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林霈齊驚喜得幾乎快要脫口而出:“爸……”
林溪迅速捂住他的嘴:“你怎麽會在這裏?”
聞陵淡淡掃他們一眼:“太吵了,過來讓你們閉嘴。”
林溪無語。
地上的尹誠趕緊趁蔣宇森分神的片刻,掙脫禁錮,他爬向樓梯口,看向聞陵:“救救我。這個瘋子要燒了這裏……”
蔣宇森手裏緊緊捏著鋼管,一言不發,死死盯著他。
“你瞪我幹什麽!你這個醜八怪,你以為今天殺了我,你就能給文清眉報仇嗎,我告訴你,沒戲!”
尹誠看著他,一邊手撐著往樓上爬去,一邊嘴裏挖苦。
“她就算最後屍體被找到,她也隻會是被定義為‘自殺的女瘋子’!而我,就算是被你殺了,也隻會被人歎惋‘被變態蓄意謀殺’,我還是那個清清白白、讓人追捧的影帝!”
蔣宇森徹底被激怒,他雙眼通紅,舉起鋼管就要朝蔣宇森揮去。
“不,不對!”林溪猛然抬起頭,她抓緊林霈齊的手,看向手表裏已經神誌不清的文清眉,“有證據!尹誠,我有證據,證明你害了文清眉!”
蔣宇森停下手裏的動作,扭頭看向她。
“文清眉右眼的傷,是你弄的對不對?”
林溪看向尹誠,尹誠回避她的目光,看向另一邊。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和文清眉打視頻電話的時候,我就在想,她眼球的那團烏黑血跡到底是什麽,人死後的血液,即使是凝固也不會是一團烏黑。”
林溪的目光死死盯著尹誠胸前別著的那支金色鋼筆。
“直到今天,林昭昭故意把墨水往她身上潑的時候,我才恍然大悟,那是鋼筆留下的墨跡!是你,你在文清眉死前用鋼筆戳瞎了她的眼睛!”
文墨聽完後,在電話裏破口大罵了一聲:“畜生!我妹妹和你在一起的時候,你一文不名,把所有的資源都給你,你為什麽要這麽對她!”
“為什麽?”尹誠定定地看著他們,忽然,他笑出聲來,“因為覺得她惡心!從一開始,她就是拿遍大獎的影後,但你知道外麵媒體怎麽說我嗎?賣屁嫩男!我想要靠自己掙錢,還要一次次被人說是搞商業、吃爛錢!還有你,我一和女演員拍個吻戲,三天兩頭就要警告我…PUA她怎麽了,我就是要讓你們知道,你們什麽都不配!”
文墨在那頭已經氣得發抖了,他喘著粗氣,什麽都說不出口。
尹誠直接翩翩君子的偽裝了,他坐在樓梯台階上,挑釁地看向林溪:“你以為憑個鋼筆就能定我的罪?天真。”
林溪攥著林霈齊的手,沒有說話。
“鋼筆不可以,錄像可以嗎。”站在樓上的聞陵接下他的話,聲音平靜地念出一串數字,“清AJ856L。”
在地上癱坐著的尹誠立刻抬頭看向聞陵:“你怎麽會知道?”
“文清眉不是自殺,是你載著她扔到海裏的。我的行車記錄儀拍下了你上周從301國道路過的車牌號。”
尹誠震驚地看著他:“是你!你是那個車禍的人,你沒死?!”
林溪不解地看向他們,怎麽回事?難不成那天聞陵遭遇車禍後,她和林霈齊沒趕過去之前……尹誠路過了他?
聞陵神色平靜:“那時你把車停到了我麵前,也許因為你後備箱裏裝著文清眉,所以你沒敢下車救我,隻有開車離開。”
尹誠閉上眼,先前振振有詞的他,一下癱坐在地,嘴裏喃喃:“那又怎麽樣,你們還沒有找到她的屍體。”
“你知道對不對?”林溪看向蔣宇森,“一開始你答應了告訴我文清眉的屍體,說明你知道對不對?”
蔣宇森沉默著,沒說話。
林溪焦急地看向蔣宇森:“蔣宇森,你說啊,這是幫文清眉的最後機會。”
半晌,他才看向倉庫最裏麵:“她在那裏。”
林溪一步一步朝裏麵走去,尹誠從地上爬起來,跟在她身後。
昏暗的儲藏室裏,雜物裏放著一個碩大的冰櫃。
林溪打開冰櫃——
文清眉就躺在裏麵。
那個昔日驚豔絕倫的影後,如今躺在一堆又一堆的凍魚鮮蝦裏。
她的眉上凝滿了冰霜,右眼眼球被利刃戳爆,隻剩烏黑的帶著墨跡的血流出來,結成冰塊,可怖地凝固在臉上。
尹誠看得當場跪倒在地,開始嘔吐。
林溪也被嚇得不輕,她用有些微顫的雙手擋住踮腳想要偷看的林霈齊:“乖,去外麵等我。”
林霈齊聽話地點點頭。
而此時,當林霈齊無意中抬手,電話手表的屏幕拍了冰櫃裏文清眉的屍體後,那頭的文清眉,看著自己的屍體,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就像是電光火石的一瞬,先前提到尹誠時的神誌不清,悉數消失。
在對上自己屍體的刹那,她仿佛終於想起所有的事,空氣裏,隻有她長長的歎息:
“尹誠,你害得我好苦。”
尹誠一臉恐懼地往後縮了縮。
文清眉不願再多看他一眼。
這昔日恩愛無比的人,隻要一想起他這些年是如何一步步出軌、一次次對她揮拳相向、一次次仗著他在火海中救過自己,對她身上的傷疤極盡嘲笑,甚至對她催眠,在精神上羞辱她,讓她不停地懷疑、否定自己,走向墮落的深淵……
直到最後那一日,當她鼓起勇氣拿出他家暴出軌的證據,試圖和他提出離婚,他卻舉起她送的紀念日禮物——胸前那隻佩戴許久,被媒體人們稱為“愛的見證”的鋼筆,狠狠地戳向她的右眼。
無盡的血和疼痛,染紅了整個視野後,他再次將她打暈,驅車到無人的海邊,將她狠狠扔向海中……
文清眉痛苦地閉了閉眼,就這樣結束吧。
半響,她看著林溪:“林溪,你可以幫我離他……我的意思是,不是尹誠,是他,幫我離他離得近一些嗎?”
林溪懵了一下,隨後才反應過來,她說的是蔣宇森。
林溪握住林霈齊的手,將電話手表的屏幕對著蔣宇森。
一直都粗暴狂戾的蔣宇森,第一次出現一絲羞慚,他低著頭,重新戴上衛衣帽子,遮住自己遍布疤痕的右臉。
“你可以把帽子摘了嗎。”文清眉說。
蔣宇森搖搖頭,他張了張嘴,沒有說出來。
但林溪讀懂了他的唇語,他想說的那個字是“醜”。
“不醜。我記得你高中時的樣子,你叫蔣宇森,我們當過一學期的同桌,你的右臉頰上還有一顆紅痣對不對?”
那顆紅痣如今早已被難堪的傷疤蓋住,他的咬肌緊繃,仿佛在極力忍耐什麽,沒有說話。
“我還記得,你那時候不愛說話,也總是逃課,但每天晚上晚自習最後一節課,你都會回來,回來的時候,你還會順便幫我打一杯熱水放到我桌上。後來高二下冊,你就轉學了……對不起啊,上次你來影視城,我沒有認出你。”
蔣宇森把頭低得更低了:“是我嚇到你了。”
“沒有沒有。你可以告訴我,為什麽我的屍體。”文清眉頓了頓,“會被你藏在這個冰櫃裏嗎?”
“我晚上會在海邊開船撈垃圾,你……漂了下來,我怕壞,就藏在了你家倉庫的冰櫃裏。”蔣宇森的聲音沙啞,像口破鍾,“你手機的備忘錄裏,寫了你這些年發現尹誠出軌、被他打罵、精神控製的經曆……”
旁觀的林溪懂了。
所以今天是一場有預謀的複仇。
蔣宇森知道今天複拍儀式尹誠會出現,就算林溪和尹誠不主動找上門,蔣宇森也會想辦法誘他上門,他甚至連汽油都準備好了。
這一環扣一環裏,唯一的疑惑是,蔣宇森,為什麽要這麽做——
為她犯罪,為她放棄一切,為她賭上後半生的生命……
“你為什麽要這麽做?”文清眉發出了和林溪一樣的疑問。
蔣宇森沒有回答。
牆角的鍾擺,發出嘀嗒嘀嗒的聲音,那根短短的時針越來越逼近“12”,還差五分鍾。
林溪想到何大光說的,他們鬼隻能在人間停留七天,如果,文清眉是在聞陵出車禍那天被害的,那今天……正好是第七天!
林溪看向文清眉,文清眉好像也意識到了這一點。
她看著林溪,眼裏好像含了淚:“謝謝你,幫我找到了真相,也麻煩你幫我跟我哥哥說一句謝謝,謝謝他這些年的照顧。”
林溪有些舍不得,她搖搖頭:“你要走了嗎?”
文清眉點頭。
林霈齊小聲說:“清眉姨姨,我舍不得你。”
文清眉:“舍不得就去看我以前的電影,那時候的清眉姨姨,比現在你見到的好看多了。”
林霈齊大眼睛眨巴眨巴,裏麵像含了淚水。
“蔣宇森。”
文清眉忽然叫住蔣宇森的名字,他有些無措。
“雖然你不說,但我真的很謝謝你幫我做這麽多,我想最後再麻煩你一件事可以嗎?”
蔣宇森從齒間艱難地擠出兩個字:“你說。”
“把我從冰櫃裏移出來,那裏好冷好冷,我一哭,眼淚就會變成冰塊凝在臉上,我怕我真的要去投胎的話,下輩子臉上還要帶著被凍傷的胎記。”
蔣宇森嗓音沙啞:“好。”
嘀嗒——
最後一根秒針指向“12”。
林霈齊手表上的畫麵“滋啦”作響,幾聲後,黑屏徹底熄滅,一絲影像都沒有存留。
林霈齊:“媽媽,清眉姨姨是不是離開了……”
林溪把林霈齊摟進懷裏,沒有說話。
蔣宇森走到冰櫃前,文清眉的屍體已經被凍得僵硬,他卻耐心地摘下手腕上的珍珠紅繩,綁在她的頭發上。一舉一動,極盡溫柔。
可就在此時,原本癱坐在地上的尹誠,卻猛地抓起旁邊地上的一把大剪刀,狠狠地刺向蔣宇森。
“去死吧!”
蔣宇森側身躲過,一把將失控的尹誠壓製在地上,他朝著林溪大吼:“出去。”
林溪抱起林霈齊往樓梯口跑,跑到最後一階的時候,她甚至因為腳下不穩,狠狠摔了一跤,幸好林霈齊被樓梯口的聞陵一把抓住。
聞陵放好林霈齊後,朝林溪伸出手。
林溪猶豫了一瞬,將手覆在他手心,冰涼的、微微幹燥的……
聞陵一把將她拉起來。
與此同時,蔣宇森看了眼冰櫃文清眉的位置,點燃打火機——
原本被倒滿汽油的倉庫,瞬間燃起熊熊的火焰,將尹誠和蔣宇森悉數吞沒……
林溪朝著裏麵大喊:“蔣宇森,你出來。”
她拿起聞陵手中的自來水管,試圖熄滅大火,卻也隻是杯水車薪。
直到火光翻天,林霈齊被濃煙嗆得接連咳嗽好幾聲,林溪才回過神,連忙拉著林霈齊,和推著輪椅的聞陵一起趕出去。
——
月光灑在路上。
文墨趕過來的時候,倉庫的火燒了半夜,已經熄滅了,保安很難辨認出他們三個人的屍體。
文墨是在一堆殘破的木炭中,靠著那根珍珠頭繩,才知道哪個是他的妹妹。
文墨幾乎是抖著聲音跟林溪說:“小時候,給她講童話故事,她說最喜歡哭下來眼淚就會變成珍珠的小美人魚,說想要裏麵的珍珠。長大後,我出去打工,發了第一筆工資,就給她買了這個小珍珠頭繩,其實也不是什麽很好的珍珠,但她從十五歲戴到了十七歲……後來不知怎麽就弄丟了……現在想來,應該是蔣宇森偷偷拿走了。”
“你知道他和蔣宇森是高中同學了?”
林溪有些疑惑,就算是她,也是幾個小時前,文清眉想起來後,她才知道的。
文墨沒說話,眼圈還紅紅的,從包裏拿出一個筆記本,遞給林溪。
“這是我今天在他的船上找到的。”
林溪接過來。
這是一個賬本,翻開甚至還有一些泡麵、油汙混雜的氣味,應該已經用了很多年。
內頁裏,上麵用圓珠筆歪歪扭扭記著一筆一筆賬單,不是每天都記,隻有遇到數額較大的支出,像書包、膠鞋這類的時候,才特地記下來。
偶爾在那一筆一筆的賬單數字後麵,會有幾筆簡單的文字,像備注一樣。
“2001年9月13日。
今天爸沒打到幾條魚,我把魚都殺了,等醃好過年了可以賣。
班裏今天轉來了一個女生,穿白裙子,眼睛很大,手比魚肚子最白的地方還白。
換座位的時候,文娛委員說我身上有腥臭味,她還幫我說話,說可以天天吃魚,一定很幸福。
她肯定不知道我們的魚都要拿出去賣,連死魚都要醃了賣,舍不得自己吃。
笨。
2001年9月18日。
她的東西都好幹淨,好白,尤其是她頭繩上的小珠子,白白的。
2001年10月30日
本來晚上要去幫爸卸貨的,回去路上看到她被班上男的跟蹤了。
她哥在她回去後,還說要去打那些男的。她哥瘦得跟個帶魚幹一樣,怎麽可能打得過八個男生。
果然還得老子去。
人打贏了。算了,明天還是回去上晚自習吧,看著她回去。
2001年12月28日
好冷,不想爸去打漁。
學校水房打熱水要1毛錢一瓶,有點舍不得。
其實喝冷水也行。
2002年1月1日
她今天作文得滿分了,她寫她的夢想是以後能當演員。
她說他們家也沒什麽錢,和我一樣沒媽,但她哥願意到處打工供她學表演,以後她要考電影學院,賺最多的錢給她哥哥花。
她還送了我一個保溫杯和手套,手套是軟軟的皮質。她說希望我手上的瘡能好起來,祝我新年快樂。
新年,年年都不快樂。
今年還行。
2002年1月15日
爸出海了,沒了。
我不讀書了,要還家裏欠的好多好多錢。
我沒跟她說。
我這輩子第一次偷了東西——
我回去收拾的時候,把她落在地上的珍珠頭繩撿起來了,沒還給她。
2007年5月8日
我今天看見她了。
在工友買的電視劇碟片封麵上,她穿了一件白色的裙子,比以前更白了。
她真的去當明星了。
2007年8月1日
今天撈了一天的垃圾。
我這兩個月的工資都沒怎麽用,留下來買了一台彩電和DVD,我把她拍的電視劇和電影碟片都買下來了。
隔壁工友把碟片借走了一盤,說弄壞了。
我氣得和他打架了,他說又不是電視爛了,就是一個破碟片爛了,至於嗎?
至於。
2008年1月20日
她也來這邊拍戲了,我遠遠看過她,她好瘦,他們說演員都瘦。
2008年1月31日
他們劇組起火了。
這群爛演員,沒有一個人救她,都他媽跑了。
我去火裏把她背出來了。
燒起來的房梁砸下來的時候,我把她抱在懷裏,這是我第一次離她那麽近。
也是唯一一次。
工友說,他找到我的時候,我臉上身上全是燒焦的肉,我已經昏過去了,她也被人接走了。
他問我,火燒我臉上的時候,痛不痛。
我說不痛。
幸好沒有燒到她臉上,她以後可是要當大明星的。
2009年9月13日
她結婚了。
丈夫據說是個醫學高材生,轉行做了演員。五官很好看,至少比我這個半邊臉都是疤的人好看。
她好像很喜歡他。
喜歡就好。
晚上我請工友喝了酒,他們問我怎麽想起請客了,我說我也不知道。
喝醉後,工友說,這江上的垃圾怎麽總是撈不完,就跟這操蛋的窮日子一樣,過不完。
2022年12月30日
我在垃圾船上撈到她了。
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