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吳偉不可思議地看著兒子。
他已經好久好久沒有見到他了。
“聰聰, 是你嗎?”
吳偉伸出手,顫抖著撫上手表的屏幕。
屏幕裏的吳聰,臉色蒼白, 唇色慘白, 臉上還有道道血痕。
不知道死前經受了多麽大的痛苦。
吳偉哆哆嗦嗦問出口:“聰聰,痛不痛啊?”
問完後,他又有些想哭。
吳聰咧開嘴笑了笑:“不痛, 爸。”
“爸, 你這些年在家都沒有好好吃藥, 還經常喝酒,跟你說過很多次了, 喝酒之前要先喝點牛奶墊墊,你怎麽還是不聽呢, 媽不在你就是亂來……”
吳聰絮絮叨叨說著, 吳偉的眼淚再次嘩啦啦往下流。
“爸都聽你的,隻要你回來,爸爸都聽你的……”
吳偉搖搖頭,他的眼裏分明有淚光, 但還是努力咧開嘴,對吳偉露出笑容:“爸, 我回不來了, 你知道的。”
吳偉跪坐在地,哭得不能自已。
“可是爸還沒有看你結婚呢……”
“那沒什麽的,我這輩子有你和媽媽, 我覺得已經非常幸福了。”
吳聰伸出手, 想把他爸扶起來, 但卻無法穿過屏幕。
吳偉搖搖頭, 他已經哭得說不出來話。
“爸爸,放手吧,讓周茹和其他的人安息,也放過郭鈺和其他人吧。”
“這些年,我沒有去投胎,下麵的鬼差說過,我的因果太重,投胎也是投畜生道,但如果不投胎隻能當孤魂。但是沒關係,爸爸,我覺得當個遊魂也沒什麽,這樣等你老了,你來到下麵的時候,我就可以告訴你,這些年你為我做的一切我都知道。”
吳偉哭得更加不能自已:“聰聰,你告訴爸爸怎麽樣才能夠讓你安息,怎麽樣才能讓你去投胎?”
吳聰搖搖頭。
方子靖出聲接道:“你就按吳聰說的做,把屍體該還的還回去,剩下的該怎麽辦怎麽辦。”
“爸,比起報仇,我更希望你能健康快樂。”
吳聰看著吳偉。
“想我的時候,你就給我唱歌,你小時候給我唱的搖籃曲,我一直都在你身邊,能聽到。”
吳偉哭著點頭。
林霈齊掛掉電話,屏幕歸於寂靜。
林溪轉頭看著郭鈺:“現在到你了。”
郭鈺的眼睛通紅,不明白她什麽意思。
“我很厭惡人們打著抑鬱症的幌子,把罪惡之事進行美化,給自己的邪惡找借口遮掩……更厭惡人們對正義之人進行道德綁架。”
林溪一雙眼睛,認真地盯著郭鈺,“不管你是出於畏懼,還是自私,你都欠吳聰一個道歉。”
郭鈺的臉上流下一行淚:“對不起,可我真的不想活下去了,你不明白……”
“我明白。”
林溪打斷郭鈺,她慢悠悠撩起自己的襯衫下擺,潔白纖細的腰肢上,全是密密麻麻的刀傷疤痕,饒是經過了歲月,依然看得出劃下那些傷痕時,該有多麽絕望。
郭鈺看著那些傷痕,她震驚地捂住雙唇,連方子靖看向她的目光裏也滿是詫異。
可林溪絲毫不在意,她隻是淡淡地問郭鈺:
“你有父母嗎?”
“我有,但他們總對我加以過高的期望……”
“那多好,能有父母施壓已經很幸福了,我沒有,我從小都是一個人長大,除了福利院的院長,沒有人會管我的死活。”
林溪的眼神看向江水,複又問她,“你有朋友嗎?”
“我有,但他們經常會冷落我……”
“那多好,我沒有朋友。在三個月前,我隻有無窮無盡的黑料,被人潑髒水,被人汙蔑,看不見未來。”
林溪垂眸。
“我也曾想過結束一切,但命運還是讓我止住了腳步,讓我還是挺了過來,如果我當初也真的一走了之,後麵的一切都將化為烏有。”
郭鈺的眼裏閃過淚光。
林溪看著她:“生命很長,你已經死了兩次,第一次的代價是吳聰的性命,第二次的代價,是周茹,是其他幾個人的性命,這一次,希望你不要再逃避。”
郭鈺的雙眼噙滿淚水,她知道接下來應該怎麽做。
風吹過蘆葦**。滔滔的江水安靜地流過,無聲無息。
林溪消瘦的身影立在夕陽下,聞陵遠遠看著她,眼神晦暗不明。
——
橋頭古董店外。
火盆放在道路兩旁燃燒著,盆裏放著一些紙錢,有青煙自火盆裏嫋嫋升起。
吳偉臉色蒼白,他佝僂著背,手裏拿著兩副人皮鼓。
隨後,用力將那兩張鼓扔進火盆中。
火苗迅速地將木鼓吞噬,發出劈裏啪啦的響聲。
林溪看著吳偉:“有個問題想問您,您屋裏的香氣是什麽玄學的東西嗎?”
吳偉:“不是,是藥物,能讓人催眠致幻的,我以前當心理老師的時候,存了一些。本來是用來留著對付郭鈺他們,能夠幫他們抵達心底最痛苦的地方。”
林溪心下了然,原來她心底最痛苦的地方,是那段關於姚虹和林文忠的記憶。
可她在幻象裏報了仇,是不是從此就不再被困於此了。
忽然,她像想到了什麽,看向方子靖。
——“我沒有殺人。”
那方子靖呢,這個平日裏總是吊兒郎當的小道士,他心底最痛苦的,到底是什麽。
……
方子靖似乎沒有多想,他依舊追著吳偉問:“你之前說,有高人跟你說,做人皮鼓可通亡靈,方便說一下,是哪個高人嗎?”
吳偉想了想:“不太記得了,當時就是我太難受了,在我兒子的葬禮上,有個穿西服的男人,把這個消息給了我,我隻記得,他說他姓趙,虎口有個蛇形刺青,每次找他,我都是在情雨茶樓。”
方子靖皺了皺眉,沒有再追問。
林溪也覺得事情很蹊蹺,這段時間,他們遇到的種種,似乎都不像是偶然……
吳偉問方子靖:“是不是隻要我去自首,把這一切都結束,聰聰就能夠投胎?”
方子靖:“按理來說,因果抵了,應該就可以了。”
“好。”吳偉退後兩步,他跟林溪他們鞠了個躬,“無論如何,謝謝你們,讓我還能再見聰聰最後一麵。”
說完,他轉過身,朝著清陽大橋那邊閃著燈的警車走去。
警戒線被高高拉起。
他佝僂的身軀,消瘦不堪。
風裏隻有他唱的低低的搖籃曲聲:
“夜幕已低垂,床頭布滿玫瑰,陪伴你入睡,小寶貝……”
——
傍晚。
汽車駛過街區,穩穩地停在聞家別墅的門前。
林溪跟著林霈齊推開門進去。
這時候,她才發現桌上的蛋糕,已經隻剩了一半了。
林溪驚喜地問聞陵:“你吃了?”
“那當然了,我做的,爸爸最愛吃了!”林霈齊答得相當驕傲。
聞陵默不作聲,顯然是已經認同了林霈齊的回答。
林霈齊湊到林溪身邊:“媽媽,你今天是不是都沒看到爸爸來接你時穿的什麽衣服?”
林溪這才認真地打量起聞陵。
他穿著一件灰色襯衫,襯衫衣擺紮進西褲裏,整個人挺拔得宛如一棵清俊的青鬆。
哪怕是神色淡淡,身上的矜貴氣質依舊不減半分。
然而林溪的目光,卻正正停在他衣袖的那枚黑曜石袖扣上。
他……戴了?!
林溪的嘴角忍不住浮上一絲笑意,明明出門的時候,他看到她送的禮物,一臉的不開心,現在居然肯戴上了。
林溪笑著跟聞陵說:“不錯,很襯你。”
“嗯。”
林溪看著他清瘦的臉龐,最終還是忍不住問出口:“既然禮物都送了,那,聞先生,要不要留我吃一頓晚飯再走?”
聞陵依舊淡淡地“嗯”了一聲,他轉過身朝著書房行去,隻有在林溪看不到的地方,他的唇角才微微上揚。
一旁的劉管家,偷摸瞄到一切,連忙吩咐廚師:“快快快,把度數最高的那瓶好酒拿出來。”
廚師猶豫:“啊?82年的那瓶?那不是先生最愛……”
“你懂個屁的最愛,現在人家的最愛已經有了!”劉管家敲了廚師的後腦勺一下,趕緊自己往酒窖奔去。
廚房裏叮叮當當忙完一切的時候,林溪漫無目的地在這別墅裏逛了起來。
二樓是劉管家特地給林溪和林霈齊留的一間客房。
也是此時,她才恍然驚覺,原來她已經和聞陵、和這棟別墅這麽熟悉了。
她竟然,都在這裏有了自己的專屬房間。
……
等到了一間雜物間前,平日裏這裏都是上了鎖的,但今天不知道為什麽,隻留了一絲縫隙。
林溪猶豫了一下,才小心翼翼推開門進去。
裏麵沒有很多東西,說是雜物間,其實也被劉管家他們整理得井井有條。
牆角放著一隻大大的箱子。
林溪小心翼翼把它打開。
才發現裏麵滿滿當當都是相框——
各種各樣的聞陵。
有他一歲時的照片,他被父母抱在膝上,懷裏抱著個玩偶,小小的臉上雖然不像其他小孩那樣笑眯眯,但眼裏依然全都是幸福的笑意。
五歲時的他,踩在自行車上,笑得開懷,他的父母扶在他身邊的自行車上。
還有八歲時,穿著小小的滑雪服,在山上非常酷的樣子。
到了十歲的時候,他穿著西服,坐在一輛豪華的跑車後排上,表情幹巴巴的,似乎不滿他的父母坐在前麵擁吻。
無論如何,都看得出,他成長在一個幸福、和睦、健康的家庭。
可再往後,十歲以後的照片,都沒有再見到他父母的身影。
隻有他零零星星在英國念公學的照片,表情和小時候那個狡黠的小男孩判若兩人。
林溪有些難過地想,他的父母就是在那時離開了他嗎。
再往下翻,是他到美國去上大學的照片,這時候的他,表情依然板著臉,但總算看到了一些他和其他人打籃球的模樣。
高高的他半躍在空中,幾乎快要扣到籃球框。
小腿上的肌肉有力地繃起,汗水順著他的下巴,快要滴到鎖骨處。場下圍觀的觀眾,紛紛把目光集中在他一人身上。
滿滿都是炸裂的男性荷爾蒙。
……
“你在幹什麽?”
聞陵冰冷的聲音忽然響起,把林溪嚇得連手中的相框都沒能拿穩。
相框哐當落在地上。
林溪心虛地伸手去撿。
可已經有一雙修長的手,率先將相框撿起來了。
他隻是毫不在意地掃了一眼相框裏的照片,仿佛照片裏的人不是他自己一樣。
林溪有些心虛:“對不起,我……”
他打斷她:“下去吃飯了。”
“噢,好的,馬上。”林溪把相框從他手裏拿出來,小心翼翼地給放回箱子裏。
聞陵率先往前下去。
樓梯被劉管家安了一個小的滑軌,坐在上麵,輪椅也能順著滑下去,十分方便。
林溪遠遠看著他輪椅上清瘦的背影,看著他熟稔地操作一切,穩穩地停在一樓。
她忽然鼻頭一酸。
那樣意氣風發的少年,變成如今冷漠的大佬,原來中間隔了這麽多這麽多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