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林之南聽到那一句疼不疼,愣了愣。

疼不疼?

當然疼。

不過還沒走就是了。

她在心底默默地回答了這個問題,然後一口喝幹了杯裏的茶水。

但莫名的還是有點口幹舌燥,於是她又倒了一杯水,抬頭之際忽的對上了小太子身後正用仿佛看殺父仇人般的目光看她的陳公公。

林之南:“……”

喂,不要搞得好像是她把小太子弄抑鬱的好麽?

呃等等,好像還真是她。

林之南撓撓臉,琢磨該說點什麽來安慰一下這位小小年紀就死了老婆……哦,是死了未婚妻的小少年。

左右看看,最後她從盤子裏拿了塊米糕遞到他麵前。

“你想幹什麽!?”

陳公公激動得仿佛她遞過去的不是米糕而是匕首一樣。

小太子看著那米糕愣了愣,然後仰臉看她:“太醫說我需少吃糕餅之類的吃食,平日裏母後他們都不讓我吃的。”

這麽慘?

林之南問:“一口也不行?”

小太子又看了看那米糕,似乎頗有些猶豫,但他眼神往後頭瞟了瞟盯得緊緊的陳公公。

哦,懂了。

林之南突然扭臉一指門外:“是皇後娘娘!”

陳公公一驚,轉身就是拜倒:“娘娘千歲!”

林之南一把把米糕塞到了小太子嘴裏。

“唔!”

小太子眼睛刷得睜大,林之南趕緊給他使眼色,他反應過來,雙手捂住嘴巴快速咀嚼。

與此同時,陳公公困惑地抬起頭,卻發現麵前哪兒有什麽皇後娘娘,隻有雪團兒蹲在門檻上正在舔毛呢。

知道自己被戲弄了,陳公公大怒,扭頭指林之南:“你大膽!竟敢謊稱娘娘來了!”

咕嘟!

小太子正咽下嘴裏最後一點米糕,陳公公驚駭地看向小太子,小太子仰起臉,很誠懇地看他。

陳公公:“……”

陳公公胸膛劇烈起伏兩下,憋得臉都漲成了豬肝色,最後一拍大腿,嚎著要去給娘娘告狀就淚奔了出去。

小太子挽留的手停在半空,最後訕訕收回,轉臉對上林之南戲謔的目光,耳尖又紅了。

清了清嗓子,他用手掩著嘴,小小聲道:“真好吃。”

說完,露出個靦腆的笑容。

林之南也忍不住笑了。

這回離得近,她發現這小孩笑起來的時候,左邊臉頰上竟然有一個小酒窩,襯著白嫩嫩的臉,跟個麵人兒似的。

就在感慨間,外頭匆匆跑來個小丫鬟:“殿下,時辰到了,娘娘在前頭催呢!”

小太子一驚,猛地跳起來整理衣袍頭冠:“糟了,差點誤了時辰。”

他扭頭對林之南道:“你在這兒等我,等儀典結束我就回來。”

頓了頓,他又笑彎了眼睛放輕聲音加了一句:“給你帶別的點心吃!”

林之南笑眯眯衝他擺擺手,小太子拎著衣擺就急匆匆地走了。

屋裏頓時隻剩下了一人一貓,林之南被那香爐裏的熏香熏得有些頭腦發脹,胸悶氣短,於是準備到外頭去透透氣,剛邁出門檻,先前離開的陳公公就領著幾個禁衛軍打扮的人進來了。

“金大人,就是這個小子,十分的可疑!”

陳公公指著林之南,尖聲道,“你們把他抓起來好好審審,咱家絕不可能看走眼!”

被陳公公生拉硬拽過來的是今日負責保護皇後娘娘與太子殿下安全的禁衛軍副將金陵,他雖才二十出頭,但出身名門,且武藝極好,年紀輕輕就被委以重任,可謂前途無量。

陳公公請他來的時候說是有可疑之人企圖對太子不利,於是金陵就當真以為事態嚴重,急匆匆就趕來了,結果他順著陳公公指的望過去,看到的卻隻是個才到他腰那麽高的小孩兒。

小孩瘦瘦小小的,穿著不合身又寬大的道袍站在風裏,整個兒的就像根竹竿套了件麻袋,隨時都能飛走的樣子,且頭發枯黃,臉頰瘦尖凹陷,襯得一雙烏黑的眼睛在臉上大得都有點滲人,簡直像具包了層皮的小骷髏。

他要是過去戳一指頭,這小骷髏估計都能當場散架。

這樣的孩子他見過不少,流民巷子、乞丐窩,到處都是這樣的小乞兒。

沐清觀觀主善名在外,這孩子估計是最近剛被收留在觀裏的,卻也不知道是哪裏惹到了這位慣會雞蛋裏挑骨頭的陳公公,真是倒黴。

“陳公公,這隻是個小孩兒,”

他一手搭在腰間,轉臉去看陳公公,“是這沐清觀的小道士吧?”

“小孩怎麽了?就是小孩兒才更要提防!誰會注意到小孩子!”

陳公公聲音更尖細了,“這小子刻意接近太子殿下,尋常小孩兒哪來的這個膽子!?我告訴你們,太子殿下要有個閃失,我跟你們沒完!!”

金陵聞言,摸了摸下巴:“你這說得好像也挺有道理。”

他於是走向林之南,朝她抬了抬下巴:“小道士,你怎麽說?”

怎麽說?

林之南此刻唯一的想法是,這陳公公果然跟她八字犯衝。

找誰來不好,偏找了這人。

眼前這年輕的小將軍,二十出頭,挺拔英武,劍眉星目,長得頗為俊俏,勾著一邊嘴角笑時還有些痞氣。

林之南頗為眼熟。

她扯了扯嘴角,低下頭,暗道倒黴。

金陵見著林之南低頭不吭聲,以為她被嚇著了,便緩了語氣:“你也瞧見了,那位公公不打算饒你,你要再不吭聲,咱們就得換個地方喝茶聊天兒了。”

嘖。

林之南低著頭瘋狂思考對策,心中卻覺得無比煩躁。

“且慢!”

正這時,院門口一道身影飛快跑了進來,林之南愣了愣,抬頭卻見是小道士天成。

天成氣喘籲籲地跑進來,繃著個臉擋在林之南身前,朝金陵與陳公公他們行了個禮,然後才道:“小師弟頑劣,若有得罪的地方,天成在此代他向諸位賠個不是,他絕非有意與諸位發生衝突,還請諸位包涵。”

“天成小師父,你莫要替那小子找托詞了,咱家都問清楚了,這小子是一個月前才來的這裏,至今未曾皈依,”

陳公公對著天成語氣好了不少,“他都不算是沐清觀的道士,更不是你師弟,你何須替他道歉。”

“咱們也不難為一個小孩兒,就想請他過去聊聊,問問清楚他的出身由來,若當真沒什麽問題,咱家親自跟這孩子賠罪如何?”

陳公公這一番說完,天成卻是無法再說什麽了,他轉頭看向林之南。

林之南知道回避不了了,便從天成身後出來,走前兩步道:“師兄,你不需為我道歉。”

“我不跟你們走。”

她抬頭對上一直在旁看好戲的金陵的目光。

那是自然,她的身份由來根本經不起一點盤問,尤其還是眼前這人。

金陵沒想到一直躲在後頭不吭聲的小孩兒會突然主動走出來,尤其是與她目光撞上之時,她眼神甚是平靜,根本沒有他以為的害怕畏縮,他一愣:“什麽?”

林之南說:“太子讓我在這兒等他回來。”

陳公公表情一僵:“你、你胡說八道!”

林之南瞥他:“你去前殿問太子殿下就知道了。”

陳公公噎住。

金陵卻突然一副饒有興味地表情,重新打量起了眼前的小孩。

林之南不敢與他長時間對視,怕他認出自己,就扭開了臉,但眼角餘光裏,卻始終能看到金陵抱著胳膊居高臨下地打量她的目光。

林之南一邊越加煩躁,一邊飛快思考要怎麽脫身。

正這時,一道風聲突然自身側襲來!

林之南身體一僵,本能地做出反應,肩膀後縮,後撤半步,剛好與斜刺裏劈過來的一掌錯開。

掌風並不淩厲,顯然帶著試探之意,她剛躲開就意識到了不好,果然抬頭就對上了金陵的視線。

“你習過武。”

金陵眼睛眯起。

“……”

林之南跟他對視半晌,忽然轉臉麵向院門,“太子殿下救我!”

所有人下意識就扭頭去看,林之南轉身就逃,金陵幾乎是扭頭的一瞬間就意識到不對,朝著林之南就追了過去。

林之南早知道自己跑不過金陵,眼看他追過來,她一腳蹬到院牆邊的一棵鬆樹上,借力躍起,雙手熟練攀上樹幹一個翻身跳到樹上,然後飛快地沿著枝幹爬到了相鄰的另一棵樹上。

追到樹下的幾個侍衛仰頭看著這一幕:“這小孩兒其實是隻猴兒吧?”

……猴兒?

正也準備往樹上跳的金陵忽的動作一頓,扭頭看那個侍衛。

侍衛被他盯得有點發毛,小心翼翼問:“老大?你怎麽了?”

金陵扭臉望向靈活地在樹上躥的小孩,眼睛盯著小孩側臉。

回憶起之前的對視,他忽然覺得這小孩兒很眼熟。

——和記憶當中,某個囂張跋扈不可一世的小不點重疊在了一起。

然後他就像被定住了似的,直愣愣站在了那兒,眼睜睜看著林之南撐著牆頭,跳到了牆的另一邊。

……

那還是好幾年前的事,那時他還在南境,就住在平南王府裏,平南王府的院牆可比這道觀院牆要高上許多,但他也是三天兩頭地這麽爬,就踩著樹幹,從樹梢翻到牆頭,再從牆頭跳出去,然後就能溜去街上玩了。

因為沒事兒就喜歡往樹上竄,總也坐不住,王爺他們都說他是猴兒精轉世。

那時還有個隻他腿那麽高的小不點,圓圓腦袋上梳兩個圓圓的小包子,愛穿紅色衣裳,也跟著大人喊他小猴子,她嗓音軟軟糯糯,長得也可可愛愛,卻是鬼靈精一個,每回被她撞見他偷溜出去玩,她就一定要抱著他大腿讓帶上她,否則她就去打小報告。

可他倆要是一同被逮到,她就又會飛快出賣隊友,隻肯在他被罰禁足的時候偷偷給他送小零食來賠罪。

金陵也不知是不是自己思慮過頭精神錯亂了,他竟然越想,越覺得那小孩兒跟那小不點長得相似。

隻是這小孩的五官更長開了些,而且因為太瘦,臉頰都是凹陷下去的,皮膚也更黑黃,完全沒有那個小不點囂張跋扈的精氣神,乍一眼根本聯想不到一處。

而且……怎麽可能呢?

那個頑劣的小東西已經在三個月前和她的父母,和十幾萬百姓一起葬身在了南境,一襲浸透了鮮血的騎裝也還正掛在鎮國公府裏,她怎麽可能突然出現在這裏?

……

小太子剛完成進香的儀式,趁著短暫的空閑他四下望了望,抬手招來一個小丫鬟,低聲問:“陳公公去哪兒了?”

小丫鬟老實答道:“奴婢剛剛看到,陳公公領著金大人他們去後院廂房了,說是要去捉小賊。”

小太子一愣,小賊?

他突然想到什麽,驚得差點跳起來。

“皇兒怎麽了?”

身後傳來一個溫柔的女聲。

“母後!”

小太子望向聲音來處,著急道,“兒臣暫時有急事,先離開一會兒!”

說完,也不等回答,急匆匆地提著衣擺轉身就跑。

一身素衣卻難掩華貴氣度的女子緩緩轉過身來,望向小太子跑走的方向,微微蹙起了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