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蕭煜神色一凝, 快速側身避開,那道迎麵而來的冷銳兵器割斷了他的一縷鬢發。

這時,一道略微清冷帶著些沙啞的少年嗓音突然道:“阿耶停手。”

被割斷的黑發幽幽飄落到了地上, 蕭煜卻是在聽到那個聲音的同時整個人僵立原地,他緩緩扭過頭, 像個壞掉的木偶人一樣動作僵硬地將視線轉向了床尾處,正緩步從隱蔽的陰影處走出來的少年。

那少年的麵容對他來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在過去的三年裏, 這張臉,這個身影,總是出現在他的噩夢之中,讓他悲痛恐懼,又無比地悔恨內疚。

但是那些噩夢當中的這張臉,還要更加年幼些, 個子也還沒長起來, 更加不會有如此刻這般沉穩從容的微笑的神情。

蕭煜夢中的蕭楚,不是在痛苦地哭,就是滿臉怨憤仇恨, 或者是朝他伸出血淋淋的手,絕望地一遍遍地質問他,皇兄為什麽不救我?

於是午夜夢回驚醒的時候,蕭煜也無數遍地問自己, 為什麽他如此地無能, 為什麽事情會發展到這種地步, 為什麽他連自己的骨肉至親都護不了?

三年行屍走肉般的生活已讓他的心髒與精神都麻木鈍化了, 但在看到此刻出現在眼前的這個熟悉的少年時,他卻突然又醒了過來。

他張了張嘴, 半天才吐出一個名字:“……阿楚?”

蕭楚看著他,唇角微微上揚,依舊是如幼時那般帶著些許崇敬與孺慕的笑容:“皇兄。”

仿佛夾雜在他們兄弟倆之間的過往恩怨都從未存在過,他還是那個單純天真的小太子,他還是嚴肅古板卻認真愛護弟弟的大皇子。

蕭煜的身體一抖,臉色蒼白:“你沒死?”

蕭楚搖頭:“貴妃娘娘並未殺我。”

蕭煜又是一愣,他的神情迷茫困頓,整個人仿佛輕飄飄地浮起在空中,無處著地,隻覺得荒謬。

這時,床帳被人撩起,一個黑色的少年從帳子後鑽了出來,他看著比蕭楚大一些,五官輪廓不像北齊人,臉上表情冷冰冰的,手裏拿著一把出了鞘的劍,直挺挺地站在了蕭楚身後。

“這是阿耶,是我的朋友,他沒有惡意,嚇到皇兄了,很抱歉。”

蕭楚解釋。

蕭煜看了看他們,又望向躺在**毫無動靜的男人,原本臉上外露的表情也收斂了起來,他沉默了一會兒,問道:“你們也準備和金侍衛合作?”

蕭楚看他:“皇兄早已知曉金侍衛的計劃?”

蕭煜不置可否地道:“行不通的,他們早就知道他的計劃,他就算能通過東海使節團混入宮中,也沒辦法在這裏行刺成功。”

“這裏有各種你們想不到的埋伏與敵人,早就已經不是三年前的王宮了。”

蕭楚安靜又認真地看著蕭煜,就仿佛多年前,小小的少年坐在書案前,坐姿筆挺,認真嚴肅地聽著皇兄為他講解書冊時那樣。

等到他說完,蕭楚才笑說:“確實,金侍衛太急了,所以才會如此魯莽衝動,不過不妨事,總會有辦法的。”

蕭煜的目光在他從容的臉上停留了一會兒,才道:“看來你並非是要與他合作,而是來阻止他的,這便對了,我想你也不是這麽有勇無謀之人。”

蕭楚道:“皇兄果真了解我。”

他笑了笑:“我們收到消息,連日趕路才趕上的,南兒擔心她大哥,若金侍衛當真在今日動手,那局麵恐怕就是真的難以挽回了。”

“南兒……”

蕭煜喃喃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抬眼看他,“她也還活著?”

“嗯。”

蕭楚臉上笑容越發明顯,唇角酒窩微微凹陷,帶著些愉快明媚。

蕭煜眉眼緩和,但過了會兒又有些失神自語:“若是能早點知曉……母妃她也不會——可是太遲了,現在一切都來不及了。”

蕭楚疑惑看他:“皇兄在說什麽?”

蕭煜突然看他,說道,“我有一個很簡單卻一定能成功的方法,要不要聽聽?”

蕭楚一愣,立刻搖頭,甚至後退了一步:“不聽。”

他與蕭煜對視著,蕭煜從他烏黑的眼眸深處,感覺到了幾分惱怒。

這讓他想起了從小就好脾氣地像個糯米團仿佛誰都能把它搓圓捏扁的那個小太子,很偶爾的幾次生氣時的模樣。

那個小太子,就連發脾氣都不會,他的惱怒總是藏起來的,隻氣自己,卻不傷別人。

明明也不過是沒幾年前的事情,現在想想卻仿佛恍若隔世了,可他們明明才都不過是十多歲的少年郎,人生才剛剛開始,如今相對而立,對望之間卻如同已經隔了無數日月。

蕭煜開口,語氣依舊冷淡而機械,仿佛在說著與自己毫無關係的事情,他望向阿耶手裏的劍,“把那把劍,刺進我的胸口,你們的目的就可以達成了。”

他們要阻止太子冊封典禮,與其冒著巨大風險去大殿之上行刺,不如就用最簡單直接的方法,讓那個即將被冊封的人消失,一勞永逸,又兩全其美。

對他而言,更是種解脫。

蕭楚看著他沉默良久,才問:“然後呢?”

蕭煜怔了下,然後的事情,就不需要他再考慮了,他也不用再考慮了。

“皇兄何時也成了會逃避現實的懦夫?”

蕭楚抿住嘴唇,“你可曾想過,若你突然被刺,貴妃失勢,好不容易地位提升,可以和原本的北齊人共同生活的南楚遺民們就會失去心中的支柱,還沒徹底穩定融合的北齊會再度引發內亂,而西境之外的西秦大軍此刻正在望北關虎視眈眈,一有動靜,他們就會抓住機會傾巢而出,你對這些都視而不見嗎?”

蕭煜不語,良久才苦笑:“是啊,我的生死都由不得我自己。”

他又何曾不知道這些,就是這些東西,困住了他三年,若不是顧忌著還未徹底站穩腳跟的南楚人們,若不是顧及鄰國局勢,若不是這幾年齊國越發勢弱,他早就不惜一切也要跟那些巫族邪魔們同歸於盡了。

可是不行,他若也死了,那齊國當真立刻就要亡國了。

隻是現在看到蕭楚安然回來,這個比他更加名正言順的皇位繼承人回來,蕭煜驟然就有種鬆了口氣的解脫感,那種沉重到壓得他無時無刻都想自我毀滅的念頭得到了緩解。

所以他才突然冒出了這樣一句頗有些賭氣意味的任性話語,正是因為他知道蕭楚不可能會答應,所以他才如此說,而這其中也許還藏著一些他對蕭楚的怨懟,怨他這三年來毫無音訊,把一切爛攤子丟給他,怨蕭楚輕鬆自在了三年,他卻天天活在地獄裏麵。

隻是想清楚之後他又覺得自己很可笑,他明明是最沒立場去怪蕭楚的,反過來,蕭楚沒有恨他這個哥哥才是真的荒謬了。

他用掌根揉了揉眉心,語氣中帶著疲累:“抱歉,皇兄失言了。”

蕭楚點了點頭,並未多說什麽,然後問道:“皇兄是來接……父王去長春宮嗎?”

蕭煜點頭,他看了眼**雙目睜著,但一動不動的男人。

蕭楚順著他的目光望向那個熟悉又陌生的男人,沉默了良久才說:“他老了很多。”

不過短短三年,這個男人看起來蒼老了十歲不止,明明還四十不到,頭上已零星冒出白發,額頭眼角也有了細細皺紋。

這種蒼老速度顯然是不正常的。

“母妃說這是他應得的懲罰,”

蕭煜道,“她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眼睜睜看著他曾經不擇手段也要擁有的滔天權勢一點點落到他人手中,要他嚐到受人擺布,吃喝拉撒都在他人操縱下的屈辱。”

“當年他設計利用南兒抓住了薑熾,又用秘術吸取了薑熾身上的蝕心母蠱,薑熾曾經是南楚太子,他體內的本命蠱蟲是所有南楚王室蠱蟲中級別最高的,得到了它,他就能效仿從前的南楚王室以蠱術控製朝野真正獲得霸權。”

“人的野心與欲望永遠是沒有盡頭的,曾經這個人最忌憚的就是南楚的蠱,可到最後,自己也被它能帶來的權勢蠱惑,做了它的奴隸。”

“但他也沒料到,薑熾被日夜折磨的同時,竟還能抽出人手,將醉生夢死了十多年的母妃重新喚醒。”

“他的人把蕭弘曾經對南楚所做的一切都告訴了母妃,包括他攔下的那幾十封南兒的母親從南境寄來上京城的家信,包括寧陽城發生的事,包括南兒一家的死訊。”

“母妃終於清醒了過來,卻也真的瘋了……現在她的心中隻有仇恨。”

“我雖極力勸阻,但很多事情卻依舊無能為力,事到如今,能讓她停手的也許隻有一個人。”

蕭煜說到這裏,停了下來。

蕭楚沉默半晌,才開口:“南兒現在正在楚月宮。”

……

楚月宮

剛步入院門,林之南就往後望了一眼,蕭寧看她:“怎麽了?”

“果然去報信了。”

林之南回答。

蕭寧差點跳起來:“我去追!”

林之南趕緊拉住她:“無妨,本來就料到了。”

“我們先抓緊時間,阿楚那邊應該也到了。”

說著,她讓蕭寧帶路,兩人快速越過院落與各種侍從侍女,來到了楚月宮的正殿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