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風,起
胸膛竊聽心鼓聲, 一聲哽咽,一聲癡嗔。動情與否,是真是假, 將他的喜怒哀樂隨時掛於心尖的她怎麽可能不清楚呢。
梟山雖浩**雄偉,但地勢險要,也許艱險了些,換個角度想,反倒是好事,證明能去的地方變少, 搜查範圍縮小,能聚眾擺宴的地方就更少, 證明無須巡查隊來,他倆人就能搜查得精準。
隻是原本蕭蔚或是餘嫻一人偷偷去的話, 不算招搖, 原本都寄希望於留下的人能打掩護,沒想到兩人想到一塊,都要去。那麽如何神不知鬼不覺地流連在外多時, 就成了首要解決的問題。
“要拖延至留宿於此倒是簡單, 但我阿娘隻要與我同一個屋簷下,夜半時必會來我房中探望, 為我掖被, 有時來回三番, 糊弄不過去的。”餘嫻想到了話本裏的齷齪法子,低眉臉紅道, “不如……裝作辦那種事, 阿娘聽見了,也就不來打擾了。”
“…你平日到底看些什麽話本?有機會與我一同看看。”蕭蔚被她的想法震撼住, 頓時麵紅耳赤,“饒是假的,讓你阿娘覺得你我這般不守規矩,非要選在祭祖之日故居處行事…不太好吧?”
餘嫻羞臊難當,把頭埋在他胸膛,悶聲問,“那你說怎麽辦?跌打扭傷,我阿娘就會接骨揉淤,裝病喊痛,隻會讓阿娘夜半來得更勤快。其實我阿娘對我爹祖上無甚好感,常與我說祖上無德,且她是通情達理之人,年輕人情至深處,難以自持,興許阿娘並不會覺得這等事忤逆呢?”
蕭蔚雖不是死板的人,但還是覺得不行。這樣不僅會讓她爹娘覺得她如今有酷似兩位兄長的頑劣,對餘嫻生出怨氣,而且也會對他這個女婿詬病幾多,更多的可能會以為餘嫻是被迫,而他當真連祭祖的場合也不顧,強行入她。遂紅著臉搖頭,失笑道,“不行。我再想一想別的辦法。”
清掃的流程規劃在半個時辰內。餘嫻坐在石凳上,撐著下頜看蕭蔚清除雜草,有時候真想給他擦汗來著,可他一直氣定神閑,也沒出汗啊這個。不到半時辰,院內大半雜草都被他割除完,連帶著樹葉也撿幹淨了,收在簍子裏。
回去後發現阿娘也坐著沒動,板著臉,好像還在為阿爹騎馬騎得不好的事情不高興,阿爹在她旁邊擦灰,擦得桌子都反光了,也不肯換個地方,隻為哄阿娘開心,“下次祭祖絕不來這破地方了,山高路遠的還非要騎馬才能趕到山腳!我發誓,未來兩年,我再來我就是蠢豬!小桉,你也發誓,你再隨我來,我就是蠢豬。不管誰來,我都是蠢豬。”
阿娘欲言又止,乜了阿爹一眼,見他露齒笑眯眯地,哼聲轉頭,“你本來也不聰明!我都說過多少次了,騎馬帶人不是這樣帶的!二十年前我就教你,帶的人要坐在騎馬人的後邊!這樣既不會遮擋視線,也不會揪扯韁繩,馬才跑得快!二十年後你怎麽還是帶我坐前邊?!你有那個技術麽?這樣根本跑不快!”
阿爹反複賠罪,見她越想越氣,便指東說西,“你看這繚繞山尖的冰雲,仿若眼前指間,多好看啊,就是有些冷。咱們留宿莊內吧!在院子裏燃起篝火,吃團圓飯,守完歲,明日再回家。”
不知為何,阿娘沉吟了會,不惱了,輕聲對阿爹說,“難得來一次,便燒得旺一些吧,山中太冷了。”一頓,她挑眉問,“你不怕了?”四處墳墓森碑,阿爹的膽子很小。
阿爹伸了個懶腰,用力拍拍胸膛,“反正我吃軟飯的名號打出去多時了,每次來都有你在嘛!再說了,細想一番,也是自家祖上的鬼魂,甭管活著的時候一批人對我有仇有怨,還是另一批人於我有恩有德,雙方打架,兩相克化!其實無甚好怕的!而且你也知道,我命硬!”
二哥在屋內灑水,大哥掃濕塵,爹娘的心腹在幾道門前分散忙活。半個時辰內,圓滿清掃完成。如阿爹所言,這隻是走了個過場,清掃完了整個山莊其中的一道門麵和一進院罷了。且還是最小的那道。
祖墳在莊外幽靜深處,山陰麵,濕木叢生,積雪豐厚,哪怕是滿山香燭輝煌時,也不會起火勢。險惡之山唯一的坦途,便是這片墓地。
山中墳墓眾多,無數黃金墳以黃金造碑,黃金屑壘丘,皆為無字之碑,根本不曉得誰是誰。可這片供奉祖先的墓地,反而從主墓開始,蔓延數裏,都是簡潔無奢,並不見珍貴之物。
阿爹拿起灑具,躬身掃塵,這回就連阿娘也不偷懶,拿起小鏟子認真清理碑上的黑苔,轉臉同大哥和二哥說,“去鏟雪吧。”二哥並不想聽她命令,被大哥拉著去,一邊勸一邊說笑,如是給了個台階,才動身。阿爹聽見了,低聲叱責他倆,“在此處拉扯喧嘩成何體統!”
阿爹不是很在意規矩的人,但每逢來此處掃雪,他必莊嚴肅穆,虔誠萬分。
他轉頭給了蕭蔚一把掃帚,又給她一根火折子,對她說道,“蕭蔚掃完哪裏,你就跟著把香燭點了。乖,去吧。”
她自小一直做的這活兒,隻不過以前是跟著父親。現下停駐腳步,抬眸看向眼前掃雪人的背影,修長偉岸,青絲如瀑,有時回頭看她有沒有跟上,衝她淺笑,她便恍惚幾分,驚覺自己已長大。
一寸寸一程程,掃雪聲在耳邊徘徊,沙沙作響,更深覺梟山之寂靜。餘嫻點一根燭,便朝墓下一頷首,躬身一拜。她從沒見過這些人,因為在她出生前,餘家祖上的人就都沒了,聽聞是一夕之間盡數自刎,於是偌大的升鼓莊留給阿爹一人,後也荒廢。按道理說,她不會與這些人有任何感情,祭拜時至多隻有肅穆之心,但每次來祭祖,點完漫山長墓,回頭再望,風彈雪壓之下燭火仍舊輝煌,如生命崢然,不屈不撓地傲立世間,好似靈魂寄托燭火之上,頻頻躍動,她總會心潮澎湃,感動不已,遂每點完一燭,虔誠一拜。有時凜風刮來,不覺得冷,反倒覺得自己的腦袋被誰撫摸了一下。
幼時若留宿莊內,她會夢到這些人。夢到他們偷偷藏在門後,好似是怕自己的死狀嚇著她,紛紛掩麵探頭,小心打量。有時她還能聽見夢裏人爭論不休:
“我說她像她爹一些吧,膽小如鼠……還命硬!剛才差點落下山,還好我護著!”
“不對不對,她爹哪裏膽小了!肯定是像她阿娘,她阿娘看上去膽子大,實則是真正膽小之人,而且性子倔這點,一模一樣!…剛才明明是我先起風,拖住她的!”
“嘖,她長得像她阿娘。你倆算屁,是我去護著的!”
“長得分明像她爹!你們都錯了…是我先的!”
“你再說!小心我:風!起!”
嗯…感覺他們要打起來了。關於她像誰這件事,餘嫻少數來的幾回,總會夢到。有一次她好像夢遊了,想去門口看看到底誰在說她。一走近人便都散了,隻有一個小孩拉著她說帶她玩,把她領回去睡下,跟她說別亂跑掉下山了。問他為什麽在這?他說他死了,死了就一直在這。
她說:“我能看看你長什麽樣嗎?”
他想取下麵具,“但我怕嚇著你。”尚在猶豫,他好似被揍了一拳,風起,魂散了。
她醒來後問阿爹夢裏的小孩是誰,阿爹盤了半天自己在餘家的人際關係,費解地說,“沒這個人。你是不是夢錯墳了?”
夢到別人的祖先了?那多可怕!餘嫻便在睡前求天求地別讓他們來了,讓他們大晚上也好好睡覺吧!於是再也沒夢到過他們。
掃完墓,按禮祭祖叩拜,行的是大禮。餘嫻知道,這有點難為蕭蔚,在他根深蒂固的仇怨中,整個餘家都不是什麽好東西,在這裏廝殺擺宴,大概是餘家祖上的傳統。她正想辦法幫他先避開這一點,大不了真相大白後再補拜嘛!
誰料到蕭蔚已經跪下去,並不怨言。他可以在探尋到真相前,忍受一切。更何況,他的父母屍骨也在這裏。肉在餘宏光的腹中,白骨在墳洞礦穴。他虔誠一拜,扣下頭,喉結滑動哽咽,眼角頃刻發紅,遲遲未起。也許這裏一寸土一程風,都夾雜著他父母的痕跡,縱然經年頹腐,也總有一絲,會來看他吧。若非他父母的魂魄如他的心一般,被禁錮於梟山,為何這麽多年都不曾入他的夢中,唯有他夢回梟山,隱約可見一兩道飄影,喚他歸去。
他有罪,他愛上了仇人的女兒。他這輩子出不了梟山,無法歸去。他甚至想過,相信她,就如夢中父母勸他,“阿宴,算了吧。”你已經做得很好了,放過自己。但他知道這些都不是父母會對他說的話,他知道,是他第一次齷齪地生了逃避之心,借夢故人之口,催生放棄之意。他不能放棄,絕對不能。查出真相,才對得起父母,對得起自己,對得起餘嫻。他要堂堂正正,他要如二十年間每次遇不可越之事時逼自己,縱是刀山火海,也要咬牙邁過去。
餘嫻側眸觀察著他,心中輕歎,旋即合眸虔誠地拜下,求神拜佛般祈禱:梟山神明,祖上先人,枉死百姓,保佑我今夜找到遺跡,護他歸去。
風,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