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最大麻煩
和寧家人見麵的時間安排在第二天中午,岑知遠下樓時岑致森剛把岑勝禮送上車,回頭看到他:“你跟我一起坐後麵那輛車。”
岑知遠一句話沒說,抬步走去後頭,拉開車門。
兩分鍾後,岑致森也坐進來,示意司機出發。
“一會兒表現得正常點,別讓人看笑話,爸也會擔心。”岑致森提醒道。
岑知遠靠進座椅裏,闔上眼慢吞吞地說:“我是人不是機器,你是在強人所難。”
岑致森轉頭,瞥見他沒什麽血色的臉,皺了下眉,沒有再說。
岑知遠身上還有隱約的煙味,昨晚半夜岑致森起床看到他又在樓下花園裏抽煙,那會兒已經淩晨三點多,岑知遠獨自一人被涼夜籠罩,腳邊落了一地的煙蒂,他手裏還夾著煙,煙頭的火星不斷明滅,是黑夜裏唯一的一點亮光。
在岑致森的印象裏,他這個不討喜的弟弟一貫是意氣風發甚至桀驁不馴的,像昨夜那樣失魂落魄、迷茫無措,他以前從未見過。
岑致森不知出於什麽心理,後頭便也沒睡,一直站在窗邊看著他,直到天亮。
不過這些說起來也沒什麽意思,心高氣傲如岑知遠,肯定不願意自己落寞難堪的一麵被人看到。
尤其是被他看到。
四十分鍾後,車開到目的地,是一處私人菜館,岑致森特地安排的,在城郊很幽靜的地方。
岑家這邊隻有他們父子三人,許嵐倒也想跟著去,岑勝禮沒讓。到地方後等了十分鍾,寧家人便到了,寧正和孫曉清夫妻倆,加上寧哲,也是三個人。
岑勝禮起身迎上前,三位長輩握手寒暄時,寧家父母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向了岑知遠。
岑知遠看過去,寧正夫妻和他想象中一樣,溫和中帶點拘謹的知識分子,原本應該是他在這個世上最親的人,他卻隻覺得陌生。
跟在他們身旁的寧哲戴著副眼睛,斯文靦腆,確實跟岑勝禮早逝的原配長得很像,或許是冥冥中注定的。
氣氛其實有些尷尬,岑知遠主動開了口,和寧正夫妻問候:“你們好。”
孫曉清瞬間紅了眼眶,寧正也有些激動,極力掩飾住了。
雙方都打過招呼後,岑致森示意眾人入座,為了緩和氣氛,他幫兩家人做了正式介紹。
後頭岑知遠便一直沒怎麽說過話,像是心不在焉,情緒始終遊離在外。
寧哲要比他配合不少,岑勝禮問什麽答什麽,溫文有禮,看得出來岑勝禮對他很滿意。
寧正和孫曉清大約也想多知道些岑知遠的事,幾次問他,岑知遠的回答卻都隻有幾個字,或者幹脆便是點頭搖頭。
不尷不尬、如鯁在喉。
岑勝禮隻能主動說起岑知遠小時候的事,但相較於寧正夫妻倆對寧哲的點滴事情都記得清楚,岑勝禮能說得出的東西實在不多。
他是個大忙人,尤其創業初期兩個孩子年紀還小時,幾乎日日不著家,岑知遠和岑致森都是靠保姆、管家帶大的,很早就去了不同的國家念書,在外十幾年,一年難得見兩回,所以兄弟關係淡漠,跟岑勝禮也並沒有那麽親近。
也就是這大半年岑勝禮做完手術後半退休了,岑知遠時常回家來看他,相處的時間才多了些,但比起親密無間的寧家一家三口,還差得遠。
“寧哲的口味偏甜,不太能吃辣的,也不吃海鮮,不知道知遠他喜歡吃什麽?”孫曉清是教語文的,嗓音溫溫柔柔,氣質也是,岑知遠的眉眼其實很像她。
被問到的岑勝禮神色不大自在,這個問題,他確實回答不上來。
岑知遠似乎是不挑食的,但到底喜歡吃什麽,他也的確沒留意過。管家會把家中人的起居飲食安排好,岑勝禮本以為這些都是不需要他操心的事情。
岑知遠剛想自己說,岑致森忽然道:“他也喜歡吃甜食。”
岑知遠看了他一眼,像沒想到岑勝禮不知道的事,岑致森竟然知道。
岑致森的語氣輕鬆,接著說:“各種餅幹蛋糕的甜食,之前有一次我過生日,蛋糕他一個人吃了大半,還吃壞了肚子。”
孫曉清趕緊說:“喜歡吃餅幹蛋糕好,我有空時經常會自己在家烘焙做這些,下次有機會知遠來家裏,我做給你吃。”
岑知遠說了句“好”,思緒卻有些跑遠了。
岑致森說的之前,其實已經是二十多年前。
他和岑致森從小關係就不好,姥姥姥爺還在世時覺得媽媽是因他而死,隻偏疼岑致森,向來不待見他,加上岑家那些叔叔姑姑從旁煽風點火、挑撥離間,他那時年紀小,對岑致森又羨慕又嫉妒,就連過生日,因為是媽媽的死忌,也從來沒有他的份。
把岑致森的生日蛋糕吃掉大半,不過是小孩子幼稚的報複心理,但這麽多年他確實是抱著不想輸給岑致森的心態,一直試圖跟他這位大哥爭個高低,如今卻沒有機會了。
岑知遠站起身,說了句“我去洗手間”,轉身離席。
他直接出了包間,走到走廊盡頭的回廊處,停步摸出了身上的煙。
一整包就剩最後一根,其餘的昨夜都抽完了。
把煙點燃咬進嘴裏,岑知遠盯著院中蕭條的深秋景致,感覺自己的心境都蕭索了幾分。
他已經二十七歲,不是七歲、十七歲,不會因為得知身世便哭哭啼啼、要死要活,心裏卻不得勁,說不上來是什麽滋味。
尤其在見到和睦親密的寧家一家三口後。
抽完煙他又在原地站了片刻,走進旁邊的洗手間,到洗手台前擰開水,彎下腰不斷將冰涼的自來水澆上臉。
足足好幾分鍾,涼水的刺痛感讓他的腦子逐漸放空,再抬頭時,卻在鏡中看到了不知道什麽時候過來的,雙手插兜站在他身後正看著他的岑致森。
目光隔著鏡子交匯了一瞬,岑知遠很快收回視線,低頭甩了下沾濕的發絲。
“回去吧,你出來很久了。”身後岑致森淡聲提醒他。
岑知遠站直起身,回身和岑致森錯身過時,被突然伸過來的手攥住了手臂。
不等岑知遠皺眉,岑致森遞了條手帕過來給他:“擦幹淨臉上和頭發上的水,你這副樣子回去,爸和寧老師他們看到了都不好受。”
岑知遠沒接,視線落在他那條灰藍色的格紋手帕上,岑致森微揚起下巴:“放心,沒擦過什麽髒東西。”
他把手帕直接塞進了岑知遠手裏。
岑知遠懶得說了,轉頭重新麵對鏡子,捏著手帕先擦了臉,再是頭發。
他的動作很慢,看著鏡中的自己,不時將目光落向身後的岑致森,沒話找話:“我和寧哲的事,你怎麽發現的?”
“巧合,”岑致森隨口說,“我想請他導師做岑安的技術顧問,去過他們學校幾次,恰巧見到了他,他除了跟媽長得像,左手臂上還有塊紅色胎記。”
岑知遠:“胎記?”
“嗯,”岑致森解釋,“他剛出生那天,我去醫院看過他,長輩們都沒注意到,後來出院你被抱回來,身上的胎記已經沒有了,我問過,長輩們要麽不信我說的,要麽說新生兒紅斑是生理現象,就算有幾天就會消退,我不知道真假,倒是一直記得。”
“難為你還記得自己親弟弟身上有塊胎記。”岑知遠譏諷道。
岑致森對他這種語氣不怎麽在意,或許早就習慣了:“我問了他的生日和出生醫院,都對得上,回家跟爸說了,之後先做了爸和你的親子鑒定,結果出來後才聯係了寧家人。”
岑知遠問:“我和爸的親子鑒定結果是什麽時候出來的?”
岑致森看向鏡中他的眼睛:“上個月開董事會會議的那天。”
那天,岑知遠想起那天他自以為拿捏住了岑致森,其實這個人根本毫不在意、勝券在握。
片刻,他說:“我請一段時間假。”
岑致森隨意點頭:“可以,把事情安排好,交代給下頭的人就行。”
岑知遠一哂:“免得人人都說我針對你,給你找麻煩讓你不好做事,我不在,你的麻煩大概能少一大半。”
岑致森沒否認:“原來你知道。”
他和岑知遠的一貫如此,尤其兩個人獨處時,少有能心平氣和說話的時候,岑知遠也確實是他最大的麻煩,從來都是。
前些年岑知遠剛畢業回國進公司工作那會兒,他還想過要跟岑知遠修補兄弟關係,但岑知遠不買賬,他也就歇了心思。
他們大概就是天生不對盤,知道岑知遠不是自己親弟弟,岑致森反而有種果然如此的感覺,做不來一家人的,勉強也沒用。
岑知遠擦完頭發,轉回身把手帕遞還給他:“謝了。”
不鹹不淡的一句“謝”,聽不出多少誠意。
岑致森接過去,看向岑知遠的目光一頓,忽然抬手,捏著手帕擦拭上他頸側。
岑知遠一怔,下意識偏過頭,岑致森的視線落到他頸邊發梢處,快速幫他擦幹淨,收回手。
“發尾還有一點水。”岑致森說。
岑知遠沒再說什麽,抬步先走。
岑致森將手帕揣回兜裏,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