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隨著太子冊立典禮的臨近, 各國使節的車馬也陸續抵達了上京,分別入住進了各自的迎賓館舍中,這其中, 西秦與東海的迎賓館規模最是大,內裏布置與設施也更為豪華, 且還專門配置了來自西秦與東海的廚子。

林之南吃得很滿意。

可坐在她對過的那位小王爺可就沒這麽自在了。

他僵著一張臉,努力擠出笑容:“姑娘吃得可還習慣?”

“嗯, 不錯。”

林之南隨意點頭, “就是鹹了點,你們西秦人就是重口味,難怪那麽多暴脾氣的莽夫。”

嘿你說誰莽夫呢!

小王爺差點拍案而起,但是瞟到少女搭在桌沿一下一下輕敲的手指上,卻又閉上了嘴巴。

那手指指骨纖細,看著柔軟白淨, 非常符合他心目中北齊女子應有的溫婉柔和, 仿佛能一下子戳到人心上,看著就讓人心口發癢。

但他也沒忘記,自己脖子上那兩個現在還沒消退的淤青指印, 就是由那兩根纖纖玉指掐出來的。

他下意識摸了摸脖子,直到現在他仿佛還能感受到那種瀕臨死亡無法呼吸的窒息和恐懼,他隻不過是應了父王的命令來這裏走個過場順道奚落一下北齊,他可沒想把命交代在這裏。

察覺到這位小王爺的情緒波動, 林之南撩起眼皮看過去, 小王爺臉上怒意立刻消失, 轉而再度浮起那笑容:“那我讓人去煮點兒湯水?”

林之南想了想, 點頭:“我要桂花鮮栗羹。”

“什麽?”

小王爺沒聽說過這個菜。

林之南嫌棄,抱起胳膊:“就是桂花和栗子熬煮的羹啊, 這都不知道。”

“呃,行,我這就吩咐下去。”

小王爺忍氣吞聲地開門去廚房,林之南在屋裏無聊地坐了一陣,忽聽得外麵街上傳來一陣吵鬧打罵聲。

她推窗望出去,就見街道中央圍了不少人,仗著高處的視野,她清楚看到人群中央,一個衣著光鮮的年輕人正踢踹另一個抱著腦袋蜷縮在地不斷翻滾慘叫的年輕人,他一邊踢,還一邊高聲叫嚷:“姓何的,你當年不是很厲害麽,不是瞧不起南楚人嗎?你現在起來啊!”

“當年我和我妹妹跪著求你們施舍點剩飯,你怎麽說的?哈?你說南楚人不配吃你們北齊的糧食,說是喂狗都不給我們!”

“你了不起,有本事你現在再站起來啊!”

“我妹妹是活活餓死的!就在你們家門口!你家下人嫌晦氣,強行把她抬走扔到了城外亂葬崗裏!”

“老天有眼,貴妃娘娘叫我們南楚人重新抬起了頭,等大皇子將來繼位,我看你們北齊人還怎麽囂張!”

“總有一天,我們南楚人受過的苦,都要叫你們也嚐一遍!”

“哈哈哈!”

那年輕人大笑起來,狀若瘋癲,周圍人群裏不斷發出“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風水輪流轉”之類的議論聲,卻並無人上前阻攔,仿佛已經習以為常。

林之南冷眼看了一陣,正要關窗,突的聽到對麵樓裏傳出一聲厲嗬“住手!”

然後,對麵使館內衝出十來個穿著東海服飾的侍衛,領頭那人身高腿長,相貌出眾,他表情冷厲地掃過人群,圍觀看熱鬧的百姓們立刻作鳥獸散,隻有中間那個瘋瘋癲癲的年輕人還在不停毆打地上的人。

“給我把他們拉開然後送去衙門!”

領頭下了命令,臉色很黑,“竟然在外國使節的驛館門口公然尋釁滋事,真是丟盡了北齊的臉!”

手下領命而去,那領頭的在原地站了會兒,仿佛感覺到什麽,突然抬頭,但他隻看到對麵二樓關緊的窗子,並沒有見著人影。

他皺眉,問身邊人:“我記得對麵住的西秦的人?”

身邊人回答:“是。”

領頭眉頭更加皺緊,表情也越加難看,他望了眼已經被抓去送衙門的那兩人離開方向,咬牙切齒地吐出一句話:“丟人丟到西秦人麵前了。”

林之南靠在關緊的窗子邊,透過窗縫,看著對麵重新回了樓裏再看不到身影的那隊侍衛。

“厲害啊小陵子,”

她摸了摸下巴,“竟然能跟東海搭上線。”

正琢磨著,房門被人推開,去廚房交代完的西秦小王爺段琤搖著扇子回來了,一進門他就聽到林之南不客氣地問:“我的桂花鮮栗羹呢?”

段琤訕訕收攏扇子:“那不是,還得去現買材料麽?”

“西秦的廚子,果然不行。”

林之南總結。

你說誰不行!

段琤怒氣上來,然後被林之南涼涼的眼神又給強行摁了下去,他坐回桌邊,抬手拱了拱:“是是是,招待不周,還請擔待。”

林之南挑了下眉,問道:“我記得明天晚上你們使節團要進宮赴宴對吧?”、

段琤身體一僵,抬眼看她。

林之南微笑:“我正好也想去見識見識。”

“你休想!”

段琤唰地站起身,嚴詞拒絕,“這關係到兩國邦交和我國顏麵,我身為西秦使節,怎能將你這樣一個身份不明之人冒然帶入北齊皇宮?!若是出了事——”

林之南涼涼看他:“行了,別裝了,累不累。”

段琤:“……”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他依舊一臉堅定,隻目光開始飄忽。

“你不是早知道我目的,巴不得看明天北齊皇宮裏的好戲麽?”

林之南抬了抬下巴,“不然你堂堂一個小王爺,被我一嚇唬就什麽都應下來,還百依百順的,也太沒節操了。”

看段琤還想狡辯,林之南翹著腳,腳尖晃了晃,“除非你要說,你們西秦人都是你這樣的軟腳蝦,那我反倒是放心了。”

“你說誰軟腳蝦呢!”

段琤終於拍案而起,指著林之南道,“別以為你武功高我就怕你!我——”

哢嚓。

林之南手裏的茶杯突然碎了。

段琤的半截話也突然斷了,他看著林之南手上的茶杯碎片,咽了咽口水,往後退了兩步,幹笑:“我,我去廚房看看羹湯怎麽樣了。”

說著,仿佛被什麽追趕一樣,快步開門走了出去。

直到關上門,隔絕了那少女似笑非笑的視線,段琤才鬆了口氣,隻覺後背都汗濕了,等在門口的侍衛看到他,立刻跟了上來:“小王爺,怎麽樣?”

段琤刷拉一下打開扇子往臉上扇了扇,抬步往前走,他臉上原本浮誇的笑容也漸漸收斂,變得正經起來:“如父王所料。”

侍衛表情一喜:“他們當真打算在明晚的宮宴上動手?”

“八九不離十。”

段琤點頭。

“屬下這就傳信回去,”

侍衛迫不及待地轉身,“讓等在望北關外的大軍隨時做好準備,一旦北齊皇宮宮變,大軍就可出動!”

看著侍衛匆匆離去連行禮告退的敷衍都沒有,段琤張嘴想說什麽,最後還是閉上了嘴巴。

北齊的這趟渾水,自然是攪得越亂越好,這也正是他此行出發時,父王交給他的任務,正因為他是最不被看重的皇子,所以此番來到這危機重重且詭譎不明的敵國王都才成了他的任務,他們都清楚南楚蠱蟲的厲害,稍有不慎就會被控製心智,所以待事情了結他回到西秦,屆時不論他是否真被蠱蟲汙染,都一定會被所有人排斥防備。

他以扇柄抵住鼻尖,掩去了嘴角苦笑。

知道這些又如何,他難道還能拒絕?

往樓下走了幾步,他腳步微頓,抬起下巴動了動鼻子。

空氣裏,一股栗子的甜香味彌漫出來,夾雜著桂花的清香,這種柔軟甜糯的氣味在冬天尤其暖人心脾,段琤鬼使神差地轉了方向,朝著廚房的方向而去。

吃慣了西秦的大魚大肉,偶爾來點北齊的香甜羹湯,似乎也不錯。

他的心情突然就好了起來。

……

第二天下午,受到邀請的各國使節代表都紛紛應邀提前進入了北齊皇宮,當然,作為被招待的使節,他們自然有自己該待的地方,不可能整個皇宮由著他們亂逛。

林之南做侍從打扮,跟著西秦的小王爺走在官道上,看著兩邊高高的紅牆,她沒忍住抬頭望了眼頭頂陰沉沉的天。

她隻是又想起第一次進宮時的場景了,那時她還是個小道士,跟在小太子的步攆邊,走到半途,天上還下了雪。

不過這回他們可沒有步輦的待遇,每個人都是步行前往的,在前麵領路的大太監也是個生麵孔,林之南從未見過。

西秦使節團裏有人曾上前與這大太監搭話,隻是這大太監全程麵無表情,除了最開始一句“請各位大人隨咱家來”之後,就一言不發地在前領路了。

他本就白淨無須,此時仔細打量,林之南發現他臉上還塗了層白色的粉,仿佛要掩蓋什麽似得,整個人看著就跟僵屍一樣,根本沒有一點活人氣兒。

與他搭話的西秦人很快回了隊伍裏,與同伴使了眼色,似乎肯定了什麽事情,於是接下來的路程裏,所有人都一言不發,氣氛安靜地詭異。

一直到了宴客的長春宮外,來往之人才多了些,氣氛也仿佛一下子從陰間回到了塵世。

“東海的人竟然來得比我們還早?”

西秦使團裏有人低聲道,“他們倒是積極。”

“這是怎麽了,他們是跟北齊的人起衝突了?”

另一人接口,語氣裏滿是看好戲的意味。

林之南抬眼望去,然後眉梢微微一動。

……

提前來到長春宮的蕭寧原本是等候在偏殿,準備宴會快開始了再入場的,然而她不過是走神了一會兒,趴在美人榻上打瞌睡的雪團兒就不知怎麽回事,忽然豎起耳朵從榻上跳了下去,徑直朝殿外躥了出去。

蕭寧怕雪團兒出意外,趕緊提著繁複的裙角追了出去,結果在宮殿院牆外,與迎麵而來的東海使節團撞了個正著。

她的目光呆滯地落在東海使節團的隊伍裏,看著某張熟悉的臉,一時竟忘了周遭一切。

直至一聲清脆笑聲傳來,一個明眸皓齒的漂亮少女走上去來,擋住了她的目光,蕭寧才愣愣回神。

“你就是北齊的公主嗎?”

那漂亮少女彎起嘴角,笑容頗有些頑皮,“慣來聽說北齊女子矜持內斂,可你怎麽直勾勾地盯著我的侍衛長看呀?”

“公主!”

少女身後做東海侍衛打扮的金陵低沉出聲,嚴厲提醒。

但這一聲“公主”出口,麵前兩位“公主”都抬起了頭望向了他。

“好啦我不開玩笑了,”

東海公主吐了吐舌頭,故意看了麵色蒼白的蕭寧一眼,然後走過去扯住金陵袖子,“我們進去吧,可不能叫人家以為我們東海失禮。”

蕭寧失神地看著他們從她麵前經過,金陵目不斜視,全程沒有往她這兒看一眼。

蕭寧垂在身側的手指蜷縮了起來。

正垂著頭失魂落魄地站在那兒,突然有人走到了她麵前。

她抬起眼,首先看到的是被人拎著後脖頸滿臉憤怒不屈的雪團兒,慣來親人的小白貓第一次露出這麽炸毛的樣子,蕭寧正奇怪,視野中就映出一張熟悉的笑盈盈的麵孔。

“小貓兒沒丟,別難過了,公主。”

雖然做了侍衛打扮,卻一眼可以看出是個女孩的林之南把雪團兒塞到了蕭寧懷裏,對著她震驚睜大的雙眼,豎起食指在嘴巴前比了個噤聲的手勢,然後笑眯眯地用口型說:

“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