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麟南歌(三)
忸怩至此!陳玉良立旁, 看得氣不打一處來,“問你叫什麽,沒問你姓什麽!大丈夫連個名字都說不出口嗎?”
陳桉亦挑眉點點頭附和她的話, 但見餘公子依舊不肯說,欲言又止後決定拱手告辭,她便抬手攔了攔,“夜間風涼,你身形如此單薄,風吹了濕氣會著涼的!換身衣物再走吧!”轉身示意小廝上菜, 再回眸見他腦袋上還掛著滿頭水草與荇菜,她忍不住笑, “餘公子是這的漁夫嗎?水性不錯呢!”
餘公子略有些窘迫,用指尖撓了撓側頰, 側眸回道, “不是,在下自鄞江而來,隻是途經此處。鄞江城江闊河多, 人人識水……”他話音未落, 陳桉遞上了一方手帕,幾乎是湊到他鼻尖, 一股香氣幽浮, 沁入心間, 他紅著臉惶恐地退了一步,“啊!…失禮了!”
沒想到他的反應那麽大, 陳桉也嚇一跳, 耳梢暈紅,她伸出的手縮了縮。不對呀!她忸怩什麽!旋即又猛地把手絹塞到他懷裏, “舫內有隔間,屏風上搭著幹淨的衣物,你快去打整一番吧!”
不等他推拒,陳玉良已經看出他又要“失禮啊多謝啊”的了,給旁邊小廝使了個眼色,在他開口前硬是把人拉走了。
稍候了片刻,陳桉正喝茶,抬眸見他出來,一口茶噴了,撫掌大笑,“你也太過纖弱了!我以為你穿我的衣物,好歹胸背會有些遮掩不住,沒想到除了手腳處短些,尺寸這麽合適!”
青衣碧裙,紅綃披帛,除去荇菜水草,黑斑髒汙,細皮嫩肉的小白臉昭然而顯,配上餘公子滿臉嬌紅的羞惱模樣,活像是剛被陳桉調戲過的良家小少爺,他抬手展了展披帛,低頭轉身,無意間裙擺搖曳,陳桉笑得更大聲,他頓足,囁嚅問,“陳姑娘在戲耍在下麽?!”
“沒啊!你想也知道!我的畫舫怎麽可能備有男人的衣物嘛!”陳桉咬著牙強忍笑意,跟他解釋,“我怕你著涼!自信一點…多好看!怎麽啦?餘公子你對我的衣裙有什麽意見嗎?”
餘公子一噎,“無。”他周身都縈繞著陳桉身上熏的荔香,與其說是有什麽意見,不如說是,“實在是太難為情了。”他說著,抬眸怯怯看了眼陳桉,霎時又深吸一口氣,低下頭咬唇,“陳姑娘不介意自己的衣裙被我這樣臭烘烘的大男人穿去麽?”
“不介意啊!”陳桉站起身,繞著他轉了一圈,又俯身,假意嗅他胸前脊後,惹得他的整顆腦袋都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紅得發起光,她才站直身,“你,很香!”擺擺手送他,“一會用完吃食,穿走吧!看你收拾整齊了反倒像是哪個落魄貴族,不知為何路過麟南,總之不容易,有我這件衣裙和那方手絹,誰若是欺負你,亮出我的名號!…我陳桉罩你!”
如此,才回眸看他,一挑眉,笑意昂揚。他愣愣地,捂著揣進懷中、靠近心口的那方手絹,好半晌找回語言,“罩我?”
見他用這樣清澈無辜的眼神盯著自己,陳桉想起幼時養的那群小豬仔,每次跟它們滾完泥巴,它們也這樣望著她,等她下次再來。她不笑了,有點不自在地上下打量他一番,又收回眸,再抬眸,還在看?便紅了臉又收回眸,再迅速抬眸瞥一眼,怎麽還在看她?!生出一股羞惱之意,她上前一步推了他一下,“登徒子!看什麽看?!”
誰知他這麽不經推,一下就倒在地上,大聲呼痛,太窩囊了吧!她下手多輕啊!嚇得陳桉又撲過去扶他,“對不起對不起,沒事吧?沒事吧,啊?”手粘住的地方有黏糊糊的濕意,她一愣,翻手一看,掌心一片血漬,她頓時倒吸一口氣,找到源頭,“你的肩膀受傷了?!就這麽草草包紮?”
一整夜羞窘,唯有此刻,餘公子露出肅然的神情,垂首的一瞬間,半張臉掩藏在陰影中,連聲音都渾似變了一個人,“無礙。”一頓,似又自覺過於嚴肅,抿了抿唇寬慰她,“嚇到你了吧?不是很嚴重的傷……哎!”
裂帛聲起,陳桉已將他肩膀上靠內的紗衣撕開,陳玉良上前一探,與她對視確定了一番,“小姐,十字倒鉤劍的傷痕!”原本叱他忸怩的陳玉良看著他,肅然起敬。
“花家那群人追殺你啊?!你怎麽活下來的?”陳桉看他的眼神就有了幾分憐愛,一把將他打橫抱起,在他震驚的眼神中,將其放在圈椅上,“好漢!邊吃邊說!”旋即把自己最喜歡的熱菜都推到他的麵前,抬了抬下巴示意他不用客氣!
餘公子也想不到她倆會認識這個劍痕,會知道花家,一時也不知二人是何方神聖,顧慮間,隻得低頭風卷殘雲般吃飯,猜測二人這般同仇敵愾的模樣是為何。
尚在思索,陳桉反倒直言挑明,“你知道以鍛兵為世代宿命的陳家嗎?我的陳,就是鍛兵陳家的陳!”見他眸光微亮,她拍著胸自豪地道,“不論是前朝,還是今朝,意圖拉攏我們的大人物不計其數!但陳家祖上從不參戰爭黨,無論誰來,奉上金銀財寶也好,許諾封侯拜相也罷!陳家人眼睛都不會眨一下!但是麽,人一旦揣著寶藏久了,就總有想出頭的時候,於是,技藝一代代傳下來,陳家內裏也集結了一批與祖上意願相違背的人……”
“男兒想要建功立業,或是想要金銀珠寶,陳家都不會唾棄,隻是與祖上的宗旨不同些,不能再待在陳家,於是,我爹最初執家時,就把這批人分出去了,每人給了分戶銀,讓他們自立門戶。”一頓,她笑問,“我阿爹人很好吧?他雖然是個倔老頭兒,但大事上從不會虧待誰。”
說著,她又神色急轉,拍桌一怒,嚇得餘公子碗筷險些沒抱穩,但見她這個趨勢,是要把話題繞回來,“可沒想到那群狼心狗肺的人,一分出去就無法無天了!有些人打著陳家的名義勾結官僚,強搶民女、欺壓百姓,盡行不軌之事!也有些人端起陳家的飯說香,踏出陳家的門檻就罵娘,拿著祖上的技藝來反陳家,美其名曰一山不容二虎!最可氣的是,還有些人集結草寇,擁兵自立,被前朝清剿數回,害得陳家也被牽連!”
“沒辦法,阿爹隻能派人將他們趕到後邊那片花山上,由陳家親自鎮守這群蝦兵蟹將!多年針鋒相對,積怨頗深,好在陳家業大,也鎮得住!後來如今的皇帝帶人反了前朝,改朝換代,許多因故中立的流民都來到了麟南,藏在花山,莫名成了那些人與外界連通的橋梁,得知外頭換了新天地,他們又不安分起來,想帶著陳家的鍛兵技藝臣服新帝!但他們鍛兵技藝荒廢已久,且心思不專,空有技藝,沒有能力,加上陳家珠玉在前,人家新帝壓根看不上他們!”
“惱羞成怒之後,他們就徹底走上邪門歪道!淨鍛造一些酷兵冷刃,譬如在刀劍上布倒刺,弩箭尖上鑄倒鉤,搞著搞著還真給他們弄出些名堂,收留了一堆刺客殺手,專做些下作勾當。阿爹幾次想上山清剿,又憐惜山中許多避世流民,和許多不願相信先朝已亡的孤苦老人、弱小妻兒,隻能作罷!”
“這事兒在麟南也不算什麽秘密了,隻是大家都敬佩陳家,信任陳家會做好麟南的護身符,所以都不去提這事。”陳桉看著他,“你被他們追殺,是得罪了他們當家的?還是有人花錢買你的命啊?據我所知,一般追殺,倒也用不著十字倒鉤劍!你是他們頭號追緝對象!你還能活著!還能就這麽張揚地走在麟南街上…還敢大剌剌地來參加本姑娘的相親宴!你多了不起啊!”
她說的空隙,餘公子已用完一碗飯,放下筷子,感謝她的招待,卻不打算把自己的消息和她共通,“在下還有要事,恐怕無法與陳姑娘陳情了,在麟南稍流連幾日,便要離去。”
英雄說什麽就是什麽吧!陳桉也不留他,端起酒盞敬了他一杯,“餘好漢要做的肯定是大事!一路平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你盡管穿著…呃,帶著我的衣裙手絹來陳家找我!”
餘公子麵色一赧,垂眸抿唇露出淺笑,抬眸看向她,輕聲道,“就叫這個名字吧,餘好漢。但願在下所做之事,對得起姑娘這番美讚。”他猶豫片刻,端起桌上一直沒碰過的酒盞……以他的身份和要做的事來說,出門在外,多提防警醒要緊,可眼前的人赤誠如斯,左右都中了“美人計”吃過她擺的飯了,也不差這杯酒,遂回敬她,舉頭一飲而盡。
“好酒量!”饒是阿爹也沒這麽耿直暢快地將她愛喝的白霜一盞飲盡過,陳桉笑著撫掌,下一刻斂起笑意,“呃…哎?!”
“砰”的一聲,人直挺挺倒了下去,栽倒在桌上。
快得令人咋舌,陳玉良與她一樣還深陷在對他身份的好奇和酒量的敬佩中,誰都沒反應過來。
她倆麵麵相覷,又將視線拉至他的後腦勺,哄然大笑。
笑過之後,陳桉偏著頭,一眼不轉地盯著他,“餘好漢麽……”悠然一笑,“小良,把咱家大夫找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