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舊遊如夢(2)
卓晏坐在空****的一室縞素之中,在母親的棺木前為她守夜。山間鬆濤陣陣,夾雜著廊外下人們斷斷續續的哭聲,更顯淒涼。
卓父因悲傷過度差點暈厥,被下屬們強行架去休息了。
葛幼雄給妹妹上了香,歎息著坐在卓晏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黯然道:“晏兒,你娘去了,你爹年紀也大了,以後你可要撐起這個家了。”
卓晏跪在靈前哭了大半夜,此時眼淚也幹了,隻呆呆點頭。葛幼雄怕他倒下,拉他起來,讓他坐著休息一會兒。
夜深人靜,卓晏見他一直摩挲著手邊一本書,那書頁陳舊脆黃,但顯是被人妥善珍藏的,無殘無蛀。
書的封麵寫著“抱樸玄方”四字,一角繪著一隻蜉蝣,翅翼透明,正在天空飛翔。
卓晏木然看著,問:“大舅,這是?”
“這是葛家的不傳之秘,在我們舉族流放之時,怕它萬一有失,便將這本書封存,交給了你娘保管。上次你娘與我匆匆一麵,忘了取出來給我,現在已經是遺物了。”葛幼雄長歎一聲,道,“唉,你娘當年要不是因為這本書,也不會嫁給你爹。”
卓晏哽咽道:“我娘從未跟我提起她的以前,我也一直不知道她的過往,大舅您跟我說一說?”
“你娘啊……”葛幼雄黯然搖頭感歎道,“你娘從小聰明好強,五六歲時就硬要和我們幾個兄長一起開蒙。她讀書習字比我們都要快一籌,尤其是陰陽術數,我們用算籌都比不上她心算。可也正因為如此,釀成了大禍。”
說到這,葛幼雄凝望著那口黑漆棺材,頓了許久,才又歎道:“到她十二三歲時候,夫子已經無書可教,葛家絕學傳子不傳女,雅兒又不能考取功名,她閑極無聊之下,竟打起了家傳絕學的主意,潛入祠堂裏偷了這本玄方,暗自學習。”
卓晏抹著眼淚,擔憂問:“那……我娘學會了嗎?”
“她拿了這本書後對照上麵的法子,就學起了控火的手段。三年後族中一次考察,我在煉製胡粉之時突發意外,丹爐差點爆炸,幸得雅兒出手相救,才避免了一場大難。但也因此她偷學之事被察覺,押到了祠堂。當時全族老小聚集在祠堂中商議,若按族規來的話,偷竊族中重寶,要砍斷右手。”葛幼雄伸出手腕,在腕骨上方比了一比,黯然道,“我們幾個兄弟姐妹求族中長老開恩,可一個個把額頭磕破了也沒人理我們。眼看我們二伯高舉著刀劈下,就要把雅兒的手剁掉之時,正逢我娘聽到消息趕來,猛然分開人群衝出來,撞飛了二伯,救下了雅兒。但雅兒的手腕骨上,已經被劈開了一道深可見骨的口子。我娘當時要是遲了一瞬,雅兒的手就保不住了……”
卓晏“啊”了一聲,道:“我娘那腕骨上的傷痕原來是這樣來的?她總是籠著袖子,我隻見過幾次,可那疤痕……真是好生可怕!”
“當時你娘血流如注,周圍人無不變色,可你娘性烈如火,不顧自己傷勢,卻問自己哪裏做錯了,她也是葛家後人,為什麽學習祖傳之術,就要砍斷右手?”葛幼雄搖頭歎息道,“族中長老勃然大怒,一致要將她沉潭。後來,是你外婆跪在祠堂中對著列祖列宗和族中所有人發誓,今生今世,雅兒絕不會再用《抱樸玄方》中的任何一法,否則,你外婆便曝屍荒野,死無葬身之地。”
卓晏哽咽道:“難怪我娘從不跟我提及以前的事情……”
葛幼雄歎道:“不過,你娘也算是因禍得福吧。當年卓家還沒發跡,雖然上輩有親約,但族中無人願意去順天這種北疆之地嫁一個軍戶。隻因為雅兒犯了大錯,所以卓家來提親時,族中才選擇將她遠嫁。誰能想到,你爹娘如此恩愛,後來她又成了指揮使夫人,享了二十多年的福呢?”
卓晏歎了一口氣,默然點了點頭。
“再說了,我族中被抄家流放時,因怕《抱樸玄方》在路途上萬一有個閃失,斷了我族根本,而當時你爹已任應天副指揮使,因此我族中亦托人將此書送交雅兒處封存,也是意指不再介意她年幼無知所犯的錯了。”
卓晏又問:“那……我外婆呢?”
提及此事,葛幼雄眼中噙淚,道:“你外公外婆在二十年前,於流放途中雙雙因病去世,在道旁草草掩埋。荒村野外辨認不易,我至今尚未找到他們埋骨處。”
卓晏點著頭,黯然神傷地擦拭眼淚。
眼看廊下哭著的下人們也都沒了聲息,卓晏擔心大舅這把年紀,陪自己守夜會撐不住,便勸說他回去休息了。
窗外夜風淒厲,香燭在風中飄搖,一片慘淡。
正在此時,忽然有一聲貓叫,在搖曳的燭火中傳來。
母親死於貓爪之下,卓晏現在對貓極為敏感,聽到這聲音後打了個激靈,抬頭一看,一隻黃白相間的貓,從窗外探進了頭,正看著他母親的棺木。
那貓的背上是大片勻稱黃毛,肚腹雪白,正是他娘最喜歡的金被銀床。
卓晏驚駭地“呼”一下站起來,正想再看看清楚這是不是他娘那隻已經死去的貓時,那隻貓卻縱身一躍,從窗口竄到了桌子上,然後再一跳,落在了棺木之上。
它踩在黑漆棺蓋上,抬頭看著卓晏,那雙貓瞳在燭光下射著詭異精光,如電光一般攝人。
暗夜無聲,燭光慘淡,窗外陣陣鬆濤如千萬人在哀泣。那貓踩在棺木上不過一瞬,盯著它的卓晏卻覺得後背僵直,無法動彈。
他忽然想起來自己在坊間聽說的,人死後,貓踩在棺木上會詐屍的傳聞。
他撲上去,想要抓住那隻棺材上的貓,誰知那隻貓“喵”了一聲,將身一躍而起,跳到了供桌上,撞倒了桌上的蠟燭。
卓晏飛撲過去,將蠟燭扶起,終於避免了一場火災。等再抬頭時,那隻貓已經不見了。
正在他扶著蠟燭驚魂不定之時,門口人影一動,他冷汗涔涔地回頭,卻看見燈光下映出的,是阿南的身影。
她提著一個食盒,詫異地問:“阿晏,你怎麽了?”
“是你啊……”卓晏放開蠟燭,這一晚悲哀恐懼交加,讓他感到虛脫無力,不由得癱坐在椅子上。
“我聽桂姐兒說你不吃不喝,就去廚房拿了點東西過來。”阿南從食盒中取出兩碟素包子和一碗粥,放在桌上,說道,“吃點東西吧,你娘肯定也不想看到你這樣折磨自己的,接下來還要替你娘操辦後事,不吃東西,怎麽撐得住呢?”
卓晏捏著包子,食不下咽,隻呆呆看著那具棺木。
“怎麽了?”阿南走到棺木邊拜了拜,回頭看他,“你在慌什麽?”
“剛剛……”卓晏心亂如麻,艱難道,“有隻貓,跑進來了,還……還跳上棺……棺蓋了!”
阿南詫異問:“貓?是你娘養的嗎?”
話音未落,忽有一陣輕微的叩擊聲,從棺材內傳來,“篤、篤、篤……”在空**的靈堂內隱隱回響,詭異非常。
卓晏跳了起來,指著棺材,結結巴巴問阿南:“你、你有沒有聽到什麽……什麽聲音?”
阿南看向棺材,神情不定:“好像是從……棺材裏麵發出來的?”
卓晏麵如土色,聲音顫抖:“難道、難道真的是那隻貓?我聽老人說,貓踩棺材會詐……會驚擾亡人!”
“不可能。”阿南皺眉,走到棺木旁邊側耳傾聽,“鬼神之說,我向來不信的。”
她神情堅定,讓無措的卓晏也略微定了定神:“要不……我去外麵叫人進來?”
“先別!”阿南止住了卓晏,又說,“阿晏,我想到一個可能,你娘斷氣後,馬上就入棺了,萬一……她又緩過氣來了呢?”
卓晏“啊”了一聲,毛骨悚然地看著那黑漆漆的棺木,但聽著那斷斷續續的敲擊聲,驚懼之中,又隱隱夾雜著一線希望:“真的嗎?我娘她,可能……”
雖然說,棺中的母親是他和父親親手入殮的,但畢竟是自己的母親,這絕望中的一線可能,予他竟像是溺水時的一根稻草。
“外人一來,肯定說三道四阻止我們開棺,要不……”阿南將手按在棺蓋上,低聲問,“咱們把棺蓋抬起來,看一看?”
卓晏隻覺得自己的後背全是冷汗。哭得暈眩的頭隱隱發痛。他想起剛剛那隻詭異的貓,恐懼於傳聞中那可怕的詐屍,但又極度希望裏麵是自己的母親在求救,是她真的活過來了。
“阿晏,相信我,我見過一時閉氣後,過了兩三個時辰才緩過來的人。”卓夫人剛剛去世,棺木自然尚未上釘,阿南的手按在棺頭那側,盯著神情變幻不定的卓晏,等著他下決定,“救人要緊,這可是你娘啊!”
卓晏一咬牙,和她一起將手搭在棺蓋上,深吸了一口氣,低低說:“就算真是詐屍,我也不怕!我相信就算我娘變成了鬼,也不會傷害我的!”
阿南點了點頭,不動聲色地按上棺材。
棺內的敲擊聲忽然停止了,靈堂內一片死寂。
卓晏更加緊張了,兩個人按著棺蓋,低低地叫著“一,二,三!”一起用力,將沉重的棺蓋推開了半尺寬一條縫。
毫無想象中的動靜,棺材內無聲無息。
卓晏呼吸急促,一邊擦拭眼淚,一邊無措地往裏麵看去,可是眼前模模糊糊,什麽也看不清。
眼前光芒漸亮,是阿南拿起蠟燭,往棺材內照去。
卓晏和父親整整齊齊鋪設好的錦被,已經被掀開了,棺材內空無一人。
卓晏瞪大眼睛看著,用力將棺蓋又往前推了兩尺,看裏麵依然沒有母親的蹤跡,又驚又怕,狠命抓著棺蓋,要將它掀掉。
阿南用力按住棺蓋,壓低聲音道:“阿晏,你冷靜點!”
卓晏眼眶通紅,失控喊了出來:“我娘不見了!我娘……”
他聲音太大,阿南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外麵廊下有人被驚動,想要進來看看,阿南一個箭步把門關上,靠在門後盯著卓晏,低聲道:“阿晏,別聲張!這其中必定有鬼,不然怎麽你親眼看著咽氣了、被放進棺材的母親,會消失不見呢?”
卓晏茫然驚懼,喃喃道:“我中途離開的時候,我爹一直在守著;現在我爹離開,可我一直在啊,怎麽會……”
“難道……真的是因為那隻貓?”阿南不敢置信,脫口而出。
卓晏隻覺得自己身上的汗毛都炸了,無法自製地抓住她的衣袖,問:“怎麽……怎麽辦?難道我娘真的被……被妖貓帶走了?”
“別慌!冷靜下來。”阿南拍著他的手臂,壓低聲音道,“無非兩種可能,一是詐屍,二是屍體被人趁亂盜走了。詐屍之說我始終覺得不可信,還是第二種可能性比較大!”
“是……是我爹的仇人嗎?可他們沒有時間下手啊……”卓晏竭力想鎮定下來,可腦中一片嗡嗡作響,無論如何也沒法正常思考,隻能喃喃地問她,“阿南,你肯定有辦法把我娘找回來的,對不對?幫幫我……”
阿南點頭,想了想,問:“你家有狗嗎?”
卓晏是個鬥雞走狗無一不精的紈絝子弟,聞言立即知道了她的意思:“對啊,我怎麽沒想到?我、我馬上帶著最好的細犬去!”
阿南示意他將棺蓋重新推上,低聲說:“你娘的遺體莫名失蹤,院中可能就藏著敵人內應,這事一定要嚴加保密。我們從後門悄悄出去,不要被人知道。”
卓晏現在又驚又怕,悲哀疲憊全都混雜在一起,心下已經大亂,隻是胡亂點頭,跟著她出了後門,直奔犬舍而去。
牽了一條弓腰長腿的細犬,卓晏將母親去世前用過的汗巾取出來,放在它鼻下。
那條細犬聞了片刻,卓晏給它係好繩子,一拍它的腰,它立即箭一般竄了出去,在院子中左轉右拐,轉眼就帶他們出了院門。
卓晏牽著狗跑入黑暗的山間,山道崎嶇,兩旁是在山風中不斷起伏的樹影。
狗竄得太快,阿南手中的燈籠被風吹熄了,她幹脆丟在了路邊,跟著卓晏深一腳淺一腳往前跑。
山間的怪聲不斷傳入耳中,黯淡的山月照著他們麵前的道路。卓晏一身的冷汗混雜著熱汗,耳邊風聲像是穿透了他的心口,讓他氣都透不過來。
也不知跑了多久,細犬停下來聞嗅氣味,腳步終於慢了下來。
卓晏下意識地轉頭看阿南,畢竟她如今是自己唯一的依靠了。
隻見阿南小心地撥開沒膝的草,向前走去,卓晏抬頭一看,前麵已到棲霞嶺,稀稀落落的山居小屋分排在山道兩側。
此時夜深人靜,萬籟俱寂,其中一間屋子的窗縫間,透出黯淡的燈光,在深夜中一眼可見。
卓晏顫聲問:“阿南……我娘,真的會在這裏嗎?”
阿南在月光下豎起手指按在自己唇前,朝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朝著那間唯一有燈光的屋子走了過去。
卓晏牽的細犬也衝了過來,朝著那間屋子狂吠起來。
裏麵的燈光立即熄滅,一個尖細的聲音倉皇地“啊”了一聲,隨即像是被人捂住了嘴,沒了下文。
阿南掏出一個口籠,給狗戴上,示意卓晏牽牢它。
卓晏心下忽然閃過一個念頭——這麽倉促的時間,她怎麽還記得從犬舍拿口籠?
但時間緊迫無暇多想,他下意識聽從了阿南的吩咐,牽著狗跟著她,輕手輕腳閃到了那間屋子的門廊下,隱藏住身形。
窗戶被人一把推開,借著黯淡的月光,卓晏看見開窗的人,方額闊頤,五官英挺,正是因為悲傷過度而被勸去休息的父親卓壽。
極度震驚下,卓晏差點驚叫出來,隻能抬手死死堵住自己的嘴,不讓自己發出聲音來。
卓壽向窗外觀察了片刻,見沒有任何聲響,才將窗戶重新關好。貼在牆邊的他們,聽到他的聲音,在暗夜中即使壓低了,也依然傳到了他們耳中——
“放心吧安兒,大概是獵人打獵回家,已經走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