。
隻要她當場死去,再多的話也休提。
所以當襲紅蕊問出這句的時候,新上任的侍衛統領侯元龍比寧瀾還要先開口:“妖婦!你混淆皇室血脈,謀害陛下的事已暴露無遺!屬下聽令!隨我誅殺妖後!”
然而還不等底下士兵反應,襲紅蕊已經大笑出聲:“哈哈哈!謀害陛下?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本宮正與陛下一起相談甚歡,倒是你們深夜帶兵擅闖禁院,圖謀不軌!”
“謀反乃誅九族大罪,你們真要跟著侯氏逆賊逼宮造反嗎!”
侯元龍完全不想和襲紅蕊做口舌之爭,但很顯然他的屬下需要。
這可是謀反啊……謀反啊……要殺的還是據說文曲星君降世的皇後娘娘。
侯元龍出身望族,自襲紅蕊上位後,就一直被排斥,被屬下虎視眈眈,他自然能毫不猶豫地對著襲紅蕊動刀子。
但大部分底層士兵,隻是無數普通百姓中的一員,他們和他們的家人,就像無數底層百姓一樣受著皇後娘娘的恩惠,聽著皇後娘娘的故事,將皇後娘娘視若神明。
無論是謀反還是對著“神明”動刀,都能將無數人的心理防線瞬間擊潰,以至於眾人舉著刀,手卻不停的發抖。
侯元龍看著這種情況,不由大急,他萬沒想到,手下居然敢不聽令!
這是一擊斃敵的事,再拖下去,不知會有多少意想不到的意外……
他沒想到,寧瀾卻早已想到了。
這些年,襲紅蕊在民間紮下的根太深,大概隻有那些舊貴族,依然將她視為一個得位不正的女人,民間百姓隻將她視為神仙下凡,比所有王侯將相更高級。
所以寧瀾早就做好了準備,突破這一層心理防線。
她的身後出現一個女人,戰戰兢兢地跪在地上,寧瀾對著她冷淡道:“將你是誰,做過什麽事,都說出來。”
女子神色驚慌,隨即將心一橫,對著襲紅蕊大聲嘶喊道:“娘娘!事已泄露!奴婢就招了!”
“奴婢原是鳳儀宮宮女,因與侍衛有私,暗中有孕。”
“原以為穢亂宮闈,必死無疑,誰知娘娘竟然大喜過望,讓奴婢安心養胎。”
“後來奴婢懷胎十月,生下一子,正要開心,兒子就被娘娘抱走。”
“原來是福王妃與奴婢同時生產,她生下一女嬰,不能立做太子,皇後娘娘就將奴婢的孩子奪走,充作龍鳳胎,封為太子,篡權奪位。”
“可是皇後娘娘,您雖然許以奴婢榮華富貴,奴婢卻也不忍母子分離,欺瞞聖聽啊!”
“事關重大,奴婢實不願再為您隱瞞了!”
而在這時,德仁也適時出現。
襲紅蕊的宮人驚慌失措地躲到襲紅蕊身後,德仁帶著的幾個太監身強力壯,手持利器,他們不是對手!
德仁一出現,就指著襲紅蕊高聲顫抖道:“陛下得此女密報,怒火震天,連夜來鳳儀宮問責,誰想這妖婦竟生不軌之心,直接毒害陛下!”
“如今陛下已然駕崩,所有將士,隨我誅殺妖後!”
聽到這,滿宮嘩然。
襲紅蕊雖然在民間頗有威望,但如果她真的謀害皇帝,那大羅神仙來了也救不了她。
雖然此刻眾說紛紜,真真假假,不好判斷。
但他們身在此處,謀反之名已定。
如果襲紅蕊是無罪的,就證明他們是有罪的,而如果襲紅蕊有罪,那他們就是隨福王勤王,誅殺叛逆,從龍之功。
究竟要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神仙”,擔此彌天大罪,還是一不做二不休,不管三七二十一,凡是影響自己的全殺掉!
思及此,原本有些動搖的士兵,精神開始寸寸崩斷,握著兵器的手越來越緊,臉上的神色也越來越嗜血。
感受到越來越肅殺的氣氛,襲紅蕊仰天長笑:“哈哈哈!可笑!可笑!”
“為了逼宮篡位,福王你竟然能連自己的孩子都不認,和一個不知哪來的奴婢,以及這老閹狗串通,編出這樣滑天下之大稽的故事。”
“既然如此,我們叫來兩個孩子,當場滴血驗親!”
“讓大家看看,究竟是本宮穢亂宮闈,混跡皇室血脈。”
“還是你這偽裝殘疾,陰行不軌,突然站起來的瘸腿福王包藏禍心,圖謀不軌!”
因著襲紅蕊的一番話,場麵又是一滯。
然而此刻寧瀾要的是速戰速決,當然不可能再和襲紅蕊滴血驗什麽親,扯什麽皮。
立刻平靜道:“你這妖婦為了瞞過滴血驗親,特意指使你妹妹,留下了一個擁有本王血脈的女兒,以便從中作偽,就算是滴血驗親成功,又能說明什麽。”
“此時此刻,明明有更快的做法證明你的清白,你為什麽不做。”
“隻要你將陛下請出來,讓陛下親自開口,證明本王說的一切都是假的,那麽一切瞬間真相大白。”
“可你寧願顧左右而言他,就是不願用這最快捷的做法,怎麽,是因為陛下已經被你謀害,你請不出來嗎?”
話音一落,襲紅蕊的目光陰冷下來,瞬間鎖定寧瀾。
這就是第二個關鍵點,雖然讓老皇帝自然而然死在襲紅蕊手上,一切更天衣無縫,但怎麽能真的把主動權交到她手上。
當他起兵謀事的時候,一切真相或者是證據,就已經不重要了。
所以當老皇帝該死的時候,他就必須死!
人群又是一陣躁動。
是啊,如果襲紅蕊什麽也沒做,為什麽不將皇上叫出來呢?
此刻她推三阻四,那就隻有一種可能,皇帝真的死了!
意識到這點的所有人,瞬間握緊手中的武器,齊齊對準襲紅蕊。
見此情景,侯元龍仰天大笑,瘋狂叫囂道:“你叫啊!叫啊!如果你能將陛下叫出來!就算你是清白,我們是謀逆!”
“如果不能,左右,跟我殺!”
襲紅蕊瞬間調轉視線,將目光落到侯元龍和頃刻待發的大隊衛軍身上。
少頃,勾出一個笑容——
“為什麽不能呢?”
……
燈火搖晃中,一個老邁而圓潤的身影,被一群宮人攙扶著,顫顫巍巍走出來。
隨著他靠近的步伐,空氣中充滿了弓弦拉動的聲音。
暗中的屋脊高處,瞬間爬上無數弓箭手,持箭而伏。
崇文帝蒼老的臉,在火光中越來越清晰。
他抬起袖子,用顫抖的手,從袖子中翻出一枚丸藥,狠狠摜在地上。
所以現在告訴他,為什麽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