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夜。
聞陵從**睜開眼睛, 他身邊的枕頭已經被汗水打濕。
他從旁邊拿了一杯牛奶,試圖安安神。
他剛剛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他夢到他去了另一個世界。
在那個世界,他依舊沒有小腿。
但他的心卻似乎非常平靜, 已經能夠接受失去雙腿的事實。
在夢裏, 他是被一首熟悉的《致愛麗絲》吵醒的,他一睜開眼,床邊就有一個糯糯的團子把他吻醒。
林霈齊睜著葡萄一樣大的眼睛望著他, 他手上還戴著那個熟悉的小天才手表, 應該是鬧鍾響了, 他把鬧鍾聲關掉。
“爸爸,該給霈齊講英文故事了。你要給我講的威尼斯商人還沒講完呢……”
他看向林霈齊身後的鍾表, 那裏清晰地顯示著:2035年4月1日。
他雖然有些許的錯愕,但依然平靜地給林霈齊講了後續的情節。
講到一半的時候, 林霈齊忽然跟他說:“爸爸, 你知道媽媽今天送你什麽生日禮物嗎?”
聞陵有些不解:“今天為什麽會送我禮物?”
他記得自己的生日是4月30日,但今天才是四月的第一天。
林霈齊驚訝地張大嘴:“爸爸,你忘了嗎?”
聞陵偏頭看著他,等著他繼續往下說。
“每年媽媽都會從四月的第一天就開始給你送生日禮物了呀, 一直送到四月的最後一天。”
林霈齊眼睛裏全都是笑意。
“媽媽說,這叫生日月~要讓爸爸從這一個月的第一天到最後一天都被愛包圍!”
聞陵的喉頭動了動:“嗯。”
林霈齊偷偷湊到聞陵耳邊說:“偷偷告訴你, 是爸爸以前最喜歡的東西哦~圓圓的, 媽媽找了很久才找到的……”
林霈齊的話還沒說完,門外就走進來一個女人。
“林霈齊,你的牛奶又沒喝光。”
聲音是熟悉的林溪的聲音。
但模樣卻和他熟悉的林溪不太一樣。
眼前的林溪, 頭發是金棕色, 微微卷著, 大大的杏眼裏, 沒有那些他印象中每次見到他時的膽小與迷茫,多了些平靜沉穩,但眉目裏的溫和依舊。
“你是不是又跟爸爸劇透了?”
林霈齊舉起右手保證:“沒有!媽媽!我今年保證一個字都不說!”
林溪瞪了他一眼。
然後走到聞陵身邊,她把臉湊到他麵前,白白的,在陽光下有可愛的絨毛。
聞陵的喉頭微微動了動,把視線移開,他不明白她這是什麽意思。
林溪的眉毛輕輕皺了皺:“老公?”
她帶著嬌嗔的稱呼說出來,他能感受到他的心罕見地漏了一拍。
良久,他才低低地應了一聲:
“嗯。”
“爸爸,你怎麽還沒明白媽媽的意思,她的意思是每天的‘早安吻’時間到啦~”
林霈齊說完,衝林溪吐了吐舌頭,趕在林溪瞪他前,趕緊一溜煙跑出去了。
林溪這才捧起聞陵的腦袋,聲音又嬌又軟:“老公,你是不是不愛我了?怎麽還不親我!”
她離他離得太近,鋪天蓋地的梔子花清香襲來,他幾乎快要分不清現實與夢境了。
“好吧,看在這個月你生日的份上,原諒你。”說完,她非常自然地在他的唇上印上淺淺一吻。
柔軟得不行。
那一瞬間,他隻覺得好像有什麽東西轟然炸開。
是他之前平靜無波的二十五年裏都沒有過的體驗。
但林溪卻非常自然,親完後,她鬆開他,然後走到了一旁,拿起屋子裏的一支口紅開始自顧自地塗了起來。
他靜靜地坐在**,抿了抿嘴唇,心跳比方才還要加速很多倍。
已經塗好口紅的林溪,轉過來看著聞陵,無意間發現了他耳尖上的粉意,像是來了興趣。
“你怎麽比我們剛談戀愛時還要害羞,難道今天我口紅的色號有這麽好看?”
林溪又對著鏡子照了照,複又滿意地笑了笑:“好啦,我出去看看林霈齊把牛奶喝完了沒有,老公你記得收拾好就出來吃飯啊。”
林溪用眼神示意了下旁邊放著的假肢。
然後美美地出去了,似乎還陶醉於自己剛塗的那支口紅。
屋子裏隻剩下聞陵。
他看著旁邊放著的那雙假肢。
這是他從前最抗拒的東西。
起初,剛出事的時候,曾經有醫生建議要不要嚐試佩戴假肢,甚至連劉叔也隱晦地建議過。
但都被他回絕了。
如何能讓一個當了二十多年天之驕子的人戴上這副假肢呢?
他清晰地記得,那些年流汗的感覺。
在普林斯頓的時候,每年學校都會有運動會,他永遠都會被同學推著參加,即使是那些美國的同學,也會清晰地記得那個姓“Wen”的中國人籃球打得很厲害。
冬天的時候,他會去滑雪,從高大的山脈上一躍而下。夏天的時候,他能拎著衝浪板,沉默地在海上把一群南美人都甩在身後。
即使沒有回國接手生意,在國外投行的那兩年,他也是那一批最頂級的操盤手。
直到他失去了膝蓋以下的雙腿——
屬於他的天之驕子的二十五年,就此中斷。
沒有至親,沒有摯友,沒有愛人,最後,連副常人健全的身體,他都沒有了。
他還記得,當劉管家瞞著他偷偷第一次把假肢帶回家時,他一宿沒睡。
最後劉管家推門進來,看著他通紅的雙眼,長長歎一口氣,再也沒有提過一句假肢。
……
所以,他真的很想知道,十年後的他,到底是哪裏來的勇氣,穿上這副假肢的。
他看向書桌上,那裏放著一幅小小的相框,上麵是林溪和他坐在沙發上,她眉眼彎彎,笑得治愈,連他的眼裏也是溫和。他們一起摟著三歲的林霈齊,林霈齊手上摟著一隻粉色的小豬佩奇。
是很幸福的一家三口。
他的目光閃爍了下。
門外的林溪出聲:“老公,好了沒啊?”
他沉默了片刻,才出聲:“馬上。”
……
聞陵從屋子裏出去的時候,他還有些不習慣用假肢的走路方式。
好在原本的這具身體已經有足夠多的肌肉記憶,所以他走起路來還一切正常。
剪裁得體的西褲,輕盈昂貴的皮鞋,把他的腿襯得修長勻稱,看不出那布料下麵的金屬。
此刻,他就像一個正常人一樣。
高高的,瘦瘦的,和他原本的一八七的身高一樣,以一名成年男性站裏的視角,看著林溪。
他看著眼前比自己還矮了半個頭的女人,心中有一種異樣的感覺湧動,他說不上來那是什麽。
隻是覺得,有些鬼神使差地想伸出手,去揉一揉她柔軟的頭頂。
他也的確這樣做了。
“你幹嘛,這麽大人了還跟高中男生一樣玩幼稚的把戲。”林溪理了理自己的頭發。
“有高中男生這樣揉過你頭發嗎?”
“幹嘛,吃醋啦?”林溪笑盈盈看著他。
他的嘴抿成一條直線,沒有說話。
“沒有啦,隻有聞先生這樣揉過!”林溪戳戳他的臉,隨後走到桌邊,拿出一個大大的盒子,“好了,一年一度的聞先生生日月又到了!讓我們來看看,今天給聞先生準備了什麽禮物!”
聞陵沒有說話,他挑了挑眉,看著眼前的林溪表演。
林溪笑吟吟把盒子打開。
裏麵靜靜地放著一隻籃球。
上麵還有一個球星的簽名。
再往旁邊,是一串黑色的清秀字體:
“聞先生,謝謝你成為我的家人。”
他伸出手,捧著那隻籃球,沒有說話。
隻有她在絮絮叨叨:
“去年送的泳褲你說小了,前年送的風箏,沒放多久也壞了,還有大前年,我挑了那麽久的衝浪板你還嫌棄顏色醜,今年我直接送個籃球,這可是我拖了好多人才找到的親筆簽名,你不準再挑刺了,不然沒收你這個月剩下的二十九個禮物……”
他耐心地聽她數著,原來每一年,她送的禮物,都是他以前喜歡的運動,她在把他當一個正常人那樣對待。
林溪伸手在聞陵麵前晃了晃:“你有沒有在聽我說啊。”
聞陵:“嗯,籃球很好我很喜歡。”
林溪終於笑了,杏兒眼裏都是碎晶晶的光亮。
送完禮物後,林溪帶著他去外麵訂好的餐廳,又陪著他一起出去散步。
過紅綠燈的時候,林溪會習慣性地牽著他的手,柔軟,溫暖,像是某種小動物的觸感。
他們走在路上,頻頻有人側目回頭,卻並非從前他坐輪椅時的打量,而是豔羨這對俊男靚女的組合。
他平靜了二十多年的心,第一次覺得有些不一樣。原來天氣好,真的很適合散步。
……
晚上回家睡覺的時候,林溪忽然說:“我今天忽然好想抱抱你。”
“嗯?”
“不知道為什麽,就是很想。”
小妻子親昵地把頭埋在他的頸窩,熱氣傳到他身上,他隻覺得四肢百骸都有些麻。
隱隱約約感覺某個地方脹得不行。
她還在小聲地喃喃。
“覺得你今天很不一樣,看起來很脆弱,隱忍,像是回到了那些你並不開心的日子……老公,不管怎麽樣,不管以後你在哪個地方,我和霈齊,就是你永遠的家人,永遠的愛。”
他再也忍不住。
摟著她翻過身,他雙手撐在她頭頂,因用力,小臂上的青筋隱隱若現,他將她抵在牆角。
她濕漉漉的眼睛看著他。
……
聞陵醒過來,看著已經微微沾著汙穢的床單,他有些不自在地起身,去洗了個澡。
這個夢,實在是太真實了。
這是他第一次夢到關於未來的事情。
在這個夢裏,他沒有問未來的股票,科技,金融,夢裏隻有他和林溪,林霈齊。
如同普通的一家三口。
淋浴的水澆上他的臉和背,他揉了揉眼睛,還是說不上來,到底是為什麽會這樣……悵然若失。
“叮——”
門鈴響起。
聞陵穿好衣服出去後,才發現沙發上坐著一個熟悉的女人,她正背對著他,在和林霈齊拚一張拚圖。
背影和夢裏一樣的纖細。
直到林霈齊抬頭看見聞陵後,興奮地喊了聲“爸爸”,她才轉過身看著他。
同樣好看的杏眼,裏麵卻沒有夢裏那樣的嬌嗔,隻有些許的疏離,還有……畏懼。
她怕他?
他握緊輪椅的手指稍稍緊了緊。
“爸爸,今天是你的生日哦~我和媽媽特地給你準備了生日禮物!”林霈齊軟軟的小臉在聞陵的手背上蹭了蹭。
“嗯。”
林溪衝他笑了笑,她把準備好的禮物袋拿出來。
“生日快樂,聞先生。”
小小的禮物袋裏裝著一個小小的盒子。
他打開,裏麵放著一對黑色袖扣。
是他常穿的那家西服店裏買的。
看得出來她也用心了。
隻是,用心裏,依舊能看出她的禮貌和疏離。
他的指節因用力而泛白。
“爸爸,你不喜歡嗎?”林霈齊搖搖他的手。
“沒有,很喜歡,謝謝林小姐。”他抬頭,看向林溪。
說完,他自己坐著輪椅回了臥室。
林溪和林霈齊兩個人麵麵相覷。
林霈齊:“媽媽,為什麽爸爸好像不開心。”
林溪:“我也不知道。”
她哪裏知道。
她剛剛收到聞陵任務完成50%獎勵的時候,她還在竊喜,估計是大佬生日,看到外麵天氣好,又想活下去了,她才滿心歡喜地跑過來。
誰知道來了,他的態度卻比從前還要冷上三分。
真奇怪。
林溪還沒弄懂聞陵冷臉的原因,林霈齊的手表忽然響起,又是那首熟悉的《致愛麗絲》。
林溪幫林霈齊接起來。
手表屏幕上顯示著來電人叫周茹,接起來是一個年輕的女生。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求求你了,幫幫我們。”
林溪有些不解:“……你們?”
周茹點點頭:“對,我們有很多人……我一直都有重度抑鬱症,半年前,我加了一個病友群,本來最開始還聊得好好的,但是沒想到忽然有一天,群裏進來一個人,他開始組織和鼓勵我們,結束一切……”
林溪皺緊眉頭。
“結束一切”,她知道,對於一個重度抑鬱症患者來說,這意味著什麽。
林溪問她:“然後呢?”
周茹:“然後我們一共有三個人,約好了上周日一起,在江門大橋見麵,我們以為那會是解脫,但是沒想到那會是噩夢的開始。”
林溪不解:“怎麽了?”
周茹:“你可以上網搜一下一個叫雲清的女生。”
林溪拿起手機百度。
雲清是清陽大學一個念大四的學生,一年前就是在江門大橋去世的。
她很漂亮,百度出來她生前的照片,大大的眼睛水汪汪的。
看得出來,性格也很酷,在還有一張她回眸的圖,脖子上有一片紅色牡丹花的刺青。
林溪想不到這樣美麗的一名女生,生命竟然會終止在江門大橋。
“她也加過這個群聊,但是現在……對不起,我說不出口,真的太殘忍可怕了,你去一下江門大橋外麵的一家古董店看一下就知道了。”
說完,周茹那邊像是遇到什麽可怕的事情,她驚恐地睜大雙眼,隨後屏幕陷入一片黑暗。
林溪有些納悶,這些鬼都在地府了,還有啥可怕的?
鬼嚇鬼?
林溪想了想,還是決定跟聞陵說一聲。
她走過去,敲了敲聞陵的門:“我出去一趟,晚上晚點回來陪你過生日。”
“都可以,看你方便。”
他的聲音涼涼的,聽起來還是不太開心的樣子。
看她方便?
林溪為什麽覺得這意思是,必須方便呢。
今天的大佬也好奇怪QAQ
——
林溪打了個車,直接到了江門大橋。
她到的時候,江門大橋已經拉了一條警戒線。
零零散散聚了不少人。
有看熱鬧的老頭在給旁邊的老太太八卦:“慘呐,聽說是三個女生在這裏跳下去了,年輕得很,現在還沒找到……”
“你說,有什麽坎兒是過不去的呢,非要這樣作踐自己。”
“就是,也不知道爸媽知道了該有多難受。”
“死都不怕,怎麽還會怕活著呢……”
林溪聽著,知道這應該是周茹說的“她們”了。
她沒有得過抑鬱症,她的人生信條是:不以旁觀者的心態去批判他人。
她聽說過有些重度的抑鬱者患者,是會出現生理性的症狀,無法抑製傷害自己的欲望。
這樣的人,其實很絕望和痛苦。
她歎了口氣,走到旁邊,默默地買了三支白**放到警戒線外的橋口。
再往前橋口後麵的公路走幾步,就能看到那裏開著一家古董店。
林溪有些疑惑,古董店不開在景區,開在這裏,真的很奇怪。
等她真的走到那裏去的時候,才發現老板都沒在。
隻有門上,懸掛著一麵鼓。
鼓麵光滑,宛如少女的肌膚,上麵大朵大朵的牡丹花紋,竟和雲清脖子上的一模一樣!
鬼使神差的,她心中湧起一股想要拍打的欲望。就在此時,她的身後傳來方子靖急促的聲音:
“林溪!別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