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酒後真言
呼吸糾纏,岑致森略沉的嗓音摩挲在耳邊。
寧知遠從他的笑聲裏覺出了一絲耐人尋味,怔神間,岑致森抬手在他後頸的棘突處按了一下,動作極快,收回手時臉上那種戲謔笑意退去,人也隨之退開。
“別一直站這裏了,走吧。”
表情嚴肅、語氣正經,是寧知遠認知裏的岑致森,剛才那個笑那句話,和那個有些曖昧出格的動作,都像是寧知遠酒醉後生出的臆想。
他晃了晃腦袋,站直身,跟隨岑致森走出了夜店。
司機把車開到路邊,他們一起坐進後座。
寧知遠確實不太舒服,上車報了地址便靠著座椅閉了眼,眉頭卻緊蹙著,酒精讓他的腦子處於過熱狀態,不停嗡嗡作響。
身邊人忽然說:“伸手。”
寧知遠有些迷糊,眼皮子動了動,艱難睜開眼,模糊視線裏是岑致森看向他的目光。
岑致森再次示意他:“手伸出來。”
寧知遠沒有思考太多,聽話做了,岑致森從扶手箱裏翻出一包糖,倒了幾顆到他掌心裏。
寧知遠低眸看去,獨立包裝的黃色軟糖,笑臉的圖案,像小孩子吃的零食。
“解酒糖,”岑致森解釋,“酒前吃效果更好,你現在吃幾顆,聊勝於無。”
這糖是助理給他準備的,放在他車上,他平常應酬時都會提前吃幾顆。
寧知遠像是沒反應過來,依舊保持著剛才的姿勢,盯著自己手中的糖。
岑致森無奈拿回去一顆,撕開包裝紙一個口子,遞到他麵前:“吃吧。”
接過糖的瞬間,指尖觸碰到一塊,寧知遠回神,將糖扔進嘴裏,垂著眼細嚼慢咽。
濃鬱的芒果香味在唇齒間擴散開,Q彈的軟糖,果然更像小孩子吃的零食。
寧知遠在恍惚間想起一些往事。
還很小的時候,有一次岑致森去姥姥姥爺家回來,帶回了很多那時不好買到的國外零食,其中就有一種芒果味的軟糖跟這解酒糖味道很像,他當時吃了兩顆,明明還想要,因為旁人一句“那都是你哥的你好意思一直拿嗎”,在岑致森問時故意說不好吃,把糖扔了回去。
再後頭他去國外念書,在超市裏發現了那種糖,每天都去買,直到徹底吃膩不想再吃了,便覺得也沒什麽了不起的,岑致森的東西不過如此。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三顆糖下肚,腦子裏似乎確實暈得沒那麽厲害了,寧知遠自嘲想著,岑致森的東西,其實還是有點用處的。
岑致森接了個電話,開口直接叫對方名字:“寧哲。”
聽到這兩個字,寧知遠的心神斂回來些許,那頭的人不知說了什麽,岑致森語氣平和地叮囑他:“你不用理她,她的事情別去沾,她要是再跟你說這些,你就說要問過我再拿主意,爸睡下了你也回房好好休息吧,明早我讓管家安排車送你回去。”
寧知遠還在想著岑致森這些話的意思,通話已經結束,岑致森回頭瞥向他,像是看出他聽到了,隨口說:“寧哲今天回家看爸,天晚了就留宿在家裏了,許嵐把主意打到他身上,拉著他說了些有的沒的廢話,以為他什麽都不懂,想要拉攏他。”
寧知遠聞言輕嗤:“她也真不怕外人說閑話。”
岑致森淡淡“嗯”了聲,顯然沒將這些自以為是的小伎倆放在眼中。
車子平緩地行駛在夜色中,安靜片刻,寧知遠忽然道:“我以前倒沒發現,你還挺懂做個好哥哥的,寧哲是不是很信任你?也是,畢竟是你把他找回來的。”
岑致森再次回頭,他和寧知遠之間隻隔了一個扶手箱,寧知遠側身靠著座椅,腦袋像是貼到了他肩膀旁,寧知遠自己卻還無知無覺。
視線在他臉上多停了幾秒,岑致森說:“至少他會認真說‘謝謝哥’。”
寧知遠重新閉了眼,笑了:“好吧,我自愧不如。”
“別說話了,”岑致森提醒他,“閉眼睡會兒吧。”
寧知遠在半夢半醒間腦袋更往下低了些,發絲蹭到岑致森的肩膀上,不再動。
岑致森盯著他發尾至襯衣領口處露出的那截脖子看了片刻,白皙修長,流暢的弧度,線條很漂亮。
他移開眼,也靠進座椅裏,闔目養神。
二十分鍾後,意識到車子停車熄火,寧知遠很快從睡夢中抽離,睜開眼,已經到了他住處的小區門外。
他慢吞吞地坐起身,轉了轉脖子,想到要跟岑致森說聲謝,又想起這人之前的話,頓覺意興闌珊,隨便揮了下手,推開車門下去。
走了兩步,他手撐著路邊的樹幹彎腰想吐,卻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那糖的原因,吐不出來隻是幹嘔。
“要喝水嗎?”
岑致森不知幾時也下了車,過來遞了瓶礦泉水給他。
和剛剛得知身世時那晚幾乎一樣的場景,寧知遠有些想笑,起身靠著樹幹撐住身體,搖頭:“不喝了,一肚子都是水。”
岑致森問:“我送你上去?”
寧知遠站著沒動,也沒吭聲,借著四周不甚明亮的路燈光線,打量起麵前人。
岑致森也在看他,眉心微蹙著似乎有些擔心,寧知遠想自己大概是喝多了生出幻覺,岑致森怎麽可能擔心他。
從褲兜裏摸出剛沒吃完的最後一顆解酒糖,寧知遠捏著糖拍到岑致森胸口,掌心感知到衣料下硬邦邦的肌肉,他的手指微微曲起,將糖塞進了岑致森的西裝上衣口袋裏:“最後一顆,還你了。”
岑致森:“一顆糖也要還?”
寧知遠收回手,看了眼自己指尖,輕蔑說:“不想多拿你的東西,免得別人又說‘不是你的東西你一直拿好意思嗎’。”
他模仿著家中那些叔叔姑姑的語氣,說完先把自己逗笑了。
“你這麽介意別人怎麽說?”岑致森注視著他醉得迷迷糊糊的神態,“我以為你我行我素慣了,根本不在意其他人的看法。”
“你這話說的,我又不是活在真空裏,再說了……”再說他那時還是個小孩子,家中長輩親人除了冷漠便是虛偽,他無數次問自己到底哪裏比不上岑致森,卻得不到答案,所以不服氣、不服輸。後來長大了才明白,那些都是沒有意義的,可追逐岑致森,也早已成為刻入他骨髓的習慣。
“再說什麽?”
寧知遠已經不想說了,岑致森卻堅持要問。
寧知遠掀起眼皮,看著他:“你真想知道?”
岑致森:“不能說?”
“沒什麽不能說的,怕你沒興趣聽而已,”寧知遠偏了一下頭,“岑致森,你覺得寧哲能做你的好弟弟嗎?如果我跟他沒有抱錯,他從小就在你們岑家長大,被你的姥姥姥爺區別對待冷暴力,被你那些叔叔姑姑挑撥離間,所有人都跟他說他有個優秀有本事的大哥,說他不如他哥哥,說他不該覬覦他哥哥的東西,說他是災星一出生就克死了他媽、讓他哥沒了媽媽,你覺得他還能心平氣和毫無怨氣地跟你做好兄弟嗎?”
寧知遠說得很慢,聲音甚至有些飄渺。
岑致森安靜地聽,半晌,喉嚨滾動:“是嗎?”
寧知遠說的是別人,其實是他自己。
這些事情岑致森以前大概知道,所以從小到大他對寧知遠種種挑釁行為多有忍讓,哪怕他覺得這個弟弟不討喜。
但即便如此,他確實做不到感同身受,現在被寧知遠問起來,隻能是無言以對。
寧知遠依舊靠著樹幹,語氣並不激烈,像是醉了以後的抱怨:“外頭人都說我鳩占鵲巢,就因為你們岑家有錢,我就成了占便宜的那個,可寧哲不也占了我爸媽嗎?他們家裏有一本相冊,從寧哲百日周歲一直到成年,幾百張照片,他們一家三口隻要放假就會出去玩,天南海北各地跑,那些地方有些我沒去過,有些是因為工作去出差,匆匆去又匆匆回。在他享受我爸媽的關心疼愛時,我呢,我獨自一個人在國外,身邊隻有保姆和管家,連個能跟我說話的人都沒有。
“從小到大,我甚至沒過過一次生日,從來沒有人跟我說過生日快樂,從來沒有。”
岑致森盯著他的眼睛:“很難過嗎?”
“難過啊,當然難過,”寧知遠鬱悶道,“我要不是你爸的兒子,確實沒可能這麽年輕就做上岑安的執行副總裁,但那又怎樣呢,寧哲能念到京大的博士,我會比他差嗎?我也是靠自己考進的常春藤名校,全A畢業的,我不比你們兄弟任何一個差。”
岑致森:“嗯。”
岑致森從來不覺得寧知遠比自己差,如果寧知遠隻是寧正和孫曉清的兒子,從小在父母的關愛中長大,他會成為真正的天之驕子,沒有人會拿他跟別人比較,他也不用一再因為那些得失而覺得意難平。
“你喝醉了。”岑致森提醒他。
寧知遠閉了一下眼睛,沉默幾秒,像是突然回過神站直身,皺眉說:“我回去了。”
岑致森站在原地目送他,寧知遠走了兩步又頓住,晃晃悠悠地倒退回來。
岑致森不解看著他,寧知遠的嘴角浮起一點笑:“你剛不是說送我上去?你跟我去吧,有些東西正好要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