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兩個瘋子

十分鍾後,寧知遠下樓,走出小區。

原以為會看到岑致森的車,結果他獨自一人站在路燈下,一隻手插兜,另隻手裏捏著手機有一下沒一下地劃撥著,正等著自己。

聽到腳步聲,岑致森回頭,衝他示意:“過來。”

寧知遠走上前:“你司機呢?”

“太晚了,讓人先下班回去了,車也讓他開走了。”岑致森說。

“那你還說吃完宵夜送我回來?”寧知遠停步,像隨時準備反悔回去,“你別指望我送你,也別指望我收留你啊,這我爸媽家。”

岑致森好笑問:“剛才是誰說想我?”

“噢。”寧知遠裝傻。

“行了,不指望你,”岑致森把人拉過去,“走吧,不開車,我剛過來時,看到這邊走一條街過去,有片挺熱鬧的夜市,我們去那。”

寧知遠笑了:“逛夜市?你確定?”

“去不去?”

“行吧,你帶路。”

深夜壓馬路去夜市吃宵夜,對他倆來說是種很新奇的體驗,以前既沒時間沒興趣,更找不到合適的伴,今夜是頭一回。

九月底了,天依舊很熱,岑致森脫下西裝外套,搭在臂彎間,有意放慢了步伐。

寧知遠走在他身邊,忽然笑了起來。

他就是莫名想到小時候見過更多的,是岑致森將脫下的校服隨意搭在臂彎、綁在腰後,那時岑致森剛上初中,每天放學都要在操場打籃球,很多女生去看他,主動說要幫他拿校服、看書包,岑致森不想麻煩她們,便把自己這個小學部的弟弟叫去,做他的擋箭牌。

那是他們出國前的那一兩年,關係已經遠不如從前,每天放了學不能回家,還得等這個哥哥打半小時的球,這讓寧知遠怨氣衝天,但岑致森說,他要是乖乖聽話,就分自己的零用錢給他。

岑致森有姥姥姥爺額外貼的私房錢,手頭比他闊綽得多,他看在錢的份上,才每天耐著性子坐在操場旁邊寫作業邊等他的哥哥。

“笑什麽?”岑致森側頭問他。

寧知遠說起這事:“岑致森,你當時說分零用錢給我的模樣可太討厭了,讓我覺得你是故意在跟我炫耀。”

“知遠,”岑致森無奈道,“你總是不願意往好的方麵想我,姥姥姥爺待你不好,但他們畢竟是長輩,我不能責備他們,所以想自己做到公平一點,但你的自尊心太強,我才找了那麽個借口而已。”

寧知遠略微意外:“你當時是故意留我下來,就為了分一半零用錢給我?”

“是,”岑致森說著自己也笑了,“看來我還是用錯了方法,應該直接跟你說明白的。”

他確實不知道寧知遠對他的那些在意,如果知道,他會換一種和寧知遠相處的方式,他們也不至於別扭那麽多年。

“但是你每天都不高興,讓我覺得自己在白費心思。”岑致森說。

“哥,”寧知遠坦白說,“我不高興,是因為討厭那些跟你關係好的隊友同學,也討厭那些不停喊你名字的女生,我以為你是不願意回家跟我這個弟弟單獨相處,才每天留學校裏打球。”

岑致森再次失笑:“原來如此,算了,都是誤會,陳芝麻爛穀子的事,不說了。”

寧知遠也不想說了,他已經看到了這條街的街尾,轉角另一側的夜火顯露出端倪,分割了靜謐和喧囂。

不大的小吃步行街上卻很熱鬧,沿街兩邊的小餐館座椅擺到了街中間,燈火如織。

他們挑了間沒人的麵店進去,坐下點了兩碗炒麵。

“這間店都沒人,味道肯定不怎麽樣。”寧知遠有些嫌棄。

“是你剛說這裏人少清淨,”岑致森提醒他,“別一會兒一個主意。”

但這間麵店確實很小,整間店裏就一個員工,幫忙他們點完單又去了後廚忙。

寧知遠其實也隻是說說,並沒有換個地方的想法。

兩碗炒麵很快上了桌,味道果然一般,岑致森倒是吃得很快,明顯晚上應酬就沒吃幾口東西。

寧知遠隻嚐了兩口,盯著對麵座的人打量,想起在港城的最後一頓,也是在這樣的小餐館,之後他們告別,他先飛回來。

然後他想起那張照片,和照片背後的那句詩。

“不想吃?一直盯著我做什麽?”岑致森抬頭問他。

“是不怎麽好吃,”寧知遠說,“你吃吧,我晚上吃飽了。”

岑致森:“剛在想什麽?”

“想一些事情,”寧知遠沒有繼續說下去,“以後再告訴你。”

岑致森看他的目光裏多了些意味深長,但也沒再追問。

吃完這頓宵夜,他們沿著與來時不同的另一條路散步回去,走到了那片城中湖邊。

寧知遠在草叢裏撿了顆小石子,隨手甩向水麵,石子在水上一路往前跳了七八次直至沉下。

他有些得意,給了岑致森一個挑釁的眼神,岑致森心領神會,也撿了顆差不多的石子,輕鬆擲出去,他的這顆沿著水麵彈了九次才最終沉入水中。

寧知遠:“嘖,我還跟別人說我現在比你厲害,原來是在吹牛。”

岑致森彎腰又挑了顆更合適的小石子,擲向水麵,忽然說:“這片湖挺眼熟的,小時候我第一次教你玩這個好像就是在這裏。”

寧知遠四處看了眼,太過久遠的記憶,周圍變化太大,他早就沒什麽印象了,不過他們小時候的家,似乎確實在這附近。

“我們第一次一起離家出走,”岑致森說,“在這裏玩了一整夜。”

他這麽說寧知遠其實是有些印象的,那次他們爸在外出差,大概是家裏誰又說了不好聽的話被他聽到,也可能是有意說給他聽的,他半夜偷跑出家門,岑致森發現後跟著他一塊出來,到這片湖邊,陪他玩了一夜的這種打水漂遊戲。

但那夜後,岑致森卻因為著涼高燒進了醫院,那時姥姥在病房外戳著他腦門,罵他“喪門星”、“是不是還想害死自己哥哥”、“怎麽出事的人偏偏不是你”,他一句都反駁不了。

岑致森回頭,見他似乎有些怔神:“知遠?”

寧知遠看向他,不動聲色說:“剛我的戒指不小心一起甩進水裏了。”

岑致森回視著他:“真的?”

寧知遠:“真的。”

“要我下去撿?”

“你肯下去撿?”

他們沉默地對視著,片刻,岑致森將手裏的西裝外套扔過來:“你幫我拿著。”

寧知遠下意識伸手接了:“我開玩笑……”

這一句甚至沒來得及說完,岑致森已經脫了鞋,最後看了他一眼,鎮定跳進了水裏。

“岑致森!”

寧知遠回神錯愕睜大眼,大聲喊:“你給我回來!我胡說的!”

岑致森充耳不聞,向著湖中心遊了過去。

寧知遠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岑致森明知道他在說謊,——他根本沒戴那枚戒指,怎麽可能甩出去,卻故意順著他說的跳下水去。

這個人是個瘋子,岑致森也是個瘋子!

“岑致森!你回來!”

他不斷大聲喊著想把人叫回來,又焦急又擔憂,岑致森始終沒理他,一直遊到了他扔的那顆石子沉沒的那個點,一頭紮進水裏,不見了蹤影。

寧知遠眼睜睜地看著,十秒、二十秒鍾,半分鍾過去依舊沒看到岑致森出來,他的腦子裏一片空白,什麽都來不及想,將岑致森的西裝和他自己的外套一起甩下地,蹬掉鞋子,也跳進了水裏。

遊到湖中間紮進水裏時,卻被水下的人抱了個滿懷,熟悉的親吻覆上來。

唇舌推擠咬著對方,然後一起掙出水麵。

寧知遠胡亂抹了一把臉,拳頭恨不能送這個人臉上去,岑致森緊盯著他怒目而視紅了的眼,什麽都沒說。僵持過後,寧知遠垂下手,不再搭理了他,轉身先遊回了岸邊。

上岸後岑致森上前一步,攥住他小臂:“知遠。”

寧知遠沒忍住,這一拳還是送上了岑致森的肩膀,撲上去跟他扭打了起來。

最後一起倒進湖邊的草叢裏,是寧知遠騎坐在岑致森身上,居高臨下壓製住他的姿勢。

“王八蛋。”

他罵著人,近似咬牙切齒。

岑致森仰頭看著他:“知遠,同樣的事情,你能做,我不能做?而且,剛才是你先說謊。”

“你就一定要用這種方式?你知不知道很危險?!”寧知遠確實生了氣,真真切切的。

岑致森的視線掃過他怒意勃發的眼,忽然問:“發泄出來了痛快了嗎?”

寧知遠一愣。

然後他聽到岑致森說:“因為我連累你被罵,很抱歉。”

——岑致森在跟他道歉,為了十幾年前的事情道歉。

“你知道?”寧知遠不可思議。

“本來不知道,”岑致森解釋,“前段時間去看李姨,跟她聊起你,她告訴我的。”

他說的是從小照顧他們的保姆,岑致森一直不知道當初寧知遠為什麽執意要去美國,直到前不久從別人嘴裏聽到原因。

寧知遠低著頭,額前的濕發半遮住了眼睛,夜色太黑,岑致森逐漸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緒。

“知遠。”

寧知遠“嗬”了聲:“你不說我自己都忘了。”

這麽多年了,他選擇性遺忘當初執意不肯跟岑致森一起去英國的原因,隻記得當時自己的憤怒、委屈和無力,原來不是他任性,一個隻有十歲的孩子,那時能做出的選擇,不過是出於本能的自我保護而已。

“岑致森,你半夜叫我出來,帶我來這裏,特地提起以前的事情,就為了跟我道歉?”

寧知遠抬了眼:“為什麽你要道歉?你說的,錯的人不是你,也不是我,所以你為什麽要道歉?”

岑致森握住了他一隻手,捏著他微涼的掌心:“無論錯的是誰,如果你當初不高興的原因是我,我就該跟你道聲歉,對不起,知遠,以後不會讓你再獨自承受這些。”

僵了一陣,寧知遠鬆開了攥著他衣領的手,泄氣了一般:“算了吧,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自己長了嘴,別人罵我我不會罵回去?”

岑致森:“嗯,再有人罵你我幫你一起罵回去。”

寧知遠沒了再說的興趣,想從他身上起來時,卻又猝不及防被這人一手扯下去。

岑致森撐起身,抬起的手罩住他後頸,將他壓向自己,繼續剛才在水下沒有結束的那個吻。

寧知遠很快開始回應,坐在岑致森身上,不顧一切地親他。

糾纏著親了許久,最後是寧知遠用力一咬岑致森下唇,唇舌分離。

岑致森卻不放過他,依舊一下一下點著他的唇持續廝磨,寧知遠到底沒忍住笑了:“你什麽毛病,渾身都是水親個沒完啊?要是有人路過看到我倆這樣,肯定當我們神經病。”

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個瘋子,原來岑致森也不遑多讓,半夜裏跳湖,虧這個混蛋想得出來。

岑致森有些遺憾地把人放開:“那回去吧。”

寧知遠先站了起來,垂眼看向還坐在地上仰頭看著自己的人。

確實不是岑致森的錯,但岑致森跟他道了歉,他便再沒什麽好計較的了。

片刻,寧知遠朝著麵前人伸出手。

岑致森抬起的手搭上去,相視一笑後,寧知遠用力將他拉起。

岑致森把他送回了小區門口:“你進去吧,上樓洗個澡趕緊睡覺。”

“我上去拿車鑰匙,送你回去,”寧知遠提醒他,“你在這等會兒。”

“不用,”岑致森沒肯,“我剛叫了車,司機一會兒就來了。”

寧知遠樂了:“現在不說太晚了,特地又讓人跑一趟?”

“有加班工資的,不用你操心。”岑致森說。

寧知遠沒有立刻進去,留在這裏陪他一起等。

“你衣服怎麽辦?”岑致森問他,“你沒有換洗衣服在這裏吧?明早怎麽跟你爸媽交代?”

“你還好意思說,”寧知遠還是有些沒好氣,聲音卻是笑著的,“你先前能想到這些我至於這樣?”

“嗯,”岑致森承認,“是我的錯。”

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似乎剛才那一頓折騰後,兩個人的情緒都有些高漲,又極力克製著。

等了快四十分鍾,岑致森的車才到。

司機特地繞去岑致森家幫寧知遠拿了套留在那的衣服,還按著岑致森要求拿的跟寧知遠身上差不多的款、一樣的顏色。

寧知遠鬆了口氣,要不自己還得半夜洗衣服、烘衣服,天亮都別睡覺了。

“你先上去。”

“你先上車。”

較勁了片刻,還是寧知遠贏了,岑致森先上了車,坐進後座帶上車門,他衝車窗外的人說:“回去吧,很晚了。”

寧知遠彎腰,看著車裏的岑致森,雖然他們都狼狽不堪,這一刻他卻感受到了心髒劇烈跳動的頻率。

“岑致森。”

“嗯?”

“哪天我們再正式約會一次。”寧知遠提議。

岑致森笑:“之前那些不算?”

“這次是我邀請你,”寧知遠堅持說,“跟我約會。”

岑致森聽懂了他的意思,在他含了希冀的目光中點頭,溫柔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