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陽光下, 少年人們有條不紊地手裏捧著鮮花慢慢走過石橋。

林溪和林霈齊跟著少年們的步伐一起走到巨大的烈士碑前。

有老師在前麵講解那段沉睡的曆史。

多年以前的清陽市,位於要塞,富饒美麗, 在它的北邊, 便是平原省會,一直都是我國北部大後方的關鍵入口。

可惜這裏有一座綿延千裏的清陽山,山路濕滑, 陡峭險峻, 導致此地易守難攻。

直到那一年, 倭軍用炮火轟開我國國門。

所有人都以為他們要南下爭奪港口。卻沒想到他們突然改道,兵臨清陽山下, 試圖從清陽山攻進我國大後方。

那一年,我軍留守清陽山一共九百人。

可是對方卻足足有八千多人。

我們是如何守住的呢?

——以一種必死的決心、不要命的打法。

“有的戰士直到死, 都還保持著握搶的姿勢, 甚至最後有村民為他們安葬的時候,都掰不開他的手指……”

“有的戰士,為了拖延時間,把敵軍引入山洞, 然後放炸藥,讓自己和敵軍同歸於盡……”

“他們之中, 最小的, 隻有十二歲,甚至有的戰士,到現在我們也沒能找到他們。隻知道, 青山處處埋忠骨, 他們應該安眠在這綿延清陽山脈深處, 但究竟在哪兒, 我們也不知道……”

林溪的眼眶有些濕潤,她看著那些捧著鮮花的少年人們,意氣風發,又看了看屏幕裏滿目傷痕的趙小軍,隻是覺得感傷。

趙小軍,當年也才十五歲啊。

如果是現在,他也還是一個初三的少年啊。

明明他也應該坐在沙發上,像很多初三少年一樣,在明亮寬敞的教室裏學習,或者在溫暖柔軟的沙發上看電視。

……

老師放了國.歌,所有人跟著一起敬禮。

林溪耐心地教林霈齊舉起手,一起敬禮。

小小的他似乎也被這種情緒感染,認真地注視著高大潔白的烈士墓碑。

而在他右手手腕上的手表,聽到熟悉曲目的趙小軍,已經在屏幕裏熱淚盈眶。

或許這就是音樂的意義,即使時光變遷九十年。

但我們依舊能同樣被這首歌曲鼓舞。

……

等到掃墓儀式結束後,學生和老師們都快離開。

林溪看著高大石碑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她才恍然大悟,為什麽別的鬼魂,七天就得去投胎,如果不投胎就會化為遊魂厲鬼,但是已經去世了九十多年的趙小軍卻依然安好。

她想,或許老天也是有憐憫之心的,用清陽山的靈氣,庇佑著這些保家衛國而離世的英魂……

林溪拉著林霈齊的手走到白色的石碑前,讓趙小軍看到石碑上的字。

他看著熟悉的名字,有些激動:

“我知道,高陽是我們班長!劉莊是我好哥們,他不認識字,還總讓我幫他寫家書呢,還有陳子洋,他就是我們連最小的那個,他才十二歲,但是槍打得很準……”

林溪耐心地聽他絮絮叨叨地說著。

說到最後,他的聲音漸漸小了下來:“這上麵沒有我的名字。”

林溪想了想,輕輕地開口:“把你所在的地方告訴我,我幫你好不好?”

趙小軍:“真的嗎?姐,謝謝你!俺,俺周圍還有好多和俺當初一起進山洞的戰友,但是他們有的已經去投胎了,有的已經忘記自己是誰了……姐,帶他們一起回去吧。”

林溪眨眨眼,讓熱淚不流下來。

她知道,他和他的戰友們,應該就是剛剛老師說的,把敵軍引入山洞後放炸藥同歸於盡的人……

林溪跟著趙小軍說的往前走。

他們一路走,林霈齊就給趙小軍講述著這些年來國家的變化。

趙小軍很驕傲地拍拍胸脯:“俺知道!挖煤的劉大哥給俺講了,說我們國家,現在人人家裏都有能在裏麵唱皮影戲的大彩電。”

“像俺這麽大的孩子也不用去當兵,大家都在學校裏學習,還有電腦,讓人和人,能隔著十萬八千裏都能見得到,比孫悟空的筋鬥雲還厲害……”

“那你想親眼看看嗎?”

林溪打開手機,用手機調出閱兵儀式——

高飛如雲的飛機,列成漂亮的隊伍,在空中畫下道道彩虹。

齊齊整整的宏偉坦.克,一聲號令之下,在廣場上列隊前行。

整齊挺拔的中華軍人,紅旗飛揚裏,宛如棵棵青鬆。

……

林溪轉過頭,看向趙小軍,他的眼裏先是震撼和不可思議,隨後是抵不住的驚喜,最後是大顆大顆的眼淚往下掉。

“好看嗎?”林溪問他。

“好看。”趙小軍已經看呆了。

“現在我們有飛不完的飛機,所有人都以當兵為榮,世界上都知道我們國家的名字。這一切,都是您和您的戰友們為我們留下的。”林溪頓了頓,“謝謝你們的守護。”

此時,手機裏炸開一陣陣煙花。

轟鳴勝利,林溪聽到趙小軍喃喃開口:“真好啊,要是連長他們也能看到,該有多好啊。”

……

林溪在趙小軍的指引下,完全沒有找到那個埋葬他們的洞口。

可惜這裏早已物是人非了,早些年清陽山發生過大地震,地殼改變了,九十年的河流衝刷,泥石流、滑坡、修礦、修路……如今,山的那頭還是山。

“我記得,那個山洞,就是在一個大槐樹下啊!”

林霈齊用手表給他看了看周圍的環境:“哥哥,這裏真的沒有槐樹。”

林溪想了想,說:“那位劉大哥還在嗎?”

趙小軍搖搖頭:“他早就投胎去了。”

林溪:“他有說自己是哪個公司的嗎?”

清陽山脈下,一直都藏著豐富的煤礦資源。所以一直以來,礦井都不在少數。

隻要找到那位劉大哥的公司,就能找到他們的礦井,那麽礦下,應該就能順藤摸瓜找到趙小軍他們的骸骨了。

趙小軍想了想:“好像是陽光礦業集團。”

林溪記下名字,決定第二天過去找他們公司問問看。

天色漸晚,臨走的時候,林溪在秋明村外,燒了一堆紙錢。

魂兮歸故裏。

希望英靈早日歸家。

——

月亮高高地掛在天邊。

林溪把林霈齊哄睡後,猶豫著撥通了聞陵的電話。

“我今天,帶霈齊去清陽觀了。”

“嗯。”

電話那頭,傳來他清冷的聲音,低沉沙啞,像是剛剛忙完什麽,還有些許的疲憊。

“發生什麽事了嗎?”

“那邊的道長給了霈齊一枚辟邪的手串。我問了他,霈齊什麽時候能回到屬於他自己的時空,道長也沒有明確地回答我。”

聞陵那邊沉默了半晌,才開口說道:“既來之則安之,來了就留下吧。”

林溪微微訝異,他……和道長說的一樣。

良久,林溪才說話:“我也是這樣想的,我希望他無論在哪個時代,都健康快樂地長大。”

“嗯。”

能和孩子的父親達成一致是最好不過了。林溪的唇角彎了彎,她本來準備掛掉電話,卻又不由自主補了一句:“早點休息。”

“好。”

——

巴黎,酒店。

聞陵掛掉電話,按下房間的服務鈴。

立刻有年輕的女服務生敲響外麵的門,然後走了進來。

聞陵留下一筆數目可觀的小費:“我不便出門,請幫我買一隻奧特曼,謝謝。”

服務生非常恭敬地點頭,沒有過多猜測,隻是有些感慨,這個外貌英俊的男人,雖然坐輪椅,但是能住得起這麽昂貴的酒店頂級套房,想必身價非凡,可惜竟已經娶妻生子了。

就在她準備離去之時,聞陵驀地出聲,“勞煩再幫我挑一支女士香水。”

“請問需要什麽味道的?”

聞陵閉上眼睛,仔細想了想,輕聲開口:“梔子。”

——

陽光大廈剪彩儀式。

廣場上,擠滿了人,所有人都來圍觀陽光煤炭集團子公司的喬遷儀式。

“接下來,有請我們的高副總,我們高副總的母親昨天剛去世,今天他就奔赴一線,來為我們指導工作,可謂是敬業到了極點。”漂亮的主持人恭維地介紹著旁邊的高副總。

台上立刻走上來一個穿著西裝的、胖胖的男人,他戴著眼鏡,開始發言:“家母的事暫且不提,為了我們陽光煤炭集團,一切私事都該為此讓步,我們陽光煤炭,至今為止,已經成立了六十餘年,一直秉承著……”

台下的林溪戴著墨鏡和口罩,她微微眯了眯眼,記著這位高副總的長相。

等到高副總終於剪彩結束,她才帶著林霈齊往後台走去。

快進休息區的時候,後台有保安攔住了她:“抱歉,閑雜人等不得進入休息區。”

林溪想了想,她從容地摘下口罩和墨鏡,露出美豔的臉龐,眼裏沒有半點示弱地氣息,她牽著林霈齊,微微抬了抬下巴:“你確定不讓我進去?”

保安有些猶豫了。

麵前這個漂亮的女人,有些眼熟,甚至像個女明星。

而他們的老板又真的和很多女明星有糾葛。

而這個人和其他女明星不一樣的是,她還帶了個娃!

難不成,是高副總的……

保安猶豫的片刻,林溪已經拉著林霈齊大搖大擺地走進去了。

林溪進了走廊,才發現裏麵第一間的辦公室裏正傳出幾聲奇奇怪怪的聲音,他們甚至連門都沒有關。

光看背影都知道是那個高副總和剛剛的女主持。

“嗯嗯……”

林溪趕緊眼疾手快地捂住林霈齊的耳朵。

林霈齊:“媽媽為什麽要捂我耳朵啊?”

林溪趕緊跟他比了個“噓”的手勢。

可惜為時已晚,裏麵的人顯然是聽到了。

裏麵的聲音立刻停止,男人把外套披上,他從裏麵走出來,神情不耐地看著林溪:“你他媽誰啊?”

林溪把林霈齊往身後帶了帶,不讓他看見裏麵混亂的場麵。

“我叫林溪,我來是想谘詢一下高副總關於您在清陽山礦業公司的事情。”

高副總一聽到這句話,原本吊兒郎當的模樣瞬間收了起來。他的眼裏閃過一絲危險:“你想問什麽。”

“您之前的礦井裏有沒有一個叫劉偉的工人,他……”

高副總打斷她:“誰派你來的。”

林溪一看他這反應,就知道找對了人,他的礦井真的出過事兒:

“沒有誰,就是劉偉死了,他在地府的鬼友打電話給我,讓我幫他問問他屍體到底埋哪兒了……”

高副總先是愣住,本來提心吊膽的心,還以為劉大偉的事情暴露了,現在他才反應過來,原來是個借機敲竹杠的,他不屑地開口:“現在詐騙都炸到這種程度了嗎?有本事,你讓劉大偉再打給我試試?”

林溪歎口氣:“劉大偉已經投胎去了,我沒辦法打給他,但是我可以打給您昨天剛去世的母親。”

高副總看在這個女騙子長得還不錯的份上,起了幾分玩弄的心思,他輕佻地念出一串數字:“177901……”

他以為林溪也就做戲做到現在就算了,沒想到她居然拿起旁邊小孩的小天才電話手表真的開始按了起來。

“……”

他感覺自己的智商受到了侮辱。

然而,下一秒,那個電話手表裏傳出一聲巨大的大嗓門:

“高耀祖,你個死兔崽子,你媽我前腳剛死,後腳你就去老娘臥室裏玩女人,還用你老媽的香水,趕緊讓那個賤人從老娘的房間裏滾出去!”

……

……

……

高副總的表情漸漸僵硬。

尼瑪,真是活見鬼了!

——

經過高副總親娘的一頓臭罵,他非常配合地把發生礦難的目的地告知了林溪。

在去的路上,高副總解釋說,他剛開始時之所以那麽害怕,其實是因為當地有規定,如果超過3個人,就屬於較大事故了,所以他一直偷偷瞞著劉偉死亡的事情。

“但是我可以發誓,我絕對沒有虧待過劉偉的家人,我都是按照法定規定額的五倍賠償,劉偉的家人一點異議都沒有,不然劉偉肯定早打電話跟您哭冤了是吧?”高副總衝林溪討好地笑了笑,“所以您可不可以別把這件事兒抖出去?”

林溪並不想和他過多糾纏,她眼下隻想早點把趙小軍的屍體帶回去烈士陵。

“我做不出包庇的事情,而且這件事你也不可能能瞞天過海,清陽山附近的秋明村就是烈士陵,我前幾天已經聽說有學生掃墓時撿到了什麽……”

林溪頓了頓,看了下高副總的申請,她開口道,“我有個辦法,雖然不至於功過相抵,但大抵可以幫你的企業挽回一些名聲。”

高副總期待地看著她。

“清陽山下麵有一群烈士的遺骸,就埋在你礦井的不遠處。”

“我需要你,把烈士們,迎回家。”

——

清陽山,秋明村,十號礦井。

烈日下,二十餘人在河邊的泥地裏往下鑽,甚至旁邊還有人開著挖掘機作業。

“這地下真的能有東西嗎?誰跑河邊挖煤啊。”

“誰知道呢,老板吩咐的,幹就是了。”

“我看他是被女人給騙傻了吧,聽說有個年輕的女明星,跟老板說下麵有寶貝,所以現在才跑這兒來。”

“聽說旁邊山上就是個以前出事兒的礦井,前不久剛出事兒,沒了好幾個呢。咱們也別倒黴……”

“閉嘴,沒譜的事兒別瞎說!”

幾個人說話間,不知道是誰的鐵鍬哢嚓碰到了什麽。

“唷,李師傅,你別真的挖出什麽寶貝了。”

“那敢情好……”

那個被叫做李師傅的人,憨厚地笑了笑,他彎下腰,又仔細刨了刨話沙土——

下一秒,出現在黃土裏的,竟是一堆又一堆深深的白骨。

——

第二天一大早,所有的媒體都默契地刊登了一條頭版頭條,新聞重大,標題卻都統一地隻有四個字:

“英靈歸來。”

起因據說是陽光煤炭集團在清陽山進行作業時,無意中發現了一堆白骨,多達數百具。

其中還有一些遺物,有生鏽的飯盒,還有泛著銅綠的軍章……

經專家鑒定,這些屍骨,應該正是多年前,清陽戰役裏犧牲的烈士。

目前,國家已經安排了專人前往清陽山,隆重迎回英靈。

歸還他們遲到的榮耀,與家。

——

林溪看著電視裏迎接烈士的直播錄像,她忽然想起趙小軍那張稚氣未脫的臉龐。

她很想對他說,你們沒有白等,你們用生命保護的國度,將以最高的榮耀,迎接你們的歸來。

下輩子,你們再來的時候,一定會坐在溫暖寬敞的教室裏,看書學習,或者躺在柔軟舒適的大**看手機。這樣平凡簡單的幸福,一定一定不要缺席了。

……

下午的時候,高副總忽然給林溪打了一通電話。

“林小姐,哦不,林大師,能不能再拜托您一件事?”

高副總的語氣急切,為了讓林溪相信他,他瘋狂解釋

“真的是急事兒,救命用的,我發誓,絕對不是任何虧心事!我這次都把國家打給我的獎金全部捐了,然後又老老實實交了礦井的罰款、改進了礦井技術,求您救救命。”

“什麽事?”

“您要是能給死去的人打電話的話,能不能也幫小婭給她閨蜜打個電話。”

高副總補了一句,

“小婭您也見過,就是那個主持人。”

這林溪的確有印象,她問:“怎麽了?”

“她閨蜜變成厲鬼了。”

高副總說這話的時候,咽了咽口水,聲音裏還有些哆嗦。

“我發您一段視頻,你看看。”

掛掉電話,不一會兒,林溪就多了一個微信好友。高副總發來一個視頻:

視頻還沒點開的時候,縮略圖能看出,是一名年輕女子的黑白遺像。

但和其他遺像不一樣的是,照片裏的女子,像是睡著了一樣。

可當林溪點開視頻後的下一秒——

那遺像上女子原本閉著的眼睛,忽然睜開,隻剩一團眼白,怨毒地看著林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