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麟南歌(一)
由祭禮樂師吹奏哀樂, 主祭引著祭酒人與祭廚,在主墓與雙次墓前擺滿祭品,諸如三牲五酒一應佳肴。待引眾人叩首跪拜後, 再由專人肅穆唱念祭文,才能起盆火燒紙錢,並燒去祭文,祝福祖上與山中靈神和睦共處,無論身處三千世界哪一方,皆可安泰自得。
繁瑣的流程下來, 戌時末尾,天戚戚如黑雲聚頭, 反倒要借著墓地長燭,地麵雪光, 將前路映亮, 也將人的眸子映亮。祭祖的最後要放鞭炮驅趕邪祟,按照俗規,民間都是由主祭來點, 但這一步, 餘嫻細回憶一番,確定一直都是由阿娘來點的。從前她隻覺得是阿爹膽小, 不敢近這隆隆鞭炮。
借著雪光, 她終於看清了兩人雙手交匯時的眼神。阿爹拉起阿娘的手, 將鞭炮和火折子放在她的掌心,並未鬆手, 這般幫她拖著。如見神明, 他虔誠地一字一頓,“我的菩薩, 第五十四次,引他們安息。”
阿娘垂首,再抬眸時,像埋藏在骨縫中的種子也會生芽那般理所應當,她眉眼颯颯,輕聲回:“當然。”
鞭炮在寂夜山中炸響,劈啪聲震耳欲聾,合著阿娘站在近處幾步一動不動,好似修羅般的狀貌來看,餘嫻覺得,阿娘放鞭炮,不是在放鞭炮,是在殺爆竹。串在上頭的爆竹依次死去,於火光中一寸寸消亡。
是的,阿娘站在那裏,目不轉睛盯著鞭炮爆炸。爆竹就是被她所殺,一個接一個。
唯有今夜細看,餘嫻抿出了從未發現的東西,阿娘眉眼低垂,像在憐憫眾生的菩薩。透過她的眼,她看到了汩汩冒著的鮮泉,爭先恐後地從地獄深渠間爬出,呼吸空氣,然後安詳地自盡。
鞭炮聲落停,風雪起得愈發猛了。他們回去的時候,管家已帶著一幹心腹仆役趕來,認真清掃歸置過幾人要住的房間,良阿嬤也來了,還帶上了頭回來這兒的春溪,正在院中生起篝火,看見他們幾人回來,迎上去通稟,“後廚已經開始忙活團圓飯了,約莫定在子時後用。”還像在餘府當值一樣,不曾見外。甚至不見外到看見大哥二哥還毫不掩飾地乜了一眼,拿燒火棍的架勢,餘嫻看著和那夜拿刀無異。
“小姐!這裏太太太太富有了吧!”春溪正在火上烤著饅頭和雞腿,遞給她一根,“奴婢剛烤好的第一串,給您!”
阿娘招手讓良阿嬤過來,問她來的時候可有見到山腳暖棚子裏那匹黑色的馬。良阿嬤點頭,笑問,“又要嫌老爺不會騎您擇選的極品馬了吧!”
阿娘翹起唇角,大有耀武揚威之勢看向阿爹,手一攤,“看,全天下都知道你騎不好馬!更不會帶人!”
阿爹歎一口氣,灰溜溜地朝她這邊走來,抬手指了指蕭蔚,“阿鯉,他騎馬如何?你不也是被他臥在前邊的?難道會影響他持韁看路嗎?”而後使眼色讓她說兩句站自己這方的話,譬如蕭蔚騎得還不如您雲雲。
餘嫻迅速回道,“蕭蔚技藝高超,阿鯉坐前坐後都不影響,阿爹就不一樣了,年老莫逞強。”
嘖,阿爹皺眉瞪她一眼,看了看旁邊抿唇噙笑的蕭蔚,心道罷了罷了,棉襖漏風。他捂緊大氅,又很是在意自己的形象,摸了摸臉皮,“我看起來,有多老?沒有吧!再老也是相貌堂堂!年輕時能追到你娘,全靠這張臉!”
良阿嬤“哎”了兩聲打住他,碰了碰餘嫻的手,跟她笑道,“奴婢說句公道話,可壓根沒這回事兒啊。”她一頓,看向眾人,驕傲道,“當時求娶我家小姐的人,從麟南城西排到城東!其中不缺什麽俊美男子!是那夜萬華節,老家主為小姐安排畫舫相親會,求娶的公子哥擠滿岸邊,隻求能上船與小姐會一次麵!都是姑爺在人群中四處流竄的窮酸樣太過拔尖,小姐一眼望到了,以為是哪個流民到麟南要飯來了,才點了姑爺上船用膳的!要不,姑爺可沒機會見到咱家小姐!”
她一口一個小姐姑爺,全然忘了,而今已過二十年,她陪著的再也不是她的小姐。
但同為貼身丫鬟的春溪能懂良阿嬤,餘嫻出嫁之後,她也一直會喚小姐為小姐,饒是在蕭宅,也多喚蕭蔚為姑爺,而非老爺、蕭大人雲雲。她擰眉,又兀自笑笑,以後老了,她成了餘嫻的大嬤嬤,也要像良阿嬤這樣在外頭吹水。啊這個,說起當年小姐和姑爺的相遇啊……這個這個,呃,她當時好像被人群衝散了沒瞧見呀!
阿娘也不管良阿嬤喚她小姐的口癖,同樣喚她小良,並裝模作樣地捋了捋鬢發,整了整衣襟,抬起手,從良阿嬤那處比劃至餘嫻,挑高眉眼道,“來,同阿鯉講講,當時場麵有多麽宏大!”一頓,上下打量了阿爹一番,尖酸道,“你爹為了見我一麵,真是詭計多端,煞費苦心呐!”
“我?”阿爹失笑,大喊冤枉,“我一個鄞江人,頭一回去麟南,哪知道你在辦勞什子畫舫會啊,擠那麽多人,哄哄鬧鬧的,合計著哪位千金落水了呢!我不都跟你解釋過了,我不是為了引起你的注意去湊熱鬧的!”他看向餘嫻,“阿鯉,你別聽你娘的,真是她先看上我的,我想著跳下去救她,她一眼相中我的美貌,把我請上了船!”
餘嫻與蕭蔚兩個對視一番,見他的眸底也浮起一絲了然的笑意,隻不過是礙於同阿爹的隔閡,不願意顯露,轉瞬掩去了。她便拉著蕭蔚一道舉手,“我要聽我要聽!阿爹阿娘從沒說過呢!”
啊,為何從沒說過這個嘛…餘宏光與陳桉相覷一眼,同時將視線拉至一旁低頭坐著,沉默不語的餘祐堂和餘楚堂。
良阿嬤好似沒看見兩人突變的眼色似的,她才不管呢!好不容易有機會圍著篝火一同說笑,平日裏這倆人都沒給她家小姐好日子過,這時候誰管他們心情如何!她擺了擺手,兀自拋卻雜念,高高興興地道,“要聽是吧?要聽的人去後廚把溫好的酒拿來!哎,老了,不愛動彈!”
春溪自告奮勇,被餘嫻拉了下來,“你烤雞腿!”小板凳把屁股膈得疼,春溪抬頭怪異地看她一眼。
“我去、我去!”餘嫻把蕭蔚拉起來,“你陪我一起!”
一前一後,由心腹嬤嬤引到後廚,餘嫻悄悄給蕭蔚說,“良阿嬤來了就好辦啦!她曉得我要去探山,故意幫我呢!等下講到高興處,阿嬤把阿娘他們都灌醉了,躺下熟睡!咱們就能悄悄去啦!”
蕭蔚卻凝眸,“她不擔心你遇險嗎?你確定她在幫你?”
餘嫻避開人,迅速從袖中拿出一個錦囊給他看了一眼,又塞回去,“方才她借著碰我的手,給我塞的地圖,有很多標記,我想,能完全避開危險。”她縮著腦袋,再壓低些聲音,“但是阿嬤不曉得我是和你一起去,所以到時候,我先出去,你裝作回房,等阿嬤也睡下了,你再出來。我會在門口等你的。”
蕭蔚沉吟片刻,“…你真打算與我同去?”
餘嫻抬眸望著他,再次肯定地點頭眨眼,“我想和你一起,彼此陪著,無論知道了什麽,不是都可以互相慰藉麽。方才有我陪著,你才可以堂堂正正地聽我爹娘的故事,堂堂正正地笑。你也覺得他們很可愛,不是嗎?”
好吧。蕭蔚笑了出來。
從後廚抱回數十小壇子酒,大哥和二哥都已不見了,說是嬤嬤帶著回去休息一會。這樣也好。蕭蔚將他提的幾壇酒盡數放在地上,靠近篝火的位置繼續溫著,又將碗分好,餘嫻則將自己抱著的幾個小壇子盡數放到阿嬤身前,戳開一封,給她先滿上。再由蕭蔚接過來,給幾人都滿上。
“阿嬤,講吧!”餘嫻坐回位置上,拿起自己的碗聞了聞,嗯,蕭蔚換的白水。
阿娘早就等不及了,非得讓人說出來大家評評理,究竟是誰先動了心,誰相中了誰,方才屏退了四下外人,就是為了讓小良連細節也全盤托出!今天這個心,不是他先動的也得是他先動!她使眼色示意良阿嬤開始講。一旁阿爹想牽阿娘的手捂著一同烤,被甩開了,“別碰我啊,餘公子,今兒不把這件事掰扯清楚,休想跟我套近乎。”
阿爹無奈地看了看天,“陳姑娘,在下真是百口莫辯啊。”
六人守歲,圍坐一堂,風微醺,雪輕落,木炭辟裂紅壑,火星迸出塵點,一切正是時辰。
良阿嬤…啊不,陳玉良開始細想。
細想這個時辰,今夜還須準備何物。正沉吟間,抬頭見爬梯上有一小廝東倒西歪,下一刻就要摔下來了,哎聲疾呼,手裏還拿著要掛的燈籠,她嘖了一聲,縱身一躍奪過燈籠將其掛正,攬著小廝跳下,站穩舫間,才轉頭叱他,“怎麽連這都站不穩!還是陳家練出的廝麽?!馬上畫舫宴就要開始了!這可是小姐最喜歡的紅燈籠!”
小廝趕忙賠罪,“對不起小良姑娘!小的是新來的,尚不通武藝。”
陳玉良擰眉打量他瘦弱的身板,“行,那你去畫舫後邊忙吧。”話音剛落,耳邊傳來一群人哄鬧的喝聲,舫上眾人齊齊回眸看向岸邊,陳玉良飛身踏上舫頂,居高遠眺,才瞧見岸那頭已聚集滿了提燈挾花的公子哥們,再稍虛了虛眸子,看見人群後方兀自開出一條道,道中有紅衣女子慢悠悠向前走著,她有兩把大刀,背著一把,一手扛著一把,另一手則拿著剛買的熱燒餅。身旁開道的男人們前赴後繼,卻不敢近身,好似麵前自有一堵清透高牆將他們攔在外頭似的。陳玉良欣然招手,提聲喊道,“小姐!在這!”
主畫舫離水岸遠數裏,中間每隔一段距離就有一艘小畫舫,如水橋棧道,連成一片。每座畫舫上都掛著珠簾輕幔,風鈴紅綃,帳與帳勾連,綃與綃成帶。水上粉荷綠葉,花燈攢聚,然而獵獵長風刮得燈頭狂亂動跳,蓮聚葉倒,如水妖妙曼。舉目而望,河域高上,有紅線交錯,綢帶脈絡,華燈璀璨,從這頭牽至那頭,仿佛河神生辰,大耀水中盛世。
紅衣女子將兩把大刀背上,縱身而起,在眾人驚呼與歡呼聲中,踏著舫橋,淩雲駕步飛至主畫舫上,轉身,同樣居高臨下地眺望河岸,順手把燒餅遞給陳玉良,清了清嗓子,“今日是鍛兵陳家未來家主陳桉——我——的相麵大日!諸位既然來了,無論是愛慕我陳家虛榮,還是仰慕我陳桉的名號,都可以!畢竟我麟南人誌在四方,追求名與利嘛!不丟人!追求我,更不丟人!一會我命小良傳題,題中文武各占一半,各位解答,凡是被我選中的人,都可以上船同賞華燈,與我相麵敘談一刻鍾!這等好事,先到先得,本姑娘可是很忙的啊!”
“什麽?陳姑娘!太遠了!聽不清啊——”那頭傳來呐喊。一聲起,萬聲附和,頓時哄鬧成群。
白說了。陳桉咂嘴,拔刀往舫頂一落,“都閉嘴!”這倒是聽清了,河岸烏壓壓一片人霎時間鴉雀無聲。陳桉懶得再說一次,把刀拔回,飛身躍下舫頂,為了掩飾吹了一堆卻沒人聽見的尷尬,氣呼呼進了舫內,“開始吧!第一題,來個人把方才我在舫頂戳的洞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