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一個小時前。

裴氏老宅, 書房內。

“……請在嗶一聲之後留言。”

裴孝添仿佛一夕之間老了十歲,他麵容憔悴,看著全家福的合照, 在手機撥了好幾次裴逞的手機號。

但裴逞自打進心理診所後, 就把電話調靜音了, 所以並沒有聽到他的來電。

“唉, 阿逞啊是爺爺。”他拿著手機欲言又止, “不知道你是不是還在生爺爺的氣, 爺爺隻是想跟你說聲對不起,爺爺是真的錯了。”

他望著全家福裏, 已故長子的人像,一絲懊悔爬上他皺紋滿麵的臉龐:“其實當年我就錯了……你父親是個不可多得的商業人才, 裴氏在他的帶領下逐漸走向輝煌。可我食古不化,我想他娶上流的名媛作媳婦, 才會導致我們父子關係越來越疏遠, 把他和你母親逼得離開了這個家。”

“後來再次把你接回來, 我其實很高興,不止是因為你比你姑姑和表弟還要聰慧, 更是因為你很像你爸,我每每看到你,就想起這個我虧欠過的兒子。”

他長歎一聲:“我越是虧欠,越是想要給你更多更好的,我病態的開始控製你,結果卻重蹈覆轍, 把你也逼走了。”

“這段時間, 爺爺想了很多,阿宇的性格太過冒進, 裴氏在他手上遲早會完,你才是我屬意的繼承人……你先回來,我們爺孫倆坐下來,平心靜氣的談一談。”

可沒想到,裴孝添的這一番話,全都落在了裴澤宇的耳朵裏。

裴澤宇怒不可遏的推開房門:“爺爺!”

平日的溫文爾雅全數不見,隻剩下急躁和不安。

他不顧禮數大步走了進來,第一件事就是掛斷裴孝添給裴逞的留言。

而後又是一連串的質問:“爺爺,我聽說你把律師找來,是想幹什麽?”

裴孝添也不打算隱瞞:“我還是決定把裴氏交給阿逞了,遺囑那裏我也會跟著改。”

他理所當然的樣子不像是在跟人商量,而是意思意思的通知。

裴澤宇滿臉的不敢置信:“為什麽好端端的要改?這些天我一直為裴氏盡心盡力,您不是沒看見的。”

他的語氣太過冒犯,令裴孝添大為不悅。

他哼了一聲:“我的決定你不用質疑,反正以後你繼續輔佐阿逞,該你得到的,自然不會少。你也別說爺爺偏心,你的能力,確實不如阿逞。”

他左一口一個阿逞,右一口一個阿逞的,令裴澤宇嫉妒的紅了眼。

裴澤宇自嘲一笑:“你不偏心?你偏心得都沒邊了。”

“裴逞他頂撞你,忤逆你,你還是一如既往縱容他。我呢?我一直夾著尾巴做人,在你麵前恪守本分,你有用正眼看過我嗎?!”

他越說越激動:“就因為我是你的外孫,我媽媽是女的,所以我們的付出在你眼裏就不值一提!不管我是不是姓裴,我是不是在你膝下長大,你從來都沒有真正把我當成一家人!”

裴澤宇向來低眉順眼,這時候突然爆發的他令裴孝添難以接受。

他抬高的聲量,他的肢體動作,還有他粗鄙的語言,早已超出一個長期心髒病患者的適應範圍。

裴孝添喘著粗氣,心髒開始抽搐:“逆子!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他拿出隨手攜帶的藥罐,打算服用,但手一抖,藥罐便跌落在地麵上,它順勢滾了幾圈,滾到了裴澤宇的腳邊,距離裴孝添有一小段距離。

裴澤宇冷眼瞧著,沒有絲毫動作,裴孝添開口就是慣有的頤指氣使:“還不把藥撿起來給爺爺?!”

然而空氣仿佛凝固,裴澤宇依舊站在那兒,眯著眼打量他,仿佛謀劃著什麽不可告人的舉動。

裴孝添心裏開始發毛,但越是緊張,身體越是無用,他甫一站起來,便站立不穩,狼狽的跌落在地。

他也顧不得其他,就這樣狗爬似的匍匐前行,滿心的隻想勾到裴澤宇腳邊的藥罐。

眼看好不容易要到達時,裴澤宇伸出腳隨意一踢,藥罐子滾去好幾米外,他再也難以企及的地方。

裴孝添瞳孔緊縮:“你!”

裴澤宇懶得再掩飾,他露出邪惡的本性,嗤笑了聲:“你還不明白嗎?我跟你說了那麽多,就沒想讓你活著走出這個門啊。”

他蹲下來,在與裴孝添齊視的地方,氣定神閑道:“你對裴逞那麽好,他也不見得領你的情,不如繼續把財產留給我,我說不定還能給你挑水擔福。”

裴孝添已經麵色發紫,他用顫抖的手指著裴澤宇,說不出半句話來:“孽……”

這個時候裴璐推開虛掩的門進來,看到裴孝添的狀況後,第一時間就是上前:“爸!”

然而裴澤宇卻適時攔住,並示意道:“媽我們走。”

裴璐眼神驚恐,卻似乎已經領會到兒子的意思。

一時之間發生太多事,她根本反應不及,隻能四肢僵硬的呆望著自家父親,任由裴澤宇把她帶走。

最後,裴澤宇把藥罐子拿走,掩上房門後,室內隻剩下一片死寂。

*

醫院外,裴逞坐在長廊上,頭低低的垂著,整個人魂不守舍的。

剛剛在太平間裏,杜昕然是陪他一起去看的。

那一刻她的心情也有些複雜。

本來以為知道了裴孝添棒打鴛鴦的真相後,她會對他恨之入骨。

可看到遺體的那一刹那,心卻是平靜的。

逝者已逝。相信裴逞跟她的想法一樣,所有的恨,都隨著裴孝添的離去而消失;再多的不甘,也不得不釋然。

杜昕然心疼的伸手攬住他:“別這樣。”

裴逞在哽咽,他放縱自己把臉埋進她的肩膀上,把難得脆弱的一麵呈現在她眼前。

說不難過是不可能的,即使裴孝添做了再多壞事,再討人厭,他也是他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了。

這幾年,就算他們爺孫倆經常爭鋒相對,也不可否認,裴孝添在他原本空白的世界裏,占據了很多的位置。

裴逞怎麽也想不通:“我爺爺心髒病很久了,他一直藥不離身的,怎麽可能因為身邊沒有藥,發現不及時才導致死亡呢?”

他握著手機的手骨節泛白:“爺爺最後還給我留言,說他要見我。他還要見我的,怎麽可能下一秒就死了?!”

他眼尾泛紅,捏著杜昕然的肩膀,偏執道:“一定是裴澤宇動的手腳,留言的最後出現了他的聲音,一定跟他有關係。”

兩人馬不停蹄的找到蔣嶽,向他谘詢法律相關的程序。

蔣嶽也覺得棘手:“雖然這段留言裏有說明你爺爺有改遺囑的意願,但也證明不了他是被謀害的。現在裴氏是由裴澤宇掌控,他隻手遮天,就算我們提出控訴,最後也可能會失敗。”

“除非……我們能找到更有利的證據。”

裴澤宇仗著自己掌權,便無法無天,裴孝添離世那天,他迅速把人下葬,縱使有其他鐵證,恐怕也被掩埋在塵土之下。

而裴逞,如今無權無勢的,跟他對抗,無異於以卵擊石。

裴逞猛然想起什麽:“書房!書房肯定會有錄音。”

蔣嶽不大理解:“裴家怎麽可能還有證據?要是裴澤宇真的做了這麽傷天害理的事,他早就把對他不利的事務銷毀幹淨了,就算是監控畫麵,估計也早已被清空。”

裴逞一味搖頭,並喃喃道:“我爺爺會留後手。”

這個曾經叱吒風雲的老人,曾親自傳授他,身為裴氏的一把手,要未雨綢繆,防患於未然。

凡是做好兩手準備,是他一直以來的習慣。

“阿逞,爺爺對你抱有很大的寄望,你一定要,記住爺爺對你說過的每一句話。”

相信冥冥之中,爺爺會給他一條指引,讓他為他討回公道,讓裴澤宇為自己做過的事負上代價。

裴逞沉思片刻:“我要潛入裴氏老宅,親手把證據拿出來。”

蔣嶽連忙阻止,就連杜昕然也開口勸阻:“你別衝動,我們先商量。如果裴澤宇真是你說的那麽無惡不作,你此行就會很危險。”

“畢竟他對自己親爺爺都下得了手,對你這個絆腳石,更是欲處之而後快。”

蔣嶽附和道:“對,我知道你爺爺的離開對你打擊很大,但你也不能衝動行事,要知道,你不是一個人的。”

他看了一眼杜昕然,話裏有話:“凡事多考慮你身邊的人。”

裴逞握住杜昕然的手,十指相扣。

他轉頭深深的望向她,並點了點頭:“嗯。”

*

而後的幾天,裴逞表現得很自然,該吃飯時吃飯,該睡覺時睡覺。

仿佛正在努力的走出悲傷。

沒有人察覺到任何異樣,以為裴逞真的會接納蔣嶽的建議,從長計議。

然而,杜昕然在某一天下午回到家時,卻再也看不到裴逞的身影。

隻有茶幾上,留下的一部手機,還有有一段,提前錄好的視頻。

視頻裏的裴逞還是這麽個嬉皮笑臉的模樣,他好似總喜歡用笑容來偽裝堅強。

“昕昕,你看到這段視頻的時候,我已經去了裴家了。如果裴澤宇真的是冷血的殺人凶手,那他要我把處理了,應該也不是什麽難事,我可能已經凶多吉少了。”

他咧了咧嘴,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你肯定又要罵我為什麽不等你們商量了,我就覺得拖得越久,證據被銷毀的可能性越大。況且現在就算我真出了什麽事,你拿這條視頻讓警方追查,我相信最終也能讓裴澤宇繩之於法。那我的犧牲,也不算浪費。”

杜昕然抿著唇,一眨不眨的看著視頻裏的男人,眼淚不聽使喚的滑落下來。

裏麵的男人卻不像平常一樣看到她的淚水就慌亂的說不出話來,依舊殘忍的陳訴著。

“就算你這次要罰我說不給我進房什麽的,我也還是會去做的,因為這是我的責任,我的家事。這份危險理應我自己一人承擔,我不能把你們也連累。”

男人沉默良久,方才開口。

他磁性悅耳的嗓音開始帶上顫音:“昕昕啊,你肯定又哭了吧,你別哭行嗎?你瞧你一哭,把我也感染了。”

裴逞的眼裏漸漸蓄滿了水汽,他仰起頭強行抑製住,卻還是控製不住眼淚從眼角溢出。

許久後,他才再次看向鏡頭,隨意的擦拭了一把:“我能不能向你提一個小小的要求?就是……如果我這次沒能回來……”

他每說一個字都特別艱難,喉嚨幹澀,抽噎聲明顯:“你記得……要忘記我,找個對你好的人。”

“雖然你狠心能讓我孤獨終老,但我可不忍心你未來沒人照顧……”

裴逞扯了扯嘴角,卻笑得比哭還難看:“我知道我這麽好的條件,世上肯定是沒第二個了,所以你要學著將就。”

就在杜昕然以為他這種土掉渣,偉大又違心的遺言要說完了時,他卻鼓起勇氣補上了幾句話。

“但是如果我活著回來……你能不能原諒我啊?”

他無奈的笑了笑,通紅的眼眶看得人心底發酸:“沒想到人生的最後一刻,我唯一的遺憾竟然是還沒得到你的原諒,還沒聽到你再喚我一聲……阿成。”

視頻結束了,空**的客廳裏沒了其他聲響,隻留杜昕然坐在茶幾前,泣不成聲。

*

此刻,裴逞這裏也確實遇到了危險。

他在書房裏找到了錄音,但正要出去的時候,卻恰巧裴澤宇回家了。

他被困在書房裏出不去,聽著腳步聲越來越靠近,他的心徹底陷入絕望……

‘哢噠’一聲——

門開了。

裴澤宇看到裏麵的場景,有片刻的怔愣。

“你……”他蹙了蹙眉,“你們……在這裏幹什麽?”

書房正中央,裴逞和杜昕然麵朝內,齊齊屈膝跪著,口中念念有詞,也難怪會讓裴澤宇迷惑。

他們倆看到裴澤宇時,才仿佛如夢初醒般站了起來,表情有些局促。

還是杜昕然先開的口:“裴副……不不我現在應該叫你裴董事長才對。不怕你笑話,我們其實是來祭拜祖先的。”

她眼裏亮晶晶的,顯得幹淨又純粹:“我和裴逞決定結婚了,這種喜訊理應告知裴家的祖先,包括他的爺爺。但是……我們又怕你不同意我們進來,就悄悄的回來了。”

在裴氏那段日子,裴澤宇和杜昕然相處還是很愉快的,她的單純天真總是能讓人不自覺的卸下心房。

此時,裴澤宇也懷疑不了什麽。

畢竟要是裴逞真的來辦正事,又怎麽可能身邊帶著個女人。

況且……

此時的杜昕然水眸晶瑩,唇色紅潤,還隱隱帶著齒痕的樣子,明顯是剛辦完正事……

裴逞本來就戀愛腦,從高中那會為了杜昕然就要死要活的,這會兩人如膠似漆,都快準備結婚了,他還不高興的忘乎所以?

別說隻是陪著杜昕然回來祭拜祖先了,就算讓他把天上的星星摘下來他都願意。

就這樣,裴澤宇沒有起疑,還很和氣對杜昕然笑了笑:“沒事,以後你也算是我嫂子了,想什麽時候回來就什麽時候回來吧,我也不是那麽不近人情。”

他轉過頭看向裴逞時,表情卻變得格外嚴肅。

兩人的心不約而同的提到嗓子眼去,裴逞的表現越來越緊張,他攥住衣角的手漸漸捏出了皺褶。

杜昕然忙扯開話題:“就是,就衝著我以前給你介紹那麽多好吃的人情,咱倆的關係能不鐵嗎?是裴逞多心了,一直怕你不待見他。”

裴澤宇輕曬了聲:“怎麽會?”

他拍了拍裴逞的肩膀:“哥,其實現在這樣不是正好嗎,你和心愛的人也修成正果了。你守著那家小公司,我守著我的裴氏,咱們河水不犯井水,以後見麵還是一家人嘛。”

在裴澤宇的心裏,從來沒有認同過裴逞比他有才華的言論。他見到的裴逞一直都是自視過高,吊兒郎當的樣子。

在重遇杜昕然過後,更是戀愛腦上腦,把人安排到辦公室朝夕相對,這樣的人,又哪會有什麽上進心。

恐怕隻要守著一家破公司,能跟自己愛的人卿卿我我,對他就是一種莫大的滿足了。

裴逞皮笑肉不笑:“說來還要感激你,要不是你的某些舉動,我和昕昕還可能沒法這麽快走到一起。”

自從懷疑裴澤宇心思不純開始,裴逞從未停止過調查,包括杜昕然跌下樓梯前收到的短信,都源自於裴澤宇的手筆。

裴澤宇卻不知想到了什麽,突然笑得曖昧:“你說安全套的事啊……你也真是的,兄弟都給你鋪路了,你也不上,真令我著急死了。”

一旁的杜昕然眨了眨眼,格外配合:“什麽安全套呀?”

裴逞順勢裝作羞於啟齒的樣子,拉著杜昕然就離開了裴氏老宅,而裴澤宇也朗笑著,並沒有反應過來要阻攔。

終於,兩人順利從裴氏老宅出來,雙雙鬆了一大口氣。

裴逞摸了摸口袋裏的證據,一陣後怕:“幸好你足夠機靈,不然我真得交代在那兒了。”

可能還是上天的安排吧。

杜昕然也沒想到自己趕到裴宅的時候,還來得及作偽裝,加上她向來與裴澤宇交好,也屬實比裴逞獨自麵對裴澤宇來得容易。

裴逞沉吟片刻,又道:“我真沒想到你會直接來,而且你自己一個人來,你不知道,會很危險嗎?”

當時她也沒法想那麽多了,第一個反應就是,要到裴逞的身邊去,不能讓他自己一個人去麵對,所以,就是蔣嶽她也來不及通知。

杜昕然委屈的嘟著嘴:“我這不是,不想年紀輕輕就守活寡嗎……”

雖音量極小,但也沒逃過裴逞的耳朵。

裴逞愣在了當場,滿眼震驚。

他咽了咽幹沫,緊張道:“你的意思是……你正式原諒我了?”

這人平時挺聰明的,怎麽關鍵時刻就掉鏈子了呢。

自己早就原諒他了。因為喜歡他,所以放不下。

因為喜歡他,才會對他心軟,一而再再而三的褪去底線,明知他是裝可憐的,還是心甘情願淪陷。

在聽到他被剝離記憶的痛苦經曆的那一刻,盤旋在心裏的,更多是心疼。

“是啊,原諒你了……”

杜昕然抿了抿唇,羞答答的喊了一聲:“阿成。”

這一聲阿成,令裴逞欣喜若狂。

從老宅去到派出所,再到辦完程序從派出所出來,他緊緊牽著杜昕然的手,心裏溢得滿滿的。

仿佛失而複得的珍寶,一刻都不願再放手。

回到家後,他也害羞得不敢直視杜昕然。像是剛確定關係的男女一般,明明想抱卻又不敢,明明想親又諸多顧慮。

這樣可愛又別扭的裴逞是杜昕然沒有見過的,她難免起了逗弄他的心思。

在回到臥室時,她晃了晃抽屜裏的小盒子,語帶誘.惑:“那……我們是不是應該做一些,和解過後該做的事呢?”

裴逞死死盯著那個帶著霓虹色彩的盒子,眼尾都開始泛紅了。

他凸起的喉結滾動,身體緊繃異常,仿佛下一秒就會像一頭餓狼一樣撲過來。

正該是飛躍式進展的時候,裴逞竟然擰過了頭,表情非常糾結。

“不行,我還沒想起以前的事,我們之間還有一層隔閡。”

這熟悉的言論……

杜昕然本以為要想起以前的事,隻是裴逞嘴上的托詞而已,畢竟現在他們也基本了解了過程,她也不會因為這種事再責怪他了。

沒想到他竟然認真如斯,不僅開始停止用藥,還努力克服自己的欲望,忍下去。

但他說的也對,他一天沒想起,那麽那些珍貴的回憶就隻是她一個人的,他無法感同身受。

他們之間終歸是差了點什麽。

所以說,這層隔閡,就像她手中的套子一樣,雖薄卻無法忽視。

“昕昕,你再等等我,我很快就能想起來了,到時候我們才能……”裴逞斟酌了一下,想了個含蓄的用詞,“真正的……水乳.交融。”

杜昕然無語死了。

平時該堅守原則的時候他怎麽不見得那麽遵守啊!

完全是在破壞氛圍!

杜昕然拿著那盒套子,臉上的紅暈蔓延至脖頸,她惱羞成怒的扔向他:“到時候,你自己跟自己融去吧!”

時間過得飛快。

公安局收到舉報後,重新調查了裴孝添的死因。

裴澤宇和裴璐因為涉嫌蓄意謀害,還有違反遺囑人意願,被判處監.禁。

裴氏重新回到裴逞的手上,他收拾了裴澤宇留下的一堆爛攤子,得到董事局的人一致讚揚。

裴逞比以前還要忙碌,既要兼顧裴氏的工作,又不能忽略成功的發展。

成功拍攝的第一步網絡劇,《青春如歌》的翻拍上映,一炮而紅,成為影視界的一匹黑馬。

而杜昕然也跟著受益,其他書籍的版權不停有人詢問。文采小說網乘勝追擊,一場又一場的簽售會打響她的名頭,她簽名簽到手軟。

不僅如此,為了抓住熱度大賺一筆,杜昕然馬不停蹄的開新文,連載期幾乎沉浸式的寫文,一天12個小時都不帶停歇的。

一對剛複合的情侶都很忙碌,明明是如影隨形的時間卻長時間各忙各事,裴逞深知杜昕然的願望,也不好再強迫式的讓她每天到裴氏打卡。

為了在這麽碎片化的時間裏,每天都能見到杜昕然,他為自己爭取到名正言順搬進杜昕然家,並擁有了睡在**的機會。

唯一不那麽美好的事,就是裴逞雖然停了廖醫生的藥一段時間,但依舊沒有恢複記憶。

不僅沒恢複,那時不時就來折磨人的頭疾也讓人難以忍受。

即使是漢子如裴逞,也好幾次被折磨的汗流俠背,死去活來。

就好比這一天——

‘乒乓哐啷’一聲巨響,是裴逞重重跌落在地的聲音。

杜昕然忙從房裏走了出來,就看見疼得在地上打滾的裴逞。

他緊緊抱住腦袋,身體弓成蝦米狀,嘴裏不斷溢出呻.吟。

“阿成!阿成!”

裴逞的眼神空洞,仿佛進入自己的世界,對她的召喚恍若未聞,隻不停的用自己的腦袋撞擊著地麵。

他的額頭有根根青筋凸起,被撞擊的地方紅得觸目驚心,有鮮血溢了出來,‘哐哐’的巨響不斷,像是不把自己的頭撞破,都不願罷休。

“阿成……”

杜昕然急得都快哭了,每次都是這樣,他疼的時候,她隻能在一旁手足無措,她不能幫助他,也不能替他分擔痛苦。

她私下查過,頭痛的最高痛級能達到7級,而裴逞,幾乎是三兩天就要承受一次這樣的痛,維持時常從十分鍾到半小時不等。

“痛……我痛。”裴逞沙啞的低吟著。

他咬破了自己的下唇,牙齒不斷打顫。

杜昕然緊緊抱住他,卻阻止不了他自虐的行為。

她隻好捧著他的臉,覆上他的唇,清楚感覺到鐵鏽般的味道滲進自己的嘴裏。

她慢慢撬開他的齒關,把自己的舌尖抵了進去,仿佛在告訴裴逞,要是想要繼續自虐,就先把她的舌頭咬斷。

裴逞的情況果然受到了控製,他抵著她的唇瓣,反複摩挲吸.吮,抬手回抱她,像是瀕臨絕望的人,在用盡最後的力氣汲取那一丁點的溫暖。

他的動作雖然算不上輕柔,但好歹,也傷不了人。

半晌後,裴逞總算平複了下來。

他臉色蒼白,額頭布滿細密的冷汗,笑起來也顯得虛弱無力:“你的止痛劑,真是任何時候都有效果。”

那滿身的淤痕,還有他強顏歡笑的樣子很讓人心疼,杜昕然忍不住哭了出來:“你吃藥吧,不要再受這種痛了,好不好……”

都多少次了,每每看到這樣的狀況,她都不由自主的想起,裴逞被剝離記憶的時候,可能受到的傷害。

這隻是後遺症,隨便一來便是7級的疼痛,那當下呢?電療的當下,他又是該多麽的痛?

記憶是很重要,但都不及他重要啊。

“阿成,不要去記了……”

但裴逞在這件事上卻異常堅定,他強撐著身體站了起來:“沒關係,我還可以。說不定快成功了,我不能前功盡棄。”

他摸了摸她的頭,安慰道:“我這個狀況,就是發作的時候看起來可怕一點而已,平時也沒怎樣。”

他展開了雙手,向她展示:“你看,現在不是好好的嗎?”

“不說了,我還有個視頻會議要開,我進房間一下,你不能進來打擾哦。”

說完,裴逞顫顫巍巍的扶住牆,走了進去。

杜昕然死死捂住嘴,忍住脫口而出的哭腔。

他哪裏是要開會,他分明是撐不住了,需要休息。

這借口都用了幾十次了,也不嫌虛的慌嗎?

騙子……

*

可沒曾想,這次裴逞賭對了。

他閉上眼睛的那一刹那,記憶就像洪水開了閘一樣,洶湧的灌了進來。

熟悉的瓷娃娃,被握在男孩的手裏,他緊張的手心都在冒汗,在經過裴母身邊時,卻還是被發現了。

“小逞,你手上拿著的是什麽呀?”

當時裴母還沒驗出惡疾,雖一個人打三份工扛起整個家,但精神狀態還算良好。

她微微笑著,似揶揄似玩笑:“臭小子,背著我談戀愛了?”

裴逞條件反射的直起身子,一溜煙的把實話說了出來:“媽,可以嗎?”

平日機靈的孩子,此刻舌頭都打結了:“我不會荒廢學業的,我真的很想跟她在一起,我很喜歡她……”

裴逞癡情的性子跟他爸爸如出一轍,一樣的義無反顧,一樣的令人動容。

裴母欣慰道:“可以,既然喜歡,就好好對她,不要辜負人家女孩了。”

裴逞喜溢眉梢,握著手中的瓷娃娃,拚命點頭。

畫麵一轉——

‘哐啷’一聲,是陶瓷撞擊地麵的聲音。

被珍視的瓷娃娃摔在了地上,碎了一地。

但裴逞顧不得其他,他撲向地麵上仰躺著的母親,不斷呼喚:“媽!媽!”

救護車的鳴笛,刺鼻的消毒水味,還有醫院裏機械的嘀嘀聲,都能把人瞬間拽入地獄。

裴逞一夕之間學會了長大,也學會了取舍。

“生死有命,把你教育得那麽好,我也沒什麽遺憾了,到時候見到你爸也不難交代。”

“你哭什麽,嘖,礙眼。”裴母把人往外推,“別留在這兒了,快去找你的小女朋友,女孩子要陪的,你當心人家生氣把你甩了,到時候你哪裏找一個兒媳婦賠給我?”

裴逞魂不守舍的走在長廊,第一次見到了,傳說中的爺爺。

傳說他很野蠻,很霸道,但這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傳說他很有錢。

裴逞毫不猶豫的跪了下來:“求你……救我媽媽。”

十八九歲的孩子哪懂得什麽尊嚴,他隻知道,身為頂梁柱的母親倒了,他的世界也轟塌了。

裴孝添把他扶了起來,蒼老的臉龐掩不住威嚴:“首先,你的跪不值錢,在讓你的跪變得有價值之前,別隨便跪了。其次,爺爺給你上第一堂課,就當是給你的見麵禮了。”

“那就是……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你想得到什麽,便用相應的代價去換。”他拍了拍裴逞的肩膀,從他身邊越過,“爺爺等你的答複。”

現實不容裴逞多加考慮,裴母的病情每況愈下,醫療機構每一聲嘀嘀聲,就像催促他交錢的催命符。

終於,裴逞妥協了。

在出發到機場的那天,他回了趟舊家,想拿一件搬家時落下的東西。

陰差陽錯的,看到了在樓下等待的杜昕然。

她不知是等了多久,臉頰被曬得紅撲撲的,幾捋被汗水打濕的頭發黏在額頭處。

舊家是那種破舊的小區,沒有長椅可以坐,她站得累了,時而不顧形象的蹲下,時而焦躁的蹦了蹦。

這些畫麵都落在奔馳後座,裴逞的眼睛裏。

他的心底隱隱作痛,不知是廢了多少努力,才可以抑製住,想要下去把她抱在懷裏的衝動。

既然說清楚了,不再糾纏,才是對她最好的。

“少爺……我還是把車開走吧。老先生要是知道您跟她見麵,會不高興的。”

前排的司機正欲踩油門,才聽到後座傳來艱難的央求:“別走……就一次,最後一次了。”

“讓我再好好看看她,這輩子,可能再也沒有機會了。”

他望著車外身影的那雙眼眸滿含著不舍,些許水霧覆在上麵,即使是年長的司機看了,也難免有些不忍。

不知過了多久,裴逞才強迫自己把視線移開。

“走吧。以後……別再來了。”他低聲道。

不知是說給自己聽,還是說給窗外那人聽的。

-

女孩躺在血泊的畫麵把他驚醒,他冷汗涔涔,不斷驚呼:“十八!十八!”

“少爺,您做噩夢了,我們現在在飛機上。”

裴逞茫然的看著窗外白茫茫的雲霧,心裏頭有股抓不住的空虛感。

他喃喃自語:“隻是噩夢嗎?”

“少爺,去了英國就該專注學業了,國內的一切,應該早些放下。”

裴逞像是聽進去了,又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

“對,我走了,我不值得她留戀,希望她能早點忘了我。”

在英國求學的日子如白駒過隙。

除了每當夜深人靜時,思念會冒出來,令他度秒如年之外,其他時候,還是過得很充實的。

裴逞曾經以為他的骨子裏,可能流著裴家人爭強好勝的血液,不斷向上爬,站在最高點,才是最適合自己的生存方式。

但來了以後,他覺得他錯了。

這所學校再好,也不是他向往的。他所有的榮譽,不能與她分享,也變得毫無意義。

他隻是像是個盲目的學習機器,祈求快點結束,祈求媽媽平安,祈求早日能再見她一麵。

但上天沒有聽到他的禱告。

裴母還是敵不過病魔,離開了。

許是早有心裏準備,裴逞並沒有當場崩潰,但看到母親留下來的書信時,按捺了許久的眼淚,頃刻間一瀉而出。

【臭小子,媽媽對你的選擇,一點也不意外,你一直是重情重義的人,媽媽隻恨……自己拖累了你。

但是現在也不遲,媽媽走了,也該回到屬於自己的地方去了。那裏有你爸照顧我,你不用擔心,你要擔心的,是怎麽把我的兒媳婦追回來,你答應過會好好對人家的,可不能食言。

去吧,兒子,去追求屬於你的幸福。】

這封信就像一把鑰匙打開了裴逞心中堅硬的鎖。

他一直不敢告知別人的真相,在他媽媽眼裏,卻變得那麽通透。

原來,他一直自以為完美的偽裝,從來就騙不過別人,隻騙了自己。

他不想再自欺欺人,他想遵從自己的心一回,去找尋屬於他的幸福。

時過境遷,方才知道什麽是不可割舍。

其實一開始他並沒有想讓杜昕然等他,因為他覺得自己不值得。

可現在他在想,要是這次再見她,她過得幸福,他會默默祝福她;要是相反,他會用盡全力再次追求她,即使被她打被她罵,他也毫無怨言,隻求一個能夠彌補的機會。

可裴逞的護照全被裴孝添收住了,為了逼迫裴孝添出現,他隻能絕食斷糧,自輕自賤。

那段最難熬的日子,和杜昕然的合照成了他唯一的寄托,還有那摔碎又沾好的瓷娃娃,是他捧在手心,傳遞思念的工具。

裴孝添果然來了,他毫不遲疑的央求:“爺爺,您讓我回去一次,就一次,我想見見她,我真的很想她……”

然而裴逞沒料到,跟著裴孝添同行的,還有那位可怕的心理醫生。

他診所裏把人死死控製住的機械臂,那些會讓人觸電的設備,還有那尖銳的‘滋滋’聲,都讓人深陷絕望。

醫生告訴他,隻要乖乖睡一覺,醒來後就會忘得一幹二淨,世間再也沒有會讓他痛苦的東西。

裴逞驚慌了。

為什麽他要這麽說?從來沒有會讓他痛苦的東西。

怎麽會是痛苦呢?那是他這輩子最歡樂的時光,最彌足珍貴的回憶啊。

裴逞的腦袋一片空白,隻能跪在裴孝添的腳邊,不斷哀求:“爺爺我不要忘,求你……我會聽你的話,我不回去了。”

“不要這樣對我……不要毀掉我的念想……求你……”

可他們無視他的反抗,無視他悲慟的呐喊,無視他撕心裂肺的吼叫……

任由那些無情的機器,冷冰冰的機械,把他當成一個物品一樣,翻來覆去的折騰。

直到最後,他再連抬起手臂的力氣也沒有了。

腦海裏有什麽正在迅速消散,他抬不起手,也握不住。絕望彌漫到四肢百骸,吞噬著他的意識。

最後他奄奄一息的趴在地麵上,瞳孔空洞,嘴裏無意識的呢喃——

“十八……我愛……你。”

*

趁著裴逞休息的時間,杜昕然下樓了去。

她在那家著名的攤子前麵,排了長長的隊伍,準備給裴逞買一份煎餅果子。

這還是裴逞那傲嬌公子最愛吃的。

明明上次吃得都快吮手指了,硬是說攤子的小吃不合他的格調,以後不想再吃了。

他分明啊……是舍不得她在烈日下,排那麽久的隊伍。

但今天他難受得睡著了去,估計也沒那麽快清醒。等他醒來,看到自己最喜歡的煎餅果子,應該可以撫慰一下他今天所受的疼了。

攤子的阿姨對她和裴逞的印象很深刻。

甫一見她,就問:“來給男朋友買他喜歡吃的?你對他可真好。”

杜昕然把包裝好的袋子接了過來,笑了笑:“可不是嘛。因為我喜歡他啊……”

身後不遠處的男人,把她的話一字不漏的聽了進去。

隻聽他喚了一聲:“十八!”

杜昕然回過頭來,瞬間熱淚盈眶。

相隔數尺,兩人遙遙相望著,都不約而同的,展開了笑顏。

終於,在這個紛擾的世間,充滿人間煙火的小巷裏,裴逞不顧一切的衝上來,緊緊把她抱進了懷裏。

相愛的人不會走散。

這聲稱呼,這個擁抱,遲了好多年。

好在九九歸一,終成正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