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所有人的目光跟著他一起落在了貴妃娘娘身上, 蕭煜扶著母親的手微微一顫,立刻道:“不可!”
貴妃娘娘臉上並未有所波動,隻淡淡抬眼看了看他。
“不行……”
蕭煜眼圈微紅, 帶著懇求地看她,“母妃, 別——”
蕭寧不懂他們在說什麽,但是看到此番情景, 大概便能推測出, 薑熾的意思是,現在隻有貴妃娘娘可以救南兒,隻是那個方法會讓貴妃娘娘受到很大傷害,說不定還會沒命。
這無怪乎一直情緒內斂的蕭煜也會如此抗拒。
但是南兒又怎麽辦?
金陵那混蛋去找個人怎的如此久還不回來?!
她在心中咬牙跺腳,卻也恨自己又無能為力。
就在僵持之中,眾人卻聽到一道略微沙啞的少年嗓音說道:“還有一個辦法。”
蕭楚抱著林之南, 他身上染滿了林之南的血, 他抬起頭來,望向貴妃,眼眶發紅, 但神色仍舊鎮定。
他說道:“請您將您的同心蠱給南兒。”
貴妃怔了一下。
蕭煜脫口:“你瘋了?!”
貴妃聽聞此,明白過來,微微蹙眉問蕭楚:“你將蕭弘的蠱引渡到自己身上了?”
蕭楚點頭:“是。”
貴妃閉了閉眼:“那你可知,同心蠱同命相連, 共享壽數?”
蕭楚依舊點頭:“知道。”
貴妃垂眸淡淡看他:“南兒如今模樣, 我若將蠱引到她身上, 就是在把你的命分給她, 若是她沒熬過來,你也會跟著一起死。”
蕭楚嘴角彎了彎:“我知道。”
貴妃看著眼前少年, 仿佛在透過他看著遙遠過去裏的某個身影,神情有片刻的恍惚:“你當真願意與她同生共死?”
蕭楚毫不猶豫地點頭。
這時,他懷中的少女身體顫抖,呼吸也變得非常艱難,看起來很是痛苦,蕭楚臉色微變,終於維持不住從容,焦急又懇求地望向貴妃娘娘。
貴妃的目光又落到了林之南身上,林之南的眉眼像極了她的父親,英氣銳利,但是她的鼻唇又像她娘親,精致小巧,透過她,貴妃就會想起很久以前,她還未被父王送來北齊和親時,總是纏著她跟著她叫著她“阿姊”的那個小妹妹。
她歎了口氣,走到少年身旁,伸手輕輕摸了摸女孩染了血的麵頰。
蕭楚看著她。
貴妃回過頭看他,眸色依舊淡淡:“蕭楚。”
“你以後,會善待南楚人嗎?”
蕭楚一愣,明白什麽,緩下唇角繃緊的弧度,搖頭。
蕭煜皺眉。
蕭楚接著說道:“隻要生活在我北齊境內的,便是我北齊子民,隻要是我的子民,我必然會善待。”
貴妃點了點頭:“你以後會善待南兒嗎?”
蕭楚握著林之南的手,毫不猶豫:“我與南兒注定命運相連,她便是我,我便是她。”
貴妃垂眼看他們交握的手,“你注定是齊國未來的王,可她卻未必見得能忍耐深宮寂寞,將來你要為了江山社稷為了朝廷穩定為了種種理由娶妃納嬪,南兒卻是南楚皇室的後裔,她的身世一旦曝光,北齊朝廷必不會允許你立她為後,屆時你難道還能冒著天下之大不韙,與所有人作對?”
她語氣平淡地說著將來的假設,但是在場所有人都能聽出來,她說的其實並不是蕭楚與林之南的未來,而是她自己的過去。
也許在很久以前,貴妃娘娘與如今的齊王曾經也是如麵前這對少年男女一樣互相傾心相攜相伴的眷侶,但時移世易,時過境遷,南楚亡國之後,南楚皇室巫蠱之術曝光於世人麵前,即便貴妃娘娘自己心懷坦**,卻也無法堵住所有北齊百姓與朝廷眾臣的流言蜚語。
他們疑心她會令北齊成為下一個南楚,疑心她是巫族妖女,會為北齊帶來不幸,他們不允許她這樣身份的人成為他們北齊母儀天下的王後。
眾口鑠金之下,曾經海誓山盟的丈夫妥協了,娶了眾望所謂的名門之後,於是所有人都滿意了,隻留她一個人終日守在冰冷的楚月宮,於往日的時光中醉生夢死。
直至某天被人強行叫醒,不得不麵對殘酷冰冷的現實。
麵前的少年少女還未真正見識過權利的**,也沒有麵對過與天下人抗爭的無力感,更不懂人心易變的道理,他們如今不過是在生死之際憑著一腔熱血自以為深情偉大地想要為對方犧牲罷了,真正的考驗,是往後更久遠歲月裏的瑣碎日常與源源不斷的反對勸阻和**。
林之南與蕭楚的婚約雖然很早就已定下並昭告天下,他們門當戶對,林家在民間與軍中的聲望都讓她即便什麽都不用做也會受萬民愛戴,但那是在林之南母親的身份沒有曝光的前提下。
林之南的母親是已經亡國的南楚王室的公主,這一身份若是被揭露,有心人挑撥之下,也許就會傳出當年南境蠱蟲之災,就是這位亡國公主帶來的這樣的謠言,所以即便民望如平南王林霄也不敢直接告知天下自己妻子的身世,而是請了一位長輩幫忙讓他先認下她為義女。
如今知曉林之南真正身世的人雖然不多,但巫妖族還在,那就是一顆不定時炸彈,不知何時就會引爆然後帶著所有人同歸於盡。
這個問題其實很難回答,即便蕭楚此刻作出承諾,也無法保證未來他就不會變,前車之鑒就擺在麵前,他們將來要麵對的,甚至可能比貴妃娘娘他們當初要麵對的更加嚴峻。
蕭楚知道這一點,他握著林之南冰冷的手,還是那三個字:“我知道。”
他看向貴妃娘娘:“請您救她。”
終於,貴妃娘娘笑了起來,蒼老掩蓋不了她曾經風華絕代的容貌,她似乎很久沒有如此純粹地笑過了,仿佛某種解脫。
她示意蕭楚將林之南的手腕翻轉過來,蕭楚立刻照做,蕭煜還想說什麽,但在看到母親此刻神情時,下意識往前邁出的腳步還是退了回來,他轉過身,不願再看。
貴妃用指甲在掌心劃開一道血口,然後握住了林之南本就傷痕累累的手。
“同心蠱的雙方命運相連,不論是壽數還是受傷時感受到的痛感,我將此蠱下在蕭弘身上,不過是因我本身壽數不夠強行激發噬心蠱,所以要借同心蠱的作用抽取蕭弘的生命來助我而已。”
貴妃閉著眼,語氣淡淡地說道,“如今南兒瀕死,我將此蠱引渡入她體內,就是將你們的命連在一起,從此以後,她的痛苦你也將感同身受,你的壽數也一並分到她身上,人之一生不過短短數十載,你可能會年紀輕輕就過早死去,你當真不會後悔?”
蕭楚搖頭。
貴妃睜眼又看了他一會兒,點頭,
她的眉梢稍微蹙了蹙,蕭楚就感覺懷中的少女身體似乎在顫抖,她閉著的眼皮下,眼珠在不停地動著,仿佛重傷昏迷之中依舊在與什麽可怕事物掙紮抗爭。
他緊緊抓住她另一隻手,與此同時,他也有了一種很微妙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起先這種感覺並不分明,隻是覺得有點燙有點疼,那種疼痛感隱在他全身各處,讓他無法明確說出究竟是哪裏痛,但是又無處不在痛。
然後這種痛感越來越清晰分明,他的臉頰漸漸蒼白,全身開始浸出冷汗,抓著林之南的手也越來越緊。
他的每一根骨頭,每一條血管,每一絲血肉都在痛,仿佛無數蟲豸啃食,仿佛有什麽要咬破他的皮膚衝出來,仿佛他的身體即將炸開。
而於此相對比,後背傳來的那種血肉皮膚破開的傷口,反倒成了某種讓他能夠稍微保持住清醒的刺激。
這就是南兒的感受嗎?
蕭楚痛得幾乎要昏厥過去,卻還在腦海中閃過這樣的念頭。
“阿楚!”
蕭寧趕緊過來扶住差點倒下的弟弟,卻見蕭楚猛地張嘴嘔出了一大口血,他渾身上下雖然沒有流出一點血,但身體卻已被汗水浸透,臉色蒼白發青,呼吸微弱,一副油盡燈枯宛若即將死去的模樣。
貴妃娘娘已經睜開了眼,她依舊握著林之南的手,此刻看著蕭楚,搖頭:“我便知曉會這樣。”
蕭寧不解地看著貴妃。
貴妃娘娘道:“他從小就不是長壽之相,這些年恐怕又虛耗不少,本就沒有多少年好活,還要將命分給南兒,自然更是時日無多。”
蕭寧不敢置信。
“最多三年。”
貴妃說道。
蕭寧聲音發抖:“怎麽會……”
“並不是沒有其他辦法。”
貴妃卻又說了一句。
蕭寧猛地抬頭看她,眼中充滿了希冀與期盼。
貴妃卻並未再看她,而是再度閉眼。
蕭煜掐住掌心的指甲更深地陷入皮膚裏,血珠順著手掌紋路滴落,他卻毫無所覺。
從母妃願意幫忙開始,他就知道會變成這樣。蕭寧不懂其中的關鍵,但蕭煜是知道的。
為了救南兒,母妃會把自己的噬心本命蠱加上從薑熾那裏奪來的蠱一並給南兒,這樣,加上南兒自己的本命蠱,真正的噬心王蠱就算煉成了。
隻有蝕心王蠱能讓人從如此重傷的情況中完全恢複,甚至於能賜予寄生者常人沒有的壽數,也就是說,等到南兒恢複了,她不僅擁有蝕心王蠱,還會比常人更加長壽。
於是在同心蠱的作用下,她的壽數也會一並分給蕭楚,補足他的缺失。
蕭楚的先天不足與後天損耗,都是貴妃造成的,她是以此在彌補自己過往對他的虧欠。
蕭煜知道這些,蕭楚作為當事人自然更加清楚,他已被劇烈的疼痛感衝擊得意識模糊,隻能勉強睜眼,他看到,本就滿頭銀發的貴妃娘娘在這短短的時間裏又更蒼老了。
她的皮膚幹癟下去,眼睛逐漸渾濁,臉色深深的褶皺層層疊疊,完全覆蓋了絕美的容貌,她的氣息也開始變得微弱。
最後,她終於鬆開了林之南的手,緩緩往後倒下,被快步上前的蕭煜接在懷中。
“母妃……”
蕭煜垂首。
貴妃的眼睛已經無法聚焦,她最後輕輕叫了一聲“……煜兒”,手便無力地垂了下去。
蕭煜身體顫抖,強忍悲傷。
蕭寧有些不忍,想要安慰,此時一道身影忽的從屋簷落下,是急匆匆趕來的金陵,他背著因為沒過藥效強行醒過來而四肢無力的白芷,見到這場景有些愣,怎麽一會兒不見,蕭楚跟貴妃也躺下了?
但他顧不得這麽多,粗魯地把白芷放到林之南麵前催促:“你快看看南兒怎麽樣了?”
白芷本來很不樂意,正要抱怨,看到眼前場景愣了一下,“這麽誇張的麽?”
她看看林之南,又看看蕭楚,幹脆伸手一手一個握住手腕探了探,越探表情越奇異,看著兩人的眼神都變得古怪起來:“真是神奇……”
“到底如何?”
金陵不想跟她浪費時間,急著問。
白芷揚了下眉,鬆開兩人手腕,拍拍手站起來,
蕭寧仰頭看她,目光急切,白芷歪頭瞧了瞧她,這位金尊玉貴的北齊公主此刻灰頭土臉狼狽不堪,要在平時白芷肯定會好好嘲諷一番,不過這次她倒是沒有毒舌。
“他,”
她指了指蕭楚,“問題不大,靜養一段時日就行。”
“至於她。”
她又指了指林之南,稍微沉吟了一下。
“南兒怎樣?你別賣關子了!”
金陵一副急得要跟人拚命的樣子。
“你那麽著急也沒用啊,她的情況比較複雜,”
白芷翻了他一個白眼,然後才蹙眉抱起胳膊說道,“我對南楚的蠱本來了解就不多,她現在身體裏那個我更是聞所未聞,從來沒了解過的東西,我怎麽能妄加斷言?好歹我也是個神醫!誤診會害死人的!”
“不過目前從脈象來看,她的身體正在自我修複,逐漸穩定當中,光是身體的話是在往好的方向發展,暫時是不會死的。”
金陵聞言,鬆了口氣。
蕭寧臉色也緩和下來,她看向白芷,真摯道謝:“謝謝你。”
白芷輕哼了一聲,然後唇角勾起,道:“你們現在放鬆是不是太早了些?”
金陵一愣:“什麽?”
白芷搖搖頭,一副看笨蛋的表情看他們:“剛才你去長春宮的時候沒發現,西秦的那些個人都不見了嗎?你就不好奇他們去哪兒了?”
金陵表情一變,蕭煜也猛然抬頭。
這時,院外傳來紛亂的腳步聲,跟著,門口衝入二十來個西秦衣服的人,其中帶頭正是原先來參加宴會的使節團幾人。
那人表情得意,朝後招了招手,身後侍從讓出一條路,兩個侍衛架著一個男人走了出來。
蕭煜目光落在那身明黃色衣服上,霍得站起身:“你們竟敢在我北齊皇宮內挾持皇上!”
西秦使節哈哈大笑起來:“就你們北齊如今情形,哪裏還需要我大秦費心,我看今日情形,哪怕我等不出手,你們自己也快要亡國了!”
金陵怒極,抽劍朝著那人刺去,那人急退兩步,一把拉過齊王擋在身前,將刀架在齊王脖子前。
金陵被迫收手:“無恥之徒!”
那人哼笑,又跟身後人使了個眼色,那人聞言點頭,從懷中取出一個竹罐,拔開塞子拉動引線。
咻!
一道紅色焰火直升上天,在半空中炸開。
“那是什麽!”
蕭寧心中湧起不好預感。
西秦使節眼角眉梢都是得意:“是我們的聯絡信號,見此信號,外邊我們的人就會動手,與此同時,城郊那裏見到這個信號,也會發出對應暗號,一層層傳遞開去,不出半日,望北關那裏就會收到我們的消息,屆時,我大秦兵馬立刻就會踏平你們望北關!”
他看到麵前狼狽又重傷的幾人,忍不住再次哈哈大笑起來。
隨著他的笑聲,西秦衛兵們齊刷刷亮出武器,朝著眼前狼狽的年輕人們而去。
金陵立刻擋在眾人麵前,蕭煜也從地上一個死去侍衛的身上抽出劍來,站在了金陵旁邊。
蕭寧抱緊懷中的蕭楚與林之南,冷冷看著麵前的敵軍。
無論如何,她都要護好弟弟妹妹,她想。
就在這時,聽到一道沙啞的少年聲音從她懷中傳出。
“動手。”
她一愣,還沒反應過來,刷刷刷數十道黑影落下,乒鈴乓啷一陣兵器交接之聲發出,卻是有人與西秦侍衛們打了起來。
“是父王的影衛!”
蕭煜一驚。
與此同時,金陵也加入了戰局。
西秦眾人被打了個猝不及防,一時落了下風,但領頭的使節大吼:“困獸之鬥!現在外麵整個上京城都被我們潛伏進來的人控製了,你們再掙紮也是無用,不如趁早投降!”
蕭寧心下一緊,看向懷中已然睜開眼,正艱難坐起來的少年:“阿楚。”
蕭楚捂嘴咳嗽了幾聲,他伸手將林之南重新抱入懷中,低頭看她麵色,頭也不抬地說道:“恐怕未必。”
“什麽?”
西秦領頭狐疑。
“西秦早先潛伏進上京的那些人,我早已讓袁大人留意,隻等今日你們現身,便可以一網打盡不留遺漏。”
蕭楚說完,又咳嗽了兩聲。
“我們派來的都是最精銳的部隊,什麽袁大人,你們北齊哪裏還有能——”
西秦領頭者冷笑。
“鎮國公府的袁武?”
金陵眼睛一亮,“我說呢,怎麽今日沒見著鎮國公府的人,前些日子我去公府,公府大門緊閉,我當袁武那小子也早就不在上京了,原來是被你安排了!”
蕭楚唇角略微揚了揚。
“……鎮國公府?”
西秦領頭臉色一黑。
鎮國公府的名頭他西秦的人最是清楚,過往他們西秦就是被這些姓林的打得節節敗退,如今敢重新出來,不過就是仗著鎮國公府已經敗落,林家無人罷了。
若是鎮國公府的人出手,那——
一時晃神,他手中兵器被金陵一下挑飛,跟著脖子邊架上冰冷銳器,金陵從身後踹了他一腳,他被迫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西秦領頭者隻有片刻慌張,很快他穩住心神,頭顱昂起大義凜然道:“即便我們幾個折在這裏,望北關你們也守不住了,我就不信你們區區幾百府兵,還能趕去北境對抗我西秦鐵騎?今日依舊是我西秦大勝!”
他說完,仰天大笑。
金陵氣得想直接砍了他。
蕭楚卻搖搖頭,神色依舊從容淡定:“未必。”
西秦人的笑聲戛然而止,他驚疑不定地望向蕭楚。
蕭楚又咳嗽兩聲,聲音虛弱但語氣鎮定地道:“不知你們可曾聽說過,當年平南王麾下副將,陳正陽陳將軍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