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生
“蘇老太太,時間差不多了。”
專門負責這個病房的護士小劉,掐著點過來敲了敲門,輕聲說道。
話音落,她到底沒忍住同情的看了眼坐在窗戶邊的人。
蘇老太太是一年前住到這個病房的,打從她住進來開始,小劉一共隻見過她的家人幾次。
一次是剛辦理住院的時候,剩下的全是簽手術合同的時候。
他們好像都很忙,忙到一年到頭露不了幾次麵。
說實話,蘇老太太的情況很不好,這次的手術風險極大。因為這個,小劉早在一個月通前就通知了蘇老太太的丈夫和兒女,但即將要進行手術的此刻,人還沒來。
蘇瑜搖搖頭,哀求的看了一眼小劉,說,“再等一會兒,十分鍾行不行?”
她臉色蠟黃,一雙眼睛凹陷下去,哪怕坐在輪椅上,腿上搭著毛毯,也給人一種隨時會被風吹走的錯覺。
小劉心裏不忍,點了點頭,吩咐人去通知主刀醫生一聲。
等她轉過來,蘇老太太還定定的看著一樓,好似被什麽吸引住了全部的注意力。
蘇瑜的病房在二樓,這邊有個很大落地窗,透過窗戶能很清楚的瞧見樓下。
但小劉還是第一次見蘇瑜盯著什麽看這麽久,她心生好奇,往蘇瑜身邊湊了湊。
小劉之所以願意費心,是因為蘇瑜是整層樓最省事的老太太,叫吃什麽藥就吃,到了飯點不用人伺候慢慢地自己把飯吃完了。偶爾因為身體的狀況弄髒了病房,不得已才會叫人過來收拾,還算有力氣的時候順手就把髒汙收拾好了。
小劉見過蘇老太太和她女兒說話的模樣,溫溫和和的,眼角眉梢都是慈愛。
後來小劉才知道,除了見過了兩個兒女,蘇老太太其實有六個孩子。
一個女兒五個兒子,其中有三個是養子,但這些人居然就把老太太一個人扔在醫院。
小劉收斂思緒順著蘇瑜的目光望下去,一眼瞧見站在一樓的女人。
利落的套裝,烏黑的長卷發,大紅唇......不正是蘇老太太的女兒趙溪麽?!
她回頭看了蘇老太太一眼,又看了看底下的女人。
確實是趙溪。
母女倆的臉部輪廓很像,再加上每次簽合同趙溪都會來,小劉確定自己沒看錯。
不過,趙溪挽著的女人是誰?
瞧著四十多歲,也生了病的模樣。
除了趙溪以外,還有另外幾個年輕男人。
“是溪溪和我的兒子們。”蘇瑜的語氣異常平靜,她抬頭看著小劉,懇切道:“劉護士,你能不能幫我把手機拿過來?”
小劉猶豫一瞬點點頭,將手機拿了過來,遞到蘇瑜手心的時候,她才發現蘇瑜的手冷的像一塊冰。
蘇瑜看著樓下,撥通電話,聲音和往常沒什麽分別:“溪溪,你現在過來嗎?媽媽要進手術室了......”
小劉挨的近,能看見她捏著手機的指節用力到發白。
電話那頭,隱隱約約有聲音傳過來。
“......堵車呢,馬上就來......不會耽擱你的手術時間的......”
蘇瑜默了默問:“你哥他們呢?”
“他們太忙了......你不用等他們......”
蘇瑜還想說什麽,對麵卻草草掛了電話,每一個忙音好像都是對她的嘲笑。
蘇瑜認得底下被趙溪挽著的女人——喬慧珍,一個同她丈夫不清不楚的女人。
但現在,她一手養大的孩子們,齊齊圍在那個女人身邊,甚至沒有想要上來看她一眼。
蘇瑜低下頭,肩膀不停抖動著。
滾燙的眼淚落在衣領上,落在皮膚上,把蘇瑜的靈魂都燙的一個激靈。
她忽然想起孩子們還小的時候,每天早上睜開眼,家裏就有洗不完的衣裳,做不完的飯。皮小子們愛惹禍,蘇瑜總是那個領著他們上門道歉的人。
一晃竟然這麽多年了。
蘇瑜從來沒跟孩子們說過,她其實很害怕做手術,怕眼睛一閉,就再沒有醒來的一天,更怕再也看不見她牽掛的孩子們。
但此刻,蘇瑜想,有時候相見不如不見。
“劉護士,麻煩你推我進手術室吧。”
.......
蘇瑜以為閉上眼就能迎來解脫,她哪裏知道再睜開,竟然回到了1975年12月7日。
是的,確實是75年,12月7日。
蘇瑜捧著肚子費勁地從地上爬起來,站在撕了一半的老式萬年曆跟前怔怔出神。
上輩子的那些記憶紛至遝來,蘇瑜想哭又想笑。
她重生了,竟然重生了!
可既然重生為什麽不是回到未嫁人的時候,偏偏是現在?
蘇瑜低頭瞧著自己高高聳起的腹部,耳邊仿佛還能聽見女兒對自己的敷衍,但事實卻是,趙溪還在她肚子裏,還要再過四個多月才會出生。
她抬起頭準確無誤的在狹小的房間裏找到放在門邊的毛巾架,和掛在牆上的鏡子。
蘇瑜想洗把臉冷靜一下,一抬頭卻看見了鏡子裏的自己。
年輕的、鮮活的、還不曾生病的自己。
蘇瑜從小到大都是個美人胚子,要不是實在長得好看,也不會在身份背景懸殊的情況下,被趙時年執意求娶回家。
如今已經是幾個孩子的媽了,不比當姑娘時嬌俏,卻也是皮膚白皙,烏發濃密,遠比病重如鬼魅的自己好看太多。
蘇瑜對著鏡子細細描摹自己的眉眼,想給自己一個笑,沒想到鼻子一酸,竟紅了眼眶。
“小蘇、小蘇在家嗎?”
門板給人捶的哐哐響,門外傳來女人焦急的聲音。
蘇瑜連忙將毛巾打濕,擰一把擦了擦臉,覺得自己舒服些了才去開門。
“怎麽這麽久?小蘇你、你怎麽哭了?”女人關切的問了聲,探著頭往裏瞧。
女人身材高壯,粗黑的臉上帶著兩坨高原紅,是年輕了好些的春花嫂子。
蘇瑜側了側身,好讓對方瞧得更清楚:“沒什麽事,我這一胎懷像不好,得虧嫂子您過來敲門,要不然......”
錢春花探頭一瞧,水泥地上倒了一把掃把,蘇瑜常用的搪瓷缸子也摔在了地上,灑了一地的水。
她連忙進屋幫著收拾好,轉頭瞥見空空灶台,問,“你是不是又沒吃早飯?孩子們的身子骨重要,你的身子骨就不重要了?你自己也說這胎懷像不好,怎麽不多注意些?”
說罷錢春華也不等蘇瑜回應,跑回屋拿了兩個黑麵饅頭過來,強行塞到蘇瑜手裏。
“我給我家小妞妞做的,還溫著呢,你快吃!都晌午了,怎麽早飯也沒吃!”
蘇瑜心裏一暖,再三謝過才掰了一小塊塞到嘴裏。
如今大家夥兒條件都不好,所謂黑麵其實就是麥子收回來以後,隻粗粗磨了兩道的麵粉,雖然比不上白麵,卻也屬於精細糧了。
吃在嘴裏該是很香的,帶著一股自然的小麥味兒,蘇瑜卻覺舌尖發苦,心裏泛酸,但她還是笑著讚了一句,“好吃!”
錢春花見她這樣,長長歎了口氣。
都說小蘇日子好過,嫁進高門了,兒子又多,以後好日子長著呢。可叫她說,小蘇能不能熬到以後還另說。
當年蘇瑜剛和趙團搬來的時候,活脫脫從畫上走下來的大美人模樣。他們是鄰居,錢春花在蘇瑜跟前卻不敢大聲說話,生怕驚擾什麽似的。
幾年過去,蘇瑜孩子沒少生,人卻肉眼可見的老了。
打扮時髦的大美人搖身一變,身上穿著的還是趙時年不穿了的寬厚大棉衣。哪怕蘇瑜挺著肚子,那衣服對她來說還是顯得空**,手一抬袖子落下去,露出一截瘦麻杆一樣的手腕。
按說趙團長每個月工資可不少,蘇瑜卻沒錢留給自己。
那些錢哪兒去了,蘇瑜沒說過,錢春花卻有自己的猜測。
蘇瑜不知道錢春花心中所想,隻問她的來意。
錢春花拍了一下大腿,急忙道:“看我這記性,我是來給你報信來了!趙洋那小子和你家新領回來的養子打起來了,老師叫找家長,要家長領回去好好教育呢!小蘇,你看這......”
蘇瑜安撫的拍了拍錢春花的手,她恍惚想起上輩子也有這麽一出。
一邊是親子一邊是養子,天然就是對立的陣營,打架鬥狠這樣的事,從來沒少過。
當初蘇瑜是和這個說、跟那個勸,思想工作做了一茬又一茬。
到她快死了,兩邊還是水火不容。
蘇瑜不覺得上輩子耗盡耐心都沒做好的事,這輩子能做好。
既然離婚來不及了,那就先顧好自己吧!
她轉身進了屋,翻出自己裝錢的布袋子和一個慣用的手拎袋,形色匆匆地往外走。
錢春花跟在一邊勸,“小蘇,你可千萬顧著自己的身子,別著急上火啊!”
蘇瑜用力點點頭,心道她根本犯不著著急上火,但對於錢春花的好意,還是全盤接受。
“我曉得的,嫂子您回家顧著孩子去,這個點小妞妞隻怕醒了。”
錢春花倒想跟著去,想著家裏還有個小的在炕上,隻得跺著腳站在原地,眼睜睜看著蘇瑜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