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麟南歌(四)
相親宴結束了餘好漢也不見醒轉, 大夫趁他熟睡時,對他的身體各部位逐一進行檢查,發現大小劍傷約有七八處, 幸而避開了要害,且並未穿刺而過,多為劃傷。不得不說,有時候會逃命,比會正麵迎敵更重要。且隱約可看出,他的傷口都曾洗過毒, 雖然手法很粗糙,導致傷口被崩爛, 愈合得也醜陋,不過都洗得非常幹淨。
這樣能活下來, 要麽身體素質極強, 要麽關於人的身體知識足夠豐富。很顯然他是後者,他很了解自己的身體。大夫重新為他清理了一番,上藥包紮好, 仍不見他醒來。陳桉隻好將他帶回陳家, 安排在客房。
次日,陳雄從煉鐵坊趕回家, 聽聞她在相親宴上撿了個男人回來, 這還了得?飯也不吃, 提著刀就去找人!還沒跨進院門,手下來報, 那人清晨醒來就不辭而別, 隻留了字條感謝小姐厚待。陳雄轉道去找陳桉。
“跑了?!”陳雄端著架子,“好不容易招一個婿!什麽窩囊人, 麵也不敢與我見!直接就跑了?!”
陳桉翻了個白眼,把來龍去脈同他講了一遍。
“這麽說,他是怕連累陳家,才一大早離開的。”
旋即都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陳桉問他,“阿爹,你說那是什麽樣的身份,才讓人追殺至此?也不知是花家從老巢派人追殺一個鄞江人,一路逼他來到了麟南,還是他不管到哪裏,都有人要買凶殺他,此番來到麟南,恰好輪到花家出手?”
陳雄也頗為凝重,想起一樁事,“這段時間,我們的人確實感覺到花家活躍得異常,他們想將花家發展成無孔不入的暗夜組織,想更加壯大,想壓我們一頭,想不再被我們束縛鎮壓,他們就必須得到權貴的支持,所以近月來,他們多在為權貴做事。你說那位餘公子看著像落魄貴族,那就說得通了。他或許正陷入被家族仇敵追殺的境地。”
陳桉和陳玉良對視一眼,稍一沉吟,前者搖頭道,“無論是否為權貴,就算隻是個小官或者富戶,一時被仇家追殺,也不至於從頭到尾都隻有自己應付這一切吧!他的傷勢瞧著結有半月了,怎麽也沒個家裏人找過他,任他在外頭流浪呢?”
陳雄頷首,“有道理…那麽還有一種可能,就是他卷入的是家族內部的爭鬥,背棄家族潛逃在外,自然也就無人幫襯了。”說到這,他兀自一笑,隨口道,“許是個獨路英雄,要走自己的大道吧。”
獨路英雄?自己的道麽?陳桉碎碎念著,沉思片刻,忽然眸光微亮,“他很瘦弱,瞧著還有點窩囊,碰個手指頭尖尖兒都要臉紅半晌,但他要走自己的道?”
陳雄當即擺擺手,“這有何稀奇?世上總要有這樣的人才行吧!你也不必誇他,再過兩月,你不也要正式在封授宴上成為咱們陳家的少家主了麽?從此以後,鎮壓花山,保護陳家,守護麟南,就是你應當的職責,就是你的道了!這也是你自小的夢想啊!”
話落漸落,陳桉滿懷憧憬的一雙瞳眸逐漸清晰起來,映出了後來的事。她再得到餘好漢的消息,是陳家的封授宴結束當晚,有人化名為“河神”給她送了兩件賀禮,祝賀她成為陳家主,據說她並不是陳家第一位文武雙全的女家主,但她是百年來武學天賦最高,也是最年輕的女家主,封授宴時方過了十九歲的生辰,河神也為她感到高興,所以哪怕山高路遠,也趕來送禮。
當她聽到消息想去傳人進來時,他已經走了,留下一句“各自輝煌,有緣再見。”
留下的賀禮用了兩隻機關匣封存。
“什麽玩意兒這麽難解?!這到底是送賀禮,還是送糟心?!就顯擺他會機關術唄?”陳玉良陪著自家小姐研究了大半個月,受盡折磨,原本比她還要暴躁的陳桉真像是被觀音附體,竟有這般耐心,不惱不鬧認認真真解至如今,也不說找個專人來幫忙,非要自己鑽研。那你自己鑽研自己鑽唄,拉她幹啥?陳玉良耐心告罄,拔出刀來,“小姐,直接砍了吧!”
“不行!”陳桉將兩隻匣子死抱在懷中扭身避開她的刀,擰眉道,“小良!你要是敢砍下去,我就罰你一個月不許吃我的小廚房做出的飯菜!讓你吃我阿爹廚房裏的!你掂量吧!”
那可不行,整個麟南,小姐的廚娘是頂尖,放眼天下也沒幾個比得過,她的嘴巴早就被養刁了,寧願再陪著解個大半月,也不肯吃別院的廚飯。
敗下陣來,她老老實實地扒拉兩下裙子,往陳桉的小榻上一趴,伸直身體,蔫兒了吧唧地長歎:“哎……喲……”她恨河神,她恨愛情,沒事兒送什麽禮啊,還搞神秘那一套,你們熟嗎?!
於是又過了半月。果然,人的潛力全都是能被逼出來的,陳桉和陳玉良差不多已經憑借著自學,入門三流的機關術了。將其解開的那一刹,終於曉得,餘好漢贈她的機關匣,所用的不過是最低級的機關。罷了罷了,人各有所長嘛,陳桉心力交瘁,揉了揉鼻梁,長呼一口氣。來看看送了什麽吧!
第一個匣子方方正正,解機關時便隱約能聞到荔枝香,此刻打開,荔香撲鼻而來。陳玉良曉得,荔枝香,是陳桉慣愛熏在衣物上的香氣,看在這人挺有心的份上,便饒恕了他用機關匣折磨的惡趣味吧!她探著脖子看了眼裏麵的東西,也忍不住嘩然驚歎,“…好華美的衣裙!”
首映入眼簾的是一件朱紅色緙絲蝶圍海棠花景裙,手臂、腰肢纖細處以銀紅軟煙羅覆一層輕煙薄霧,衣襟與腰帶上有織金雲水紋,銀白的瓔珞玉墜珠鏈子,自兩側腰間,勾連衣袖,可以想象,穿著後,頷縮時隱約可聽見叮鈴作響,展臂時又如白鶴落羽,新奇驚豔。
“所謂‘一寸緙絲一寸金’,他落魄成那樣了,哪來的銀子啊?”陳玉良歎道。
陳桉搖頭,抿唇一笑。
巴掌大的素箋飛落,陳桉眼疾手快接住了,翻開一看,上麵隻寫著三字:贈家主。
然則,她再垂眸,又見藏在這件衣裙下,匣底還有一件華裙,雖是素白,卻通用了珠光綃的上等料子,在燈火的照耀下,折射出五彩華光。
夾在衣裙中另有三字:贈觀音。
紅色贈家主,白色贈觀音。陳桉稍一回憶,便想起那夜自己更換白衣之前,正好穿著紅衣,剛從小攤那處打抱不平完,趕至河岸。他真的沒見到她穿紅衣嗎?他真的是後來路過嗎?他真的不是在小攤處,便已見過她了嗎?
不自覺浮上些了然的笑意,她打開第二方匣。
匣盒較之方才的小了許多,剛好落在掌心的大小。輕輕翻開蓋子,她心念一動,一隻雕刻精致的黑玉扳指上血紅的寶石透得紮眼,細看黑玉上的雕畫,如此精小之物,竟刻著盤飛的鷹隼跟隨,戴著鬥笠的俠女旋身舞舉雙刀的畫麵。那顆紅寶石正好被鑲嵌在了女子雙刀戳中的位置,而紅寶石上本來的一道深紅遊絲,就像被刀劈開的裂縫蔓延開一般,將畫與寶石連貫起來。“雙刀撼石”,是祝她一展宏圖,萬事皆成。
依舊用素箋附上三字:贈豪俠。
既然真心誠意來送,又送的如此厚禮,為何一麵都不敢見呢?他的處境當真險要到了這般地步,連見一麵都怕牽連她嗎?
陳玉良看出她心中所憂,“不如明日奴婢去打聽一番,鄞江城那頭的權貴富戶哪家姓餘,發生了何事?”
嘖,陳桉搖頭,要是她正大光明用陳家的人脈去打聽鄞江權貴家族內鬥的事情,怕會上升牽連到陳家,若被有心人拿住把柄,四處說不願臣服帝王家的的陳家,要去幫哪個權貴,屆時會很麻煩。
她招了招手,示意陳玉良附耳聽,“這事兒不方便抬明麵來,也不方便為了咱們一時好奇借用陳家的勢力,更不方便讓陳家陷入與權貴沾邊的話道裏。這樣,你喬裝改扮一番,偷偷去花家打聽吧。雖然他們做些陰暗的勾當,但不得不說,近幾年在天下織連出的情報網還是挺好用的。況且餘公子被追殺本也和花家有關,你去一趟,打探打探到底什麽情況,機靈些,小心些,千萬別讓人曉得你是陳家人……我怕你回不來,還得我拿刀口去贖你。”
陳玉良頷首一笑,即刻去辦了。
彼時過了半夜,燭火燒透了芯子,陳桉才等到她回來,聞到了血的味道,她迎出去就見陳玉良半身的血。陳玉良麵露驚恐,卻擺擺手示意血不是她的,旋即猛灌了一大口水,“小姐,神了!“又喝了一大口,喘氣撫平心緒,才握緊陳桉的手,急道,“奴婢在花家遇到了餘公子!原來他一直不曾離開過麟南!他、他、他……!”
陳桉快急死了,這感覺不亞於聽評書時說書的非要按章回分字段,她又給陳玉良倒了一杯茶,“既然遇見了,那他現在人呢?到底發生何事?快說快說!”
陳玉良瞬間流出兩行灼淚,“奴婢見到他的時候,他正被關在一處地牢受刑,渾身鮮血淋漓,但有一點奇怪的是,那些人唯獨不讓他的臉受傷……總之,領頭的人想讓他交出什麽東西,一直施刑折磨,卻並不將其置於死地!奴婢想救他,便打暈了看押的人!可他不跟奴婢走!看見奴婢,隻問奴婢你是否收到禮、可還歡喜雲雲!明明奴婢都把那些孽障清掃幹淨了,他就是不離開!問他是不是藏了什麽東西,需不需要奴婢幫忙轉交出去,他、他就笑了!說、說……”
“說什麽?!”
“他說不必了!東西已經不在他手裏了!他說,今夜,所有人都會請他回到鄞江,他不會死的。”陳玉良皺眉,“奴婢也不懂什麽意思,怕再拖下去新一波看守的人趕來了,便先逃了。走之前他問起小姐你——”
“我?”
“對,他問起你,那日畫舫相親會上,他暈過去了,不知道你可有遇到…想嫁的夫婿?”
說至此處,良阿嬤渙散的目光重新聚集,熱淚盈盈,並不墜下,稍呼吸一口氣,便將神色恢複如常。其實說至一半時,阿娘已沉沉睡去,阿爹也早就抱著阿娘回房休息了。
良阿嬤像是獨講給餘嫻一人聽的,字句間,坦露血肉與人情,她希望這些流露出的東西,可以讓她在窺見秘密時,對她的爹娘少一些猜忌。
餘嫻聽得入迷,一時難以抽出神,還靠在蕭蔚的肩膀上發愣。
“好了。”良阿嬤起身,撣了撣裙上灰燼,抬頭看向餘嫻,別有深意地說,“你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