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她不懂?她不懂?!
鑰匙和令信冰涼, 握在掌心卻暖意叢生。餘嫻轉頭看向被春溪捧在雙臂間的禦賜誥命服,見華光溢彩,珠翠琳琅, 星芒流轉,看得她一時怔愣出神。
“怎麽了?”蕭蔚沉吟片刻,“五品不夠,以後還會更好的。”
餘嫻趕忙搖頭,“我是想起爹娘。我爹為朝廷效力二十餘年,從一個員外郎, 做到尚書,掌司法管刑獄, 數次親身入牢以破詭案,體察民情以踐律法, 功績斐然, 隻因二十年前玉匣詭事,下過重獄,便不能為阿娘求得一個誥命。而我娘, 曾也是麟南百姓的護身符, 卻因玉匣武功盡廢,再不能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從此困於內宅, 連嬉宴都少去, 又怎有機會讓人曉得她堅毅溫良的德行,阿娘性子倔強, 有時暴躁凶狠, 旁人不會曉得她的好。”
“你可記得梟山那夜,嶽母曾說過:‘殺敵擒寇, 按勞分功,金銀財寶坦坦****地拿,若是做了英雄事,卻因故得不到好處,至少為朝廷百姓做了實事,無愧於心。’我想,她所謂的‘做了英雄事,無愧於心’,說的便是她自己。”蕭蔚握住她的手,安撫道:“如今海晏河清,亦有嶽母效力,她為此驕傲,才會說出這番豪言,你無須為她遺憾。”
阿娘不在乎虛名,饒居一室亦心懷天下,素來隻求百姓安居。有榮譽名利拿,便開開心心地拿,若拿不到,她也從未怨過。安撫得效,餘嫻想通,開懷了些。
說回梟山,她總算尋著機會,同蕭蔚捋一捋良阿嬤講的故事中,有關阿爹的蛛絲馬跡。
兩人相與步於廊下,遣散周圍丫鬟侍從。春溪退去放置誥命服,良阿嬤還沒回來,管家在庭院中鋸木頭,說是要賀喬遷之喜,親手做一份禮給兩位主家,春溪從房間出來後,不打算去擾餘嫻兩人,便到庭院守著大爺,看看他到底要做什麽。
樹枝交錯攀遮,廊下光影憧憧。
蕭蔚先提起話頭,“你出生前,嶽父官居從五品刑部員外郎,卷宗記載,他科考入仕後,先隻作了個七品小官,直到玉匣的名號打出,他才憑風借力,升至員外。”
“人的怪癖比斑駁的樹影狀貌還要多,無論是嬉射宴,還是酷刑淵,這些齷齪的嬉戲,竟能拉攏那麽多高官,實在不可思議。”餘嫻思索著,搖頭歎道。
“倘若餘家祖上就在幹這樣的事,那麽早在戰亂之前,私下和餘家搭上聯係,以殘虐取樂的高官便已不計其數。戰亂爆發,給他們提供了更多收取生民屍體的渠道,數以萬計的屍體無處安置,餘家才造出了玉匣。”蕭蔚和她分析:“你想,新朝建立後,無數舊朝高官臣服於陛下,但新的官員黨羽形成,各部各司都被安插了新人,不再是這些舊朝高官能完全運作得了的,他們也想恢複勢力,隻好抱團結黨。這時候,玉匣出現了,它就像沙漠中的遠行人囊中唯一的鴆酒,危險又迷人,不喝,會渴死,喝了,也許有解藥。”
餘嫻稍一思忖便想通了,“他們想借玉匣抱團結黨,恢複勢力,因為隻有共同的見不得人的癖好,能將彼此牢牢拴在一起,但又恐再度與餘家有牽扯,曾經殘虐取樂的事跡就會敗露,被新官討伐。”
蕭蔚點頭,“可是玉匣已經找上門了,他們必須上船。因為餘家手裏肯定有戰亂之前,參與過殘虐之事的高官名單,餘家拿捏著這份名單,他們早就如一條繩上的螞蚱,誰若不從,不等新官討伐,就會被餘家用手段暗殺,或者,變成玉匣屍骨中的一員。加上他們本就難以在新朝立足,若是再將新的黨羽拒絕在外,便是孑然一身,左右不是人。高風亮節的官員終究少見,所以他們不惜再度一頭紮進這樣殘虐的遊戲,也要抱團。更何況,他們本來就有怪癖。”
蕭蔚的父親就是那少數高風亮節之人。薛何如詐降,誓死忠君,又拒絕餘家的玉匣黨邀請,既不歸順新朝,也絕不抱團結黨。隻因太過出色,被餘家盯上,分明名單上沒有他,也想拉他下水,讓他也沉淪於殘虐他人的“快樂”。
“名單……”餘嫻眼眸微亮,“你說,在良阿嬤講的故事中,阿爹被花家的人嚴刑拷問,逼要的東西,是否正是這份名單?!會不會,阿爹當初是想將其交給陛下,扳倒這些高官?!”
“一定是。”蕭蔚私下已捋過幾遍,“不然也不會被天涯海角地追殺,成為花家的頭號目標。我打算派人去往麟南,再找花家探聽一些事。”
餘嫻駐足,轉頭看他,“什麽事?”
“我打算探聽,古往今來的富庶之家,有沒有什麽鮮為人知的舊俗。”見她不解,蕭蔚便抬起她的手,沐浴在陽光下,“被陽光直射的,是陽麵,未曾被光照到的,就是陰麵。自古有山南為陽,山北為陰的說法。上次去梟山,我仔細觀察了餘家各處設置,雖有些隱蔽,但似乎總附和著陰陽兩麵。譬如玉匣中的隧道,我們進去的那邊向北,出去的那邊向南,並無東西隧道。再如,牆上鑲金必鑲玉,《山海經》有雲:‘其陽多金,其陰多玉。’即山陽多生金,山陰多生玉,你家牆上這樣的裝飾,成雙成對,意在陰陽調和。更如,你們家的祖墳竟設在向北陰麵,不見日光,完全與墓穴風水相悖,而隨處可見的黃金墳,雜草叢生,不知是埋葬的誰,總之並無人祭拜,卻反倒都堆在陽麵。”
“嗯?”餘嫻心中納罕,她確實奇怪過祖墳風水之說,但阿爹解釋是陰麵清幽寧靜,比起風水來說,他更希望先人不再被打擾,而且濕木叢生,祭拜時燃起香燭,才不會著火。其餘的陰陽之說,她從未注意過,此時細回想一番,確實是這樣,“有什麽說法嗎?”
“我姑且有個猜測,餘家祖上也許信奉一些奇怪的俗約……實則,昨夜你走後,我查閱了書籍,並未找到富商之家有何離奇俗約,至多是要時時拜神招財,但從未與陰陽之說沾過邊。”蕭蔚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歎道,“告訴你也無妨,隻是覺得這與陰陽之說的猜想有些可怕,還是希望落實之後再同你講,否則,你可能會睡不著覺。”
他都這麽說了,不是全把人的好奇心勾起來了麽。餘嫻擰眉,一邊眉學他常常單挑起的樣子,狐疑地盯著他,“我連玉匣都看過了,那便是將世上最肮髒的人心看過了,還會怕什麽嗎?”
蕭蔚抬手撫平她的皺眉,正色道,“會怕更肮髒的人心。”
餘嫻默然。
“小姐!姑爺!”不知覺走回了庭院,蹲在大爺身旁的春溪站起身向他們福身,欣然道,“快來看大爺做了什麽好東西!”
滿庭的木屑堆積,幾乎將大爺淹沒,春溪刨開了些,才露出人。隻見大爺右手拿著一塊實木,左手幾個指間夾拿著鑿子、刻刀等用具,地上放著幾張稿紙,其上用炭筆勾畫出了一隻狐狸伸著爪子,在河畔撩惹一尾錦鯉的圖樣,炭筆粗糙,狸與鯉的神韻卻十足生動。他手中的木頭隻初具雛形。
“大爺還有這樣的手藝!”餘嫻指著木像驚呼,“這圖樣和我出嫁時,阿爹送我的一方玉匣上的圖好像!”她站直身,轉頭看向蕭蔚,“就是我送你那一方,你還記得嗎?”
“記得,我有好好收藏。”蕭蔚垂眸,凝神看著那稿紙,指著上邊的圖樣,“與其說,不知大爺還有木雕的手藝,不如說,大爺徒手起稿的技法,教人咋舌。我們方才在廊下走過半圈,至多花了兩刻鍾,要雕刻至此,少說也要兩刻鍾,也就是說,大爺你無須深思熟慮,起手就能落筆定稿,且使圖樣神形兼備,可媲美精雕細琢的珍匣圖案……還有,大爺你徒手就能畫筆直的直線和這麽流暢的曲線呐?”
他這樣說,餘嫻和春溪才仔細地去觀察圖樣,那河畔幾個邊角都由直線截斷,錦鯉的腦袋弧度與渾圓無差。一聲驚歎,春溪拍手附和,“對對對,奴婢是眼見著大爺拿炭筆在紙上舞了幾下,立馬就開始雕刻了!並未用尺!”
“從前陪阿娘去打首飾,我見過不少玉石匠人和木工,他們好像真沒有這般熟稔。”餘嫻沉吟問,“大爺以前學過?”
大爺擺擺手,有些臉紅,撓頭不好意思道,“嗐,年輕時討飯的手藝!從前做工總要照看幾個小孩子,常常給他們擺弄這些東西,熟能生巧罷了!哪有那麽神!”
“從來沒聽大爺說起過家裏人呢。”餘嫻轉頭看蕭蔚。後者也搖頭,彼時他是令手下人幫他去雇傭管家的,手下隨意雇了一個大爺來,正因身家背景都幹淨,他才將其留下。
“因為他們死得早喲。”大爺並不避諱,隻是皺著眉回憶一陣,啥也沒想起來,“其實我也有些不記得了,有時候能想起些,知道他們是死了,有時候又迷迷糊糊的,覺得還活著。嗐,我連自己本名都記不起,也不曉得哪些記憶是真,哪些是假。反正我找不到家人,就自己出來做工,現在的大戶人家都不要外工,總覺得會有異心嘛。所以我找了許久,才被家主雇來。其實我挺能幹的,給人當管家,也當了好幾十年了,腦子和記憶的這個問題,你們不用擔心。”
餘嫻笑出聲,“我沒有擔心過。多虧大爺幫忙打理,我甚至從未沾惹家宅之事,還承您的好,落了個賢名呢。”
“那就好!那就好!”大爺高興,拍著胸脯跟她保證,“這木雕做出來,保準你喜歡!瞧好吧!”
蕭蔚蹲下身,拿起稿紙接著細看,“難道別有奇特之處嗎?”
“有啊!”大爺將木塊在手中掂了掂,正待要說,又忽然皺眉,“我這會兒說了,還有何驚喜可言?倆主子別圍著了,快散開,我都瞧不見光了。”
餘嫻退了一步,又忍不住關心他,“大爺,您都年過半百了,弄一會多休息吧,也不急。去了新府,不還是您當管家麽,屆時慢慢做也行。”
“隻是年過半百?我瞧著這麽年輕?”大爺一笑,“我已經年近古稀嘍!”
他花發斑白,但精神矍鑠,腿腳也很方便,不論是走還是跑都迅疾如風,若不是自己提起,誰也不會當他是個老人。
“走吧。”蕭蔚放下畫稿,牽著餘嫻離開。
稍走至遠處,蕭蔚仍在沉思,餘嫻轉頭看了他兩眼,忍不住問他,“你懷疑大爺有問題,在撒謊打發我們嗎?”
蕭蔚搖頭,“我隻是覺得大爺的畫稿太過出神入化,有些驚訝。”
餘嫻卻不以為然,“大爺都年近古稀了,六十多年的畫技,練成這樣,豈不正常?我們尋常見到的,都是隻有三四十年技藝的畫師,包括我們自己,畫齡太短,並不成熟,難得見一個老匠,當然覺得厲害得超出常人。而且,我知道一些天賦異稟的畫師,尚在孩提時,就有把控畫線的力道與手感了,大爺這個歲數,不稀奇呀。”
蕭蔚頷首,“也許是我想多了。”
“別說這個了,既然你的手下人要去麟南,幫我給外公帶一封信吧!”餘嫻拉著他往書房走,“我想告訴他,咱們升官封誥,發財喬遷的好消息!這樣外公就不會對你有偏見了。呃,也許會更有偏見?”
蕭蔚點點頭,一頓,麵色微滯,愣然問道,“外公也對我有偏見?有什麽偏見?”
“噢,不是像我阿娘那般針對你,他是對每個當官的都有偏見。因為我阿爹當官,阿爹拐走了阿娘,他不高興。而且外公原本一直秉著陳家祖上的家訓,不參政事的,如今卻要給朝廷供應兵器,我們之前不是猜測過麽,現下幾乎可以確定,這件事也是因為阿娘去救阿爹才促成的嘛,所以外公肯定不喜歡官場彎繞,也討厭當官的。”
轉眼來到書房,餘嫻坐到桌後,想找信紙,下意識拉開抽屜,一方匣盒壓著一封信,信封醒目,有些眼熟,她想起些醉意朦朧時荒謬的事,抬手想去翻信,卻另有一隻手迅速地拿住了上邊的匣盒。餘嫻眼疾手快,同時與這隻手壓住匣子。
“嗯?”她微微挑眉,轉頭看向手的主人蕭蔚,見他神色慌張,她才反應過來他不是要搶信,而是誤以為她要看這方匣子,蹙眉探究地盯著他問道,“這匣子裏有什麽不能給我看的嗎?”
蕭蔚垂眸抿唇,登時雙頰滾燙,耳梢發紅,半晌才抬眼,緩緩拿開手,啞聲道,“無甚,你看吧。”
他神情詭異,清骨嬌顏若妖。餘嫻很久沒見他這樣慌亂羞怯過了,頓時心慌意亂,猶豫了好一會,才打開匣盒。
裏麵靜靜地躺著一根青綠色的發帶。是她昨夜捆束長發的那根綢帶。
這……有何好藏的?餘嫻狐疑地執起,抬眸覷他。
卻見蕭蔚出神地凝視著她將綢帶拿在手中的模樣,雙目赤紅,並微微張口喘息。
她似懂非懂,恍惚間側頰也燙紅起來。
直到下一刻,一股侵略性極強的麝香氣味爬進她的鼻間。
她一愣,低頭看向沾惹並散發出這味道的綢帶,又偏頭看向蕭蔚,狀似了然,“…你熏的新香嗎?”
蕭蔚雙目迷蒙,臉似滴血,本沉浸在她低頭輕嗅綢帶的舉動中,聞言抬頭,也是一愣,“…啊?”她不懂?她不懂?下一瞬,他的眸中掀起滔天的興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