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曲夢寒這會兒的形象和女明星是沾不到邊的。
枕著胳膊的右臉被壓紅了一大塊,眼神空洞迷離,劉海肆意飛舞翹起了好幾根呆毛,後麵的丸子頭也塌了下來。
懶散迷蒙間倒是有幾分可愛。
哈欠,懶腰,舒活筋骨,搖頭晃腦,把學生時代上課睡覺起來後的一整套流程走完後她才接過顧今宵手裏的草稿紙慵懶地說了聲:“嗯?我看看。”
根據提示迷迷糊糊整理了下思路:“對流形上向量叢,取Thom空間緊化,然後再用切除定理......”
“嗯,是這個證明思路。”
“顧老師怎麽坐到這裏來了?研討會不聽了嗎?”
曲夢寒放下題目,迷蒙著雙眼四周看了一圈,竟是空無一人,正納悶著,聽到了顧今宵的一聲:“已經結束了。”
衝擊的事實把曲夢寒的“臥槽”都給嚇了出來:“臥槽,不會吧!!”
“臥槽”這兩個字,女明星,特別還是以“清純校花”走紅的女明星是絕對不能說的。
不過她又把自己是明星這茬忘記了。
研討會在十分鍾前就結束了,顧今宵要留下來整理設備,是最後一個走的。
到門口的時候突然發現有個人趴在桌上呼呼大睡,桌上橫七豎八擺著下午從他書櫃裏借走的書,還有一堆怎麽看對於畢業了的大學生來說都幼稚了些的文具。
怎麽會有人在這種地方睡覺?還睡得這麽香?
這是他萌生的第一個想法。
隨後又意識到,這人不是學生,不是老師,是個還算有點名氣的演員。
演員這個職業在他心中的定義又離詞典裏的解釋偏離了些。
不能放她一個人在教室裏睡覺,但叫醒也不太合適,於是顧今宵便準備等她自己醒過來。
期間注意到了桌子上四散的草稿,有關於拓撲分析的,還有關於他今天發表的論文的。
說她是來聽研討會的,卻睡得正香。
說她是來睡覺的,卻又寫了點東西。
還真說不準她到底是來幹啥的。
“我感覺就睡了五分鍾,怎麽都過去這麽久了??”
曲夢寒無法接受眼睛一閉一睜一個多小時就過去了的殘酷現實,嘴裏嘟囔著。
時間本就是個很奇妙的東西,每個人在不同場景下對“五分鍾”的感知是完全不同的。
鬧鍾響後的“再睡五分鍾”,老師拖堂時的“再給我五分鍾”,父母喊吃飯時的“五分鍾後就來”能是同樣的“五分鍾”嗎?
待回神來不得不接受現實後又意識到一個嚴重的問題。
顧今宵是什麽時候坐到她身邊的?
不會已經等了很久了吧。
完了完了,自己沒流口水,沒說夢話吧。
曲夢寒壓抑住胸口的驚濤駭浪,小心翼翼試探性地問了聲:“顧老師等很久了嗎?”
“沒有,就十分鍾。”
“那好那好,不好意思啊,剛才實在是太困了。”
聽聞隻有十分鍾,曲夢寒暗自才鬆了口氣。
然而顧今宵接下來的一句話,又讓她把剛才那口氣給提了回來:“是有背景音的情況下睡得更好嗎?”
曲夢寒被噎得啞口無言,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後幽怨地回:“顧老師,你這個問題我怎麽聽著不太友好呢?”
“有嗎?”
顧今宵反問時疑惑的表情讓人很難把其與“內涵”二字聯係到一起。
但此情此景,除了內涵還能是什麽呢?
總不能是真好奇有背景音的情況下人的睡眠狀況吧。
想著這裏還是不要深究得好,曲夢寒往椅背上一靠,雙眼無神望向空曠的階梯教室。
剛睡醒,她的精神還有點恍惚,要先緩緩,但身旁還有個人,多多少少得說幾句話。
於是她便開始不過腦子有一句是一句開口了。
曲夢寒:“顧老師,你說周教授能得沃爾夫獎嗎?”
顧今宵:“很難吧。”
曲夢寒:“為什麽?”
顧今宵:“因為評審團沒眼光。”
隱約覺得這個離譜的回答有點熟悉,但還懵著的她也懶得反駁了。
曲夢寒:“那顧老師你能得個菲爾茲獎嗎?”
顧今宵:“不行吧。”
曲夢寒:“為什麽?”
顧今宵:“因為水平不夠。”
幾個來回下來全是毫無營養的廢話,兩人都知道,但一個問了,一個也就回答了。
“說出來顧老師肯定覺得可笑,在我年輕的時候,竟然以為努努力說不定能拿個菲爾茲獎。”曲夢寒想起年少輕狂時的不知天高地厚,頓覺愚蠢至極擺擺手當個笑話講了出來。
菲爾茲獎作為數學界的“諾貝爾”,是國際最高獎項之一,每四年頒發一次且隻授予四十歲以下的傑出數學家。
代表了當代青年數學家的最高水平,它的獲得者都是數學界最璀璨的新星,會在未來引領這項最接近神的基礎研究走向新的輝煌。
很顯然,曲夢寒離菲爾茲獎還差十八輩子的回爐重造。
但當時畢竟年輕,腦子不清醒且目光狹隘,對自身水平也沒有準確認知,做做春秋大夢也正常。
然而顧今宵的回答落在了她意想不到的地方,把曲夢寒逗笑了。
“你現在難道不年輕嗎?”
“哈哈哈哈哈,顧老師,重點不在我年不年輕啊。”
“那在什麽?”
“在我竟然幻想過菲爾茲獎上!!!”
曲夢寒沒想到這種事情竟然需要解釋,無奈地側過頭去卻撞上了顧今宵像墜入了昭昭星野般亮得出奇的眼眸。
“真心熱愛著數學,且為止付出過努力的人有誰沒有幻想過呢?這不是一件可笑的事情。”
顧今宵的語氣和平時沒什麽區別,平而緩,聽不出太多情緒的起伏,隻是此時卻能隱約感受到有種暗湧的力量在流淌著。
無疑,他就是這個熱愛且願意為止奮鬥終生的人呢。
曲夢寒愣了片刻後,啞然失笑,是她覺悟低了。
“確實,數學的發展就是建立在一個又一個幻想上的吧。”
眼瞧著話題從玩笑的自嘲不知不覺上升了好幾個層次,曲夢寒覺得該往回壓壓了,便雙手往桌子上一撐從椅子上起了身。
可沒掌握好力度和方向,兩個腿不偏不倚重重撞到了金屬抽屜的下邊上。
一陣劇痛傳來,疼得她彎腰閉眼緊緊捂住了雙腿,五官擰做了一團,眼角也滲出了淚珠。
【這是該有多笨才能撞上啊。】
內心雖如此想著,但此情此景下肯定不能說出口,顧今宵便隻表達了關切:“沒事吧。”
疼得撕心裂肺,可和丟人現眼比起來根本不值一提。
怎麽會這麽不小心,這都能撞上,可不得被顧今宵當成傻子看了。
“還......還行......”她勉強擠出一個比哭好看不了多少的笑容,用手背抹去了掛在眼角的淚珠。
“以後小心點,別起得太急。”
除了嘴上問問也不能實際做什麽,顧今宵說完就開始幫她收拾起桌上的東西。
寫著【壓扁了你才知道翻書】的貓咪便簽,足以以假亂真的爆米花橡皮,披薩修正帶,胡蘿卜鉛筆,兔子膠帶......
甚至還有些他第一眼看不出是幹什麽用的玩意。
“這個是打工人橡皮擦,用了以後頭發就就沒了,和工作的本質是一樣的。”
“這個打開是收縮小剪刀,很方便。”
“這個是折疊磁吸筆。”
但凡他稍稍表現出一點迷惑,耳邊就會立馬傳來解釋。
曲夢寒從他的表情裏多多少少讀出了點端倪,為自己正名說:“顧老師,這些東西,對於小朋友可能幼稚了點,但對於我這種成年人,剛剛好!”
總說差生文具多,但曲夢寒作為尖子生,文具比差生還多。
不把筆袋得滿滿當當就總覺得差了點什麽,可愛的,奇奇怪怪的,呆頭呆腦的小玩意都是她的心頭好。
“好的,我理解了。”
顧今宵用他的方式給了回應。
曲夢寒:“顧老師,你這個表情不像是理解了誒。”
顧今宵:“每個人喜好不同,這很正常。”
曲夢寒:“你還是覺得我很幼稚?”
顧今宵:“沒有。”
曲夢寒:“顧老師,你不能這麽想,而且幼稚本身就是一種偏見。”
顧今宵:“我沒有覺得你幼稚。”
曲夢寒:“但你的表情很明顯誒。”
顧今宵:“沒有。”
某種角度來說,這段對話本身比他們談論的東西要幼稚得多,但繼續下去也無法達成共識,曲夢寒歎了口氣決定不再深究了。
腿上的疼痛總算褪去了些,她掙紮著站了起來把東西都裝進了帆布包,再次道了歉:“不好意思耽誤顧老師時間了。”
“沒事,以後小心些。”
收拾好東西,在顧今宵的注視下一瘸一拐走出教室,正值日落時分,巨大的蒼穹卷著層雲向無邊的天際不斷延伸著。
一切色彩都變得絢爛,絢爛到近乎荒唐。
紅就是徹底的紅,藍就是徹底的藍,橙就是徹底的橙。
人間的傍晚肆無忌憚在眼前鋪陳開去。
曲夢寒駐足抬頭被吸引了目光,隨後不經意側頭看了眼身旁的人。
他正和自己望向同一片天際,微微勾著嘴角。
此刻,霞光正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