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長春宮開宴在即, 各國使節團代表也已落座,席間聲樂奏起,倒是頗有情趣, 而在座的除了使節團們,自然還有幾位北齊的皇親國戚與肱骨大臣。

西秦小王爺段琤搖著扇子打量了一圈周圍, 目光突然凝固在了他席位對麵,他目光未動, 卻用扇子捅了捅旁邊人:“對麵那小美人是誰?”

旁邊人瞧了一眼, 壓低聲音回道:“小王爺,看打扮是東海使節團,此前就聽說東海這次來的是他們的三公主白芷,想來就是這位了。”

“東海三公主?”

段琤眼睛微微發光,搖著扇子忍不住喟歎一聲,“這短短幾日, 接連遇上了三個美人, 此次北齊之行,當真是沒有白來!”

對麵正新奇把玩著桌上杯盞的白芷感覺到了對麵輕佻的視線,眯眼望了過來, 正對上段琤的視線,段琤見她看過來,立刻微笑著拱手作揖,擺出溫文有禮的姿態。

白芷眉梢一挑, 回給他一個笑容, 段琤眼神越發亮了, 白芷就去看旁邊的金陵, 卻發現金陵完全沒反應。

木頭!

白芷輕輕挪動腳,用力一腳踩到了站在旁邊的金陵鞋上。

金陵麵孔一陣扭曲, 納悶地看向她,滿臉都是不解。

“你幹什麽?”

他俯下上身,壓低聲音僵硬問。

白芷就著姿勢一把扯住他耳朵,咬牙:“你現在不是我的侍衛嗎,沒看到剛剛有人調戲我?”

金陵捂住耳朵漲紅了臉:“你鬆手!成何體統!”

白芷:“我偏不。除非你幫我去教訓教訓那個登徒子!”

“好好好!”

金陵見周圍人都望過來了,趕緊答應。

白芷這才鬆開他,金陵揉著耳朵一臉鬱悶地問:“哪個登徒子敢調戲你?”

白芷朝對麵纖纖素手一指對麵:“喏,對麵西秦那個拿扇子的小白臉。”

西秦的人?

金陵立刻皺眉,表情不善起來。

白芷滿意地單手托腮看他。

但是過了會兒,金陵卻又一言不發退了回來,她不滿瞪他。

金陵無奈,再度彎腰跟她說道:“公主,現在我不便引人注意,不然你忍忍,我晚點幫你教訓回去?”

白芷嘟嘴,但是眼睛滴溜溜轉了一圈,忽的又笑起來:“那好,你說的,晚點要幫我教訓。”

金陵愣了下,他剛剛不過隨口一說,畢竟他還有沒有命留到“晚點”都不一定,隻是這下對上白芷小狐狸似得的笑,他莫名感覺自己似乎給自己挖了個坑。

他無奈,但還是點了頭:“是,如果屆時我還能做到的話。”

話畢,他重新直挺起身體退到了後排,目光不著痕跡地四處逡巡。

早在入宮之前,他就已經通過各種渠道了解了王宮如今的情勢,他曾經在這裏當了好幾年的皇城使,對皇宮內外再是熟悉不過,對手下的侍衛兵士,雖不能說每個都熟識,但大部分人都能叫得上名字,從小在平南王身邊長大,一直往軍營裏鑽的他耳濡目染,對練兵一道也是頗有心得的,因此他在職時,手下的軍士雖出生各不相同,但大部分都還是相當聽從他的命令。

可今次入宮,他一路看來,卻發現過去的那些熟麵孔大部分已經都換了人,偶爾留下的那幾個,卻也一個個的形如傀儡,根本不似舊日的神態模樣了。

這讓他體會到了何為物是人非,心中也不免唏噓。

三年前鎮國公夫人、大長公主去世,他扶棺將她送往鎮國公祖宅陵墓,又因鎮國公府已無後人(當時的南兒又不便出麵),作為林霄的養子,也算是鎮國公府主人的金陵便代她為祖母守靈,卻也因此逃過了後來沐清觀那一劫數。

從前那個小鬼靈精總說他天生狗屎運,現在想來也確實,他還未出生時,他生母被趕出上京城,饑寒交迫又即將臨盆,眼見要一屍兩命,卻遇上了正好南下的平南王一行人,他不但順利出生,後來還成了平南王的養子,從小吃穿不愁又自由自在;

後來生父找上門要讓他認祖歸宗回上京,他為了將來能看顧妹妹,與養父商量之後毅然回了上京,卻也因此避開了寧陽城的厄難;

三年前,他扶棺南下,為祖母守靈,又一次逃過一劫。

每一回的災難他總能化險為夷,在他人眼中,可不是那滔天的踩狗屎運氣麽?

但對金陵來說,他一點也不覺得自己幸運;如果早知會如此,當年他定不會離開寧陽城,哪怕會與養父他們一起死在南境,他也甘之如飴;三年前,他更不會離開上京,留下南兒一人在這偌大皇宮無依無靠最後竟落得屍骨無存的下場。

等到他再度回到上京的時候,這裏早已變了天,就連皇後娘娘與太子殿下都被牽連,紀太傅更是滿門被滅。

金陵找到南兒掉落的山崖,他想過跳下去陪妹妹,沐清觀主言明道長突然出現阻止了他。

他說,上天留你不是讓你自怨自艾的,必然有它的用意。

他沒有夭折在荒野,而是被平南王救下,就是上天要他將來守護平南王,守護南兒的;

他沒死在寧陽城,必然也是因為上天都看不過去平南王府的慘劇,特意留下他來保護南兒,讓南兒不必獨自一人孤苦無依;

而如今他又還未死,那一定也有他必須還要活著的意義,去複仇也好,去伸冤也好,或者是保護更多的人,繼承逝去人們的信念與追求,不論是哪一種,至少都得做點什麽,才不枉費獨獨讓他活下來的意義。

三年的時間裏,在言明道長的協助下,金陵找到了小太子,將他送到安全之處,又聯係上了南境軍退隱的舊部,並借用鎮國公府的勢力,通過袁武的幫忙,暗中籌措建立了隱秘的軍隊,一切都有條不紊的在進行著,唯一的意外,就是這場突如其來的冊封典禮。

北齊現在的局勢他自然清楚,當年平南王收容了大部分失去家國庇護的南楚人,讓他們得以在北齊繼續生活,其中大部分南楚人留在了南境,但也有不少分流去了別處,留在南境的還好,在平南王的治理下,南境的原住民們對南楚人很包容,但是在北齊的其他地方,南楚人卻時常被歧視與仇視,這也讓他們很難在北齊真正穩定下來。

三年前,貴妃突然複出掌權,在她的推動下,南楚人在北齊的地位一再拔高,不但是交稅經商有優待,就連科考都留出了給南楚人的特殊名額,南楚人不僅能經商,還有不少人躋身官場,這全部依托於貴妃娘娘的扶持,所以貴妃與大皇子在如今的南楚人心目中,是絕對的信仰支柱,對於冊封大皇子為太子,未來的齊王,南楚人民自然是舉雙手歡迎的。

這場冊封典禮如果當真成功舉行,大皇子蕭煜成了名正言順的太子的話,那被他送走的小太子蕭楚將來若要回歸就會萬分艱難,他不僅要踩著同胞兄長上位,還得麵對屆時反撲而來的南楚人的仇視。

老實說,金陵對那位小太子其實並沒有太多了解,隻是小時候常常聽到南境的百姓們在茶樓聊天,說到當今王後娘娘如何如何賢德,王後娘娘的娘家,紀太傅一族又是如何如何的清廉愛民;小太子剛出生就被齊王立了儲,這也是非常順應民意的,甚至當時民間好多人為他們這位小儲君祈福,據說那一個月,各大寺廟道觀的香火都旺了不少,金陵清楚記得,當時他的養父,平南王林霄那天也是非常高興,喝了不少酒,紅光滿麵地抱著酒壇子在院子裏嘀嘀咕咕地一個人說了一晚上的醉話。

受到周圍人的影響,金陵也就產生了王後娘娘與小太子都是非常好的人的念頭,不過這樣的事情對於還是一個小孩子的他來說並沒有什麽太過深刻的影響,他也無法理解他們好不好在未來會對他產生什麽影響。

但是當林之南出生之後,這一切就變了,因為南兒出生不久,就被封為了南陽郡主,還立刻定下了與小太子的婚約,抱著妹妹才稀罕了沒幾天的金陵看著懷裏的小不點,聽著其他人議論著十幾年後妹妹要嫁去遙遠的上京,心裏立刻就恨上了那個未曾見過的小太子。

他的妹妹是南境所有人的珍寶,就該自由自在長大,想做什麽就做什麽,想要什麽就有什麽,怎麽能一出生,就被人惦記上,還沒長大,就得送進那四四方方的高牆裏?

他不想要他的妹妹做什麽賢明的王後娘娘,也不想他的妹妹被萬民稱頌,他就希望她快快樂樂地長大就行。

再後來,隨著林之南的長大,上京城裏經常有人來給她送東西,然後順便傳來各種關於王城中那位小太子的情況,說小太子身體弱,說他脾氣好,說他長得玉雕娃娃似得漂亮等等等等,金陵真是越聽越覺得揪心。

在他的心裏,這樣病病歪歪的一個小孩,怎麽配得上他生龍活虎的妹妹?

然而他萬萬沒想到的是,後來南兒來了上京城,竟然與那小太子相處得頗好,雖然他不常出入東宮,但偶爾看到的幾回,兩個小家夥總是手牽手的形影不離,隻要對方在旁邊,視線也總是會跟隨著對方,明明不過還隻是兩個小孩兒,那氣氛卻已經莫名其妙地叫外人無法融入進去了,這樣的場景,在金陵的印象中,隻有小時候跟隨在平南王身邊時,見到養父母挨在一塊兒時候的場景了。

那時候他忽然就產生了,也許南兒和這小子一塊兒也不錯的想法,至少她看著是開心的。

也是這樣的念頭,讓金陵在得知南兒離去之後,對蕭楚有了幾分關照與偏愛。

就他本人來說,他對南楚人還是北齊人都沒有什麽偏愛,所以將來不論誰當皇帝,隻要能讓國家太平,他都無所謂,但是由於南兒的關係,他自然是更加支持蕭楚的。

所以他必須要在蕭楚回來之前,為他掃清障礙。

如此想著,他的手下意識按在了腰側的劍上。

這時,宴會門口,又有人進來,他抬眼掃去,是個衣著華貴,但頗有些含胸駝背一副瑟縮模樣的年輕人。

因為不認識,所以金陵收回了目光,但這時,他聽到旁邊有人議論到了來人。

“是安遠伯吧?”

“怎麽還是這副樣子?畏畏縮縮,當真上不得台麵——”

“被嚇破膽了吧。”

安遠伯?金陵出神了一會兒,這名稱對他來說都有些陌生了,那是他那所謂生父曾經的爵位,伯爵府的人原本是希望他能繼承,但是他拒絕了,現在這位安遠伯,也不知是他們哪邊拉扯過來的。

一邊走神,他的目光也就隨著那縮手縮腳的安遠伯一路往裏來,也不知怎麽,那瘦瘦的年輕人突然抬頭朝著他的方向看了過來,金陵沒來得及收回目光,與他正好對視上,那年輕人愣了下,然後臉色一變。

不好,被認出來了!

金陵瞬間意識到不妙,那年輕人作勢抬手要指向他,就在這時,好巧不巧的,他往前走的身體突然好像被什麽給絆到,整個人往前摔了出去,咚的一聲響亮聲音,正摔在了東海與西秦使節團座位的正中間。

“哇,北齊的人也太客氣了吧!”

白芷雙手捧臉,故作天真地歪頭感歎。

“不愧是以禮教出名。”

段琤搖著扇子應和。

其他使節團的人都發出了笑聲。

“安遠伯大人,還不快起來!”

在座北齊的大臣們趕緊上前扶人,紛紛覺得丟人,又恨這年輕的安遠伯不頂事上不得台麵。

鬧了個大紅臉窘迫得差點想要一頭撞死現場的安遠伯哪裏還顧得上去指躲到東海侍衛後麵了的金陵,低著頭咬著牙,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被人扶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眾人落座沒多久,樂聲又換了一輪,眼看開宴時間該到了,所有人都時不時望向門口的方向,等著今日的主角登場。

然而左等右等,那裏卻遲遲沒有人影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