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一切盡在不言中(一)
“嘿呀?”大爺露出笑容, 猛拍了下後腦,“還真是這樣!”他將匣子往餘嫻的方向遞了遞,“喏, 夫人,不用多花錢找機關師傅了,解開啦!”
不過一晃神的功夫,大爺就解開了?餘嫻瞠目結舌,頓時覺得吃飯再重要也沒這稀奇重要,當即放下筷箸, 與蕭蔚一同迎上去,接過匣子查看。立侍一旁的良阿嬤和春溪麵麵相覷, 也露出震驚的神色,前後快步跟上餘嫻。
匣中放著一把精致的金鑲玉同心鎖, 並一封賀信, 餘嫻暫且無暇細看,交給春溪保管。蕭蔚已拿起打開的匣盒翻轉探尋,比著曝露眼前的機巧關口再動腦, 終於看懂了些許玄妙。鎖扣大開, 他才能窺破,大爺卻隻須瞧一眼關口, 立即就知道如何作解。蕭蔚和餘嫻對視一眼, 都從彼此的眼神中看出了微妙。
“大爺, 您會機關術?”餘嫻晃了晃匣子,“為何從未同我們講過?分明是很值得驕傲的事呀!”
“是麽。”大爺摸著後腦勺, 疑惑地自言自語, “我好像很久沒碰過這東西了,還是說從未碰過……怎麽會曉得呢?我也不曉得啊。”
這回答讓餘嫻愈發糊塗, 想到什麽,她又翻至雕刻圖樣的一麵,“還有白日裏,我曾說過您畫的稿圖和我阿爹雕的圖樣很像,如今他又雕了一方來,您看這一尾錦鯉,是不是一模一樣?”
“確實一樣,可能因為我曾看過市麵上流行的錦鯉圖樣稿,腦子裏隻曉得這個畫法,也許你爹也看過,畫得一樣不足為奇。”大爺解釋了一番,確實令人信服。
“那機關術呢?我阿爹的機關術是世間一絕,有自己的路數,若非從官,獨開一山稱師收徒也是配得上的。”餘嫻點出問題所在,“饒是您會機關術,若非研習過阿爹的路數,也不可能隻看了一眼就解開了。”
良阿嬤同樣盯緊他,目光如炬。
“我……”大爺的神色亦陷入迷惘,“我真的不知道,我把從前很多事都忘了,隻是偶爾想得起些零碎的,但大多時候,等我糊塗了,又會把想起的事給忘了。隱約曉得以前給人管家時,也研習過機關,或許研習的正是你阿爹的機關?”
也隻有這樣才說得通了。
“既然如此,我有個疑問。”蕭蔚眸光微凝,“您偶爾會想起從前的事,卻為何不在記起時,拿紙筆將回憶書寫下來,待糊塗時再拿出來看,用以拚湊信息呢?這樣對您恢複記憶也有幫助,不是嗎?”
“對啊!”餘嫻附和點頭。
大爺搖頭,倒嘶一口氣納罕起來,“我也不知道啊。”
問至此處,算是走到瓶頸,大概是都想到了此事別有隱情,誰還沒有幾個不足為外人知的秘密呢,遂不再逼問。
夜深時,臥房中,餘嫻坐在桌前,將阿爹送的賀禮擺出來仔細品賞,金鑲玉同心鎖,自有金玉奇緣,同心協成的意思,匣盒是生辰禮,獨給她一人,同心鎖則是喬遷賀喜,給她和蕭蔚的,可旋轉拆分為二,各執一半。蕭蔚坐在一旁審閱公務,餘光時時注意,料到她要將其中一半給自己,不待她遞出,就自覺伸出手。
為了方便公文翻頁以及防護指間生繭,他雙手最修長的兩根指上都纏著兩指寬的素白繃帶。此時攤手勾指,牽動繃帶彈晃,如他今夜身上熏的蘭香所散發的幽幽小調。
半晌,她並未將同心鎖交到蕭蔚的手中,反而在他狐疑看過來的時候,將自己的下頜放到他的掌心,然後抬起一雙明眸望著他,恍如新婚之夜那般。
熟悉的畫麵浮躍腦海心間,蕭蔚同樣收攏掌,這次不再糾正她該去喝合巹酒了,他隻是很認真地端詳她的臉,看得深了,眸中也倒映出她的麵容。
正視自己怦怦而跳的心,就會發現,心如枯木新芽,亟待命中注定的人來掐尖兒炒一盤茶,沏得濃香四溢,一飲而罷,飲茶人歡喜,心也歡喜。蕭蔚垂眸收眼,兀自一笑掩飾徹底投降的心。餘嫻也將腦袋抬起來,不好意思地攪著指尖。
相知相通,亦是百轉千回。第一次談戀愛,不論到了什麽份上,總是羞澀些。
擱置一旁的朱砂筆已被地龍烘得幹澀,他並未再執起潤墨,隻與她靜坐半晌,才教餘嫻發現他一直用餘光偷窺於她,細看公務簿上一筆未有,倒是稿紙滿篇,橫七豎八寫的不過都是些廢話,稍探得一句“綠水酣眠掬煦日,白穀攬懷握春風”已是最正經的了,不過沒肯寫出後兩句露骨的“紅綃龍燭繚亂時,恰聞鴛鴦夜啼聲”,不寫,正好讓人遐想連篇,其他的都是諸如“餘嫻,好看”“最好看”之類。心念一動,她抿唇忍笑,卻見蕭蔚忽然挑眉,轉頭正視,她裝模作樣地扇風,“這、這房中好熱啊。”
摸一摸匣子,又碰一碰茶具,也不曉得在忙什麽,被心上人盯著,總是會很忙的。蕭蔚便饒有興致地撐著額,故意盯著她,看她到底要忙些什麽。最後餘嫻拿起匣中的信封,自言自語道,“不曉得阿爹跟我說些什麽呢,一直沒看真是失禮。”
話題岔得生硬,蕭蔚噙笑了然,不動聲色地朝她挪近許多,“一起看看嗎?”
幽蘭香拂過她的鼻尖,她輕嗅了番,便有意捏著衣襟,輕抖了抖自己的綢衫,佯裝燥熱。
耳畔便傳來蕭蔚沙啞的聲音,“知道了,聞到了,和我一樣…我就是熏了你的香,我故意的。”
他承認了,餘嫻心滿意足地笑起來,蕭蔚垂眸見她側顏明顯翹起的嘴角,便繼續撐著額看她,彼此都回味著想了一會方才各自的心眼,兩人同時失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餘宏光的信很厚,與其說是信,不如說是放了個折子進去,長長一遝疊起。餘嫻右手執一端,左手展開,並不能展盡,便多借了蕭蔚的一小半臂去展。
這封信,從拆開時就感覺不對勁。撲鼻而來的腥味,折子很舊,封麵浸了血水似的透紅,陡一展開,大片的黑紅色觸目驚心,一個碩大的“殺”字橫陳,幾乎跨占了六頁之多,剩餘三頁並非折子原稿,而是與前麵拚接而成。無論前後,紙底皆泛黃褶皺,上麵的字跡也模糊不清,卻無一頁缺損。
餘嫻被這個仿佛要蹦出紙頁的“殺”字嚇了一跳,雖隻一字,一撇一捺卻書盡滔天恨意,仿佛下一刻就有鮮血從字間迸射而出。而後三頁,也用鮮血寫了碩大的兩字“陳桉”。
餘嫻的眉頭一緊,趕忙認真分辨被血字遮掩住的原稿。
“是人名。”蕭蔚已分辨了一會,得出結論,“前麵六頁,是與餘家祖上狼狽為奸的高官名單。”
“不光是這樣!”餘嫻指著後麵三頁,驚道:“是生死狀!”
前六頁,是阿爹當年被追殺,冒死也要獻給陛下的高官名單,滿滿當當六頁之多。後三頁,是阿爹的字跡寫著“自願參與‘毀玉’計劃名單”的生死狀,原稿上,隻有阿爹一人的名字和手印,他空了三頁之多,以為會有許多人附和於他,但空空如也,獨路難行,卻不得不行。後來阿娘用鮮血在這三頁寫上了自己的大名“陳桉”。仿佛刻意為之,她一人的名字,霸道地占滿三頁。
餘嫻覺得,阿娘也許是想告訴阿爹:“我一人,足抵千軍萬馬。”
蕭蔚覺得,阿娘還想說:“無須擔驚受怕,你非獨路。你看,你的生死狀上,亦是滿滿當當。”
前後拚接,便是高官暴斃的真相。也是阿娘與阿爹站在一線,一切盡在不言中的開始。
這個“殺”字,定是阿娘拿著大刀衝到鄞江,砍下第一人的首級,用其鮮血書下。“殺”字之下的原稿,每一位死去的高官都被一筆血意劃去了名姓,除高官外,還有一些人名,是參與了運送渠道的人,蕭蔚認出幾個,和他曾經調查的一些人不謀而合,但這些人並未殺盡,有些在得到高官暴斃消息後迅速銷聲匿跡,也有些因害怕事發而自刎,更有些人的名字不是真名,無法追尋,譬如敦羅王妃,及其親信暗衛。
也許阿娘逃婚之前,就已經從阿爹那裏曉得不少事情,否則她不可能在入鄞江後直奔高官家中,報以目的行事。恐怕是新婚之夜,她就想清一切,明白阿爹此戰是殊死一搏,毫無勝算,那名單上的高官結黨,背後的餘家權傾,為了殺阿爹,手都伸到了麟南,而陛下又不得不顧慮新朝初建,不會擅動朝局,阿爹獨一人與天相鬥,唯有一死。可阿爹要是死了,空**的生死狀上無人,誰也不會繼承他的遺誌,為那些無辜喪命的百姓而戰。
所以陳桉從頭到尾,都不是為了阿爹逃婚。
可以想象,彼時她脫下嫁衣,於漫天緋紅與喧天鑼鼓中流瀉出萬丈豪情,仿佛要做世間最了不得的事。被良阿嬤問到要去往何處?去做何事?她一定無比自豪,從未後悔。
“上鄞江,殺狗官。”
亂世遺留的事,自然要用亂世的手段。她雙刀在手,汗血鐵騎,誰也攔不住,誰也不敢攔,誰攔殺誰!誰攔殺誰!殺!殺!碩大的殺!
也是那之後,外公誤以為她是為了阿爹逃婚,再見她時武功被廢,滿身是血憔悴落魄,怎能不罵不怨?不,或許外公從未誤解,他隻是想找一個可以發泄難過的理由,他不想承認是自己的教養,讓阿娘真成了麟南乃至天下的守護神,最終被廢,險些喪命。而阿娘也誤以為阿爹什麽都不懂,便也倔強地不肯說清。
可,阿娘既是為了正義舉刀,多年來為何鬱結在心?她所說的罪孽又是怎麽回事?其中必然還有不清之處。
餘嫻與蕭蔚對視一眼,彼此都看清了眸中堅定。阿爹送的這份禮,是大禮。是一切的開始,也是一切的結束。是世間之大無奇不有,也是與天相鬥大戰告捷。是人世多眾隨波逐流的醜惡,亦是少數禹禹獨行的勇氣。是真相的公布,是對他們的信任。亦是他和阿娘不謀而合的神交,亦是對他們攜手同心的祝福。
這道折,是如今海晏河清的原因,是沉寂往事的證據,是知己默契的決心,也是爹娘的定情。
將折子小心翼翼地收起,餘嫻思忖片刻,還是把它放回了機關匣。她覺得,爹娘守了二十年的真正的玉匣,其實是這一方玉匣。她捧起觀摩半晌,如此,世間暖意皆在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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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陰晴不定,良阿嬤勸他們別去,萬一下雨,春溪卻好似看破一切,擺擺手插話道,“哎呀,您就別操心這個了,不去豈不是浪費一番布置?奴婢看姑爺就是故意的嘛!欽天監肯定早就測出近日天氣了,姑爺在皇宮待了這麽久,若有心帶小姐遊玩,怎麽會不去問問?必然是因為在這個天氣帶小姐出去,雨中泛舟,幽穀靜默,氛圍美好!——別有所圖!”
聽及此,餘嫻也覺得這氛圍挺好,隱隱還有些期待。畢竟今晨蕭蔚起得比她足足早了一個時辰,就隻為沐浴。她醒來後隻覺屏風後煙霧繚繞,庭院中熏香撲鼻,他與她說話時,香氣比平常濃了一倍,不曉得是把口漱了多少遍。如此精致,搞得她很不好意思,愣是沒敢吃尋常早膳愛吃的小菜,因為裏麵有蒜。
於是兩人還是出發了,良阿嬤捎上春溪,領著一群侍衛將他們護送到山穀,看他們上船之後,才和大家上山自尋了片空地,擺上酒菜,烤火聊天。若是下雨了,就把帳子撐起來。這裏確實有狐狸出沒,或許還有蛇蟲,他們背了弓箭,打算即興獵玩。
如蕭蔚所言,山穀清幽空靈,兩岸相隔較遠,河道寬闊的緣故,這裏的水流並不急,但為了周全,船舫依舊掛了鐵,沉入河底以控製船位,更有長繩緊係於船底,一路牽引至岸邊,綁縛樹間。
朱漆船舫鮮妍威風,簷上精致的鏤空雕花,金紅交錯如絕美壁畫,一程一程掛滿紅綃薄帳,束以玉石串鈴,此時風起水湧,紅綃飄揚,玉石相鳴。舫內更是香奢靡靡,檀香木具馨雅,雕花玉器華美,角落還擺放著上次她擇選的香爐,煙絲嫋嫋,慵懶繾綣的檀香便盈滿室內。
蕭蔚不喜歡過於精致琳琅的裝飾,他好清雅極簡,譬如他的書房,亦如他在茶坊的雅間。她喜歡頗有繁複意趣的華美裝飾,也欣賞得了簡潔雅致,可見畫舫是按前者布置。就連一旁掛滿紅綃羅帳的象牙床榻,也垂墜著圓潤晶瑩的珠子。
站在舫中,撩起窗邊綃簾,外麵細雨幽微,已教人心曠神怡。蕭蔚與她並肩,卻低頭看著河麵漣漪,狀若沉思。
餘嫻心底打鼓,心想著他會怎麽開始?自己要不要推拒?若是推拒,該露出什麽神情?羞怯嗎?或者……癡迷一些?想得太亂七八糟了,她埋頭,兩根手指將袖子攪緊。
不如先發製人?反正如今這船上,隻有他們兩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