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五個虎皮卷換來了一張飯卡,一摞書,一張卷子,可以說是血本無歸。
但曲夢寒回到拍攝現場的時候,喬然見這一身行頭,倒是有個七八分相信她是真去見老師了而不是去偷吃了。
下午的拍攝很順利,結束得比預定還要早上不少,和昨天一樣,曲夢寒以要在學校找感覺為由讓喬然和工作人員先撤了。
收拾好後她背著跟灌了鉛一樣的帆布包往研討會的教室快步走去。
本來以為趕不上了,哪想到今個竟然這麽早就下班了。
研討會在多功能媒體教室舉辦,曲夢寒去的時候已經有幾個人零零散散坐下了。
大家坐得很分散,坐第一排的有,坐最後一排的也有,這就很利於她渾水摸魚。
不過這種類型的研討會碩士生,博士生也會參加,混進一個她也不會如何。
曲夢寒找了個倒數第二排靠邊的位置坐下,把包裏的書還有紙筆擺到了桌上,吸取昨天的教訓,她在包裏放了草稿本。
一切準備就緒,她用黑色頭繩紮了個馬尾後盤了個丸子頭,把碎發別到耳後,然後閉眼深吸了一口氣。
太久沒有動真格學習了,需要一些儀式感。
周先平和顧今宵是一起過來的,一進教室就發現了埋頭的曲夢寒。
“小曲同學”喊了三聲無人應答,改成“曲大明星”喊第四遍時,注意力過於集中的曲夢寒才疑惑地聞聲抬起了眼。
然後僵住了表情陷入了深深的後悔。
如果此刻的她是聾子或者瞎子該有多好。
“周老師好......顧老師好......”曲夢寒掛上尷尬而不失禮貌的微笑打了招呼。
周先平看到桌上清一色的拓撲分析書籍,詫異地望了望身旁的顧今宵,又看了看曲夢寒,二丈摸不著頭腦。
“今天這是刮了什麽風?”
“......沒什麽。”
“去年丘賽的題目?”
“......是的。”
“這是怎麽了?時隔幾年要一雪前恥了?”
“......沒,就是心血**。”
周先平上來就是一連串靈魂質問,曲夢寒不知該作何解釋。
結合方才在顧今宵辦公室看到的情況,周先平調侃著說:“是不是顧老師你刺激她了,要不然怎麽突然看上拓撲分析了?”
顧今宵沒料到她還真來研討會了,這個“下周見”未免也太快了些。
“你那會兒參加丘賽是什麽獎來著?”周先平是哪壺不開提哪壺,眯起眼睛問了聲。
曲夢寒在心底翻了個大不敬的白眼,“周老師你記錯了,我沒參加過丘賽。”
“年輕人啊,要往前看,過於這麽久了,怎麽還耿耿於懷呢?能在丘賽拿個銅獎已經非常優秀了。”
都記得她是銅獎還明知故問,心眼壞得很。
“顧老師今天發表的內容是啥?”曲夢寒一點都不生硬地把話題從自己身上扯開了,抬頭問。
明明剛才已經看過一次了,這會兒瞧見顧今宵的西裝還是震撼不減,如果明大能規定每周三天老師必須穿西裝上課就好了。
“之前發表的論文。”
“《三次散焦非線性薛定諤方程中能量向高頻的轉移》?”
“嗯。”
這段對話是毫無意義的,因為曲夢寒不懂,顧今宵也知道她不懂。
“周教授,我先去準備一下。”顧今宵被安排在第一個發表,得先去調試一下設備,說完便往下走了。
眼角的餘光看到了曲夢寒壓在胳膊下的草稿本還有滿滿一筆袋的文具。
樣式花花綠綠,對於大學畢業的人來說,多少有點幼稚了。
本以為周先平也會跟著一起,沒想到他直接在曲夢寒旁邊的位置上坐下了。
曲夢寒一直都有個質樸的疑問,作為上完課就不見人影的大學老師,帶過的學生千千萬,隻要不是跟著做課題的研究生,博士生,對於本科生不應該是畢業幾個月後誰是誰都忘到腦後了嗎。
為什麽周先平事到如今還對她如此“關照有加”,總不能因為是想要簽名吧。
不過即便心底萬馬奔騰,也無法掩蓋麵前人的研究有個風吹草動,數學界都要抖三抖的事實。
也隻能安慰自己,巨佬都是與眾不同的。
曲夢寒桌上書往自己的方向挪了挪,給周先平的旺旺大禮包送的布袋子讓了塊地兒。
“周老師,今年的沃爾夫數學獎能有幸看到您的大名嗎?”
“長江後浪推前浪,未來是留給年輕人的,獎頒給我做什麽?”
此番回答完全是一個謙遜豁達,視名譽為糞土,一心為數學事業奉獻的大師形象,但馬上周先華又“畫蛇添足”加了句:“主要還是評審的那群人沒眼光。”
大師的形象還不到三秒就轟然坍塌了。
不過作為泛函分析領域的“真神”,他留給數學的財富,早就不需要獎項去證明什麽了。
趁著“真神”就在身邊,曲夢寒趕緊問了幾個拓撲學的問題,直到顧今宵對著麥克風拍了兩下,簡短做了自我介紹後,“天書”就正式開始了。
“關於二維環麵上的三次散焦非線性薛定諤方程,守恒能量會轉移到更高的傅立葉模式。這種行為可以通過Sobolev 範數的增長來量化。給定任何......”
此時此刻的中文以一種完全無法理解的形式源源不斷進到了曲夢寒的耳朵裏。
“該證明包含兩個論點,第一個是解決方案的頻率支持構造,它簡化了描述每個傅立葉模式演化的 ODE 係統。第二個是構造更為簡單的 ODE 係統的解,這些係統從一個不變流形附近開始,然後從任意大數量的其他不變流形的任意小鄰域跳出。此處使用的方法與傳統上用於證明哈密頓係統擾動中的阿諾德擴散的方法相關但又不同......”
數學以它原本的樣貌呈現在了麵前。
雖闊別已久,但從未改變。
聽不懂的才是數學啊。
以本科畢業還荒廢了幾年的水平去理解發表在《Inventiones mathematicae》上的論文太強人所難了,於是周先平為人師表,拿起筆邊寫邊一步步詳細和她解釋了起來。
“散焦非線性薛定諤方程還記得吧,這裏討論的是它的三階......”
隨著紙上的公式越寫越多,“她的職業是一名演員”,這個事實連曲夢寒自己都忘了。
她來研討會的原本目的是想領略一下顧今宵的學術風采,結果卻變成了偏微分方程的課外輔導,講著講著周先平還會隨機出題。
全程曲夢寒是大氣不敢出,腦子也出於飛速運轉的高負荷狀態,根本抽不出空來欣賞台上的人。
“你的話,講到這個程度應該能理解一半吧。”周先平放下筆的時候說了聲。
曲夢寒使勁搖搖頭,太高估她了,嚴謹地糾正說:“沒有,最多百分之三十。”
“才百分之三十?有好好學習嗎?”
“周老師,怕您忘記了,我提醒一嘴哈,我現在是個演員。”
到這裏曲夢寒總算想起來自己已經不再是常年被數學支配,可憐弱小又無助的學生了,她的人生早就和數學分道揚鑣了。
“哦對,哈哈哈哈哈,差點忘了,還以為下周就丘賽了呢。”
曲夢寒雖然平時學習的態度不敢恭維,但在需要動真格的時候,積極到能把幾個教授煩死。
當然,動真格僅限於準備競賽的期間。
九曲回腸,饒了好幾個十八彎後,周先平終於說到了“正事”上:“你今天過來聽研討會總不能是為了拓撲分析和偏微分方程吧。”
“嗯?不太明白周老師的意思。”
“沒什麽,你們現在的小年輕比我那時候是有想法多了。”周先平露出一個耐人尋味的表情,說的話明顯有所指。
也沒等曲夢寒問清楚,周先平就從位子上起了身說:“之後不懂的問顧老師就行。”
“啊,周教授這就要走了?”
“今天周五,大好的時光可不能浪費在這裏。”
“......”
把傾聽促進全人類科學技術發展的研究成果稱為“浪費時間”,這話要是被沃爾夫獎的評審團聽到了怕是就怪不得人家沒眼光了。
周先平大手一揮,拿上布袋子,頭也不回地瀟灑走出了階梯教室。
幹淨利落,背影像極了從不回頭看爆炸的英雄。
曲夢寒來的時候並不知道這個研討會時長兩個半小時,想跟著周先平一起溜之大吉又覺得這是對數學和教授們的大不敬。
況且來都來了。
華夏人的一生注定被被“大過年的”,“來都來了”,“孩子還小”裹挾。
其餘人的發表她也不感興趣,又集中精力複健了一會兒後,困意上來了。
昨晚研究劇本到兩點多,中午也沒休息,到這個點精神力有些渙散了。
說來顧今宵是真熱愛數學啊,自己的發表結束後就坐到了第一排聽其餘人的,提問環節也總能聽到他的聲音。
雖說怎麽想比起直接走人都是沒走,卻在和周公下棋更加大不敬,但她的上下眼皮已經不聽使喚了,“天書”的聲音也逐漸變得遙遠。
在心底跟數學和教授們說了聲抱歉後就趴了下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醒來,歪著腦袋睡眼惺忪間發現身邊的空位上坐了一個人。
他的側臉被從門口傾瀉而下的夕陽鑲了一層耀眼的金邊,從眉心,鼻尖經唇瓣到下顎的流暢線條好看到像是造物主精心畫下的一筆。
這下倒真像是升上天堂前會看到的一幕了。
但是吧,這年頭升個天堂也得會做數學題嗎?
“這裏得用切除定理,Thom space在無窮遠點的局部同調等於單位球叢的同調。”
顧今宵側過頭,說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