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慌亂
陳家尋不著餘嫻, 險些將麟南翻個底朝天,還是良阿嬤回來,也不知向他說了什麽, 陳雄才略微放下心,緊跟著餘嫻也回來了,時辰已是半夜。
遠遠的,陳雄從門口迎來她便開始數落,“上次遇到歹人行凶的事你轉眼就不記得啦?不知道讓外公多擔心!你看看這都什麽時候了?”
餘嫻向陳雄致歉,心底卻虛得打鼓, 她帶的這些護衛都是陳家的死士,定會將她去了何處、見了何人、問了何事逐一稟上, 倒不如先同外公說開,“外公, 其實我是去了……”
“下次可不能這麽晚回來了, 你看,晚膳也沒用吧?餓不餓呀?”陳雄似乎不想聽,反倒在她說出口前搶先一步問她。
餘嫻一怔, 看向一旁的良阿嬤, 後者凝眸頷首向她示意,她恍然, 應是良阿嬤向外公說了什麽, 可外公這幅渾然不敢聽的模樣, 是怕她質問金虎頭大刀嗎?
“廚娘給你蒸了紅豆糕,外公背著你, 還偷偷嚐了一個, 香甜得很呢,你可吃?”餘嫻聽著陳雄喋喋不休, 忽然將視線落到他的發絲上。
年近古稀,外公鶴發童顏,精神矍鑠,她本應該慶幸的,可想起再早一些,她幼時,外公也是滿頭白發,她清楚地記得,自己被抱在懷裏喂飯時,揪著外公的白胡子玩。是什麽讓外公早早地就生了白發,是殺過人,魂牽夢縈逃不掉的過去?還是為母親,歸順朝廷難釋重負?
可眼前笑哈哈地同她說,自己偷吃了她的紅豆糕的老頭兒,真的背著兩把大刀從天而降,如索命閻羅一般,毫不心慈手軟地殺了數名朝廷命官嗎?陛下知不知道?是不知行凶之人,還是因故沒有追究?
謎團猶如亂麻,攢在一起,實則光是知曉外公殺人無數這一條,就讓她胸悶得透不過氣,她想弄懂為何,遂深深看向外公,別有深意地回,“想吃的。外公要不要來我院中,陪我再吃一些?”
“你長大了。”陳雄亦凝視著她,“恐怕不能陪你了。”
他的話也像意有所指,重重砸在餘嫻的心上。餘嫻怔然,人已經被送回了自己的院中。待外公走後,她在白玉桌邊坐下,良阿嬤向她福了福身,安排廚娘為她呈上溫熱的紅豆糕用,見她神情木訥,盯著一點並不動筷,良阿嬤便拿起筷子遞到她麵前。
“阿鯉怕了嗎?”
餘嫻的視線調至那雙筷子上,又抬頭看向良阿嬤,“是阿嬤讓外公將金虎頭大刀拿出來洗一洗的嗎?”
良阿嬤點頭,“阿嬤也不妨告訴你,你若要繼續查下去,所知之事,盡然如此。或許你會發現,人之惡,是沒有底線的,而惡與惡的不同,又盤根交錯,總是會引你誤入歧途,端看你心中堅信的正義,到底能支撐你走到哪一步。”
餘嫻毫不猶豫地接過筷子,“那就願我心懷正義,踏入地獄,於幽深惡道,抓住往事裏讓阿娘和你一起堅守至今的那一線天光吧。”
良阿嬤笑了,整個人浸在紅燈籠散發的暖光中,鬆和了不少。
紅豆糕著實香甜,外公是對的。
畢竟紅豆糕在麟南,也算是一大特產,而另一大特產,正是替餘嫻寄信的馬。整座麟南城最快的馬,雖有誇大之嫌,但不算春溪胡吹,因著那馬兒確實就在三日內,將麟南的風吹到了鄞江。
送信人風塵仆仆,禦馬好似騰雲駕霧,神情嚴峻,蕭管家遠遠瞧見了,心底便生起不好的預感,夫人已去了半月,突然有了音信,竟是差了這等風馳電掣的馬兒來,難道是遭遇了什麽不測。迎上去一問,送信人果然說要親自見蕭蔚,把夫人托的東西親手交給他。
在管家吩咐小廝跑腿前,那送信人又擦著汗添了一句“春溪姑娘說是十萬火急的信,可莫要耽誤了。”
嚇得管家大爺慌忙推了小廝一把,“快去,跑起來!”
氣氛攛掇下,小廝也急了,雙腿似輪般直滾到書房,門口有護衛把守他也顧不上,一把被攔下來,喘著氣想解釋,卻急得說不出話來。彼時蕭蔚正閉目凝神,聽見動靜,遂睜眼起身,陡一拉開門,小廝幾乎趴倒在他腳底。
“大人!不好了!出大事了!夫人出大事了!”小廝脫口而出,嚇得身旁的人俱是一驚,收刀凝神。
蕭蔚的身體僵了一瞬,連帶著心緒神思俱是一宕,他向來穩重冷靜,此時卻生出一股慌亂,他想,玉匣之謎還未解開,唯一能幫他接觸真相的人若出了事,便不知要再從何處切入了,如此,緊張是自然的。
“出什麽事了?”蕭蔚並未察覺自己的語速都快了許多,語氣也重了。
小廝指著外院:“傳信人在正廳,管家正招待著,大人快跟……”
話沒說完,蕭蔚已經消失在眼前,幾個護衛跟他邁著大步朝前廳去了,小廝喘了幾口氣,皺起臉跟上去。
“那送信人騎著高頭大馬,跑起來跟飛似的,還和管家說了,春溪姑娘交給他的時候吩咐要盡快送到您手裏,親手送!是什麽十萬火急的信!”小廝一邊敘述原本,一邊誇大其詞,“如果耽誤了,恐怕性命不保!”
“性命不保?”蕭蔚厲聲,“誰的性命不保?”
小廝想也沒想,“肯定是夫人的!”
蕭蔚沉眸橫了他一眼,匆匆趕到正廳,管家容色焦急,不待他說話,蕭蔚直接繞過他問送信人,“信呢?”
送信人把信交到他手裏,並著一個小袋子。蕭蔚顧不得看袋中何物,隻是接過時因這手感,揣測是否為綁架人寄來的餘嫻的貼身瓔珞串珠子,更顧不得有禮有節地招待送信人離去,既是十萬火急,他當然一刻也等不得,直接當著眾人的麵拆了信封,也不管封口被撕得狼藉,一目十行地看起來。
“……”
越看,蕭蔚的神色就越詭異,從凝重變成迷茫,陡然一陣風吹卷了信紙右上翹角,連著將他的心慌撫平,添入了另一種意亂,風走抽絲,霎時教他魂飛魄散。最後他雙頰暈紅,如血潮襲了滿身。
方看了兩段,他一把合上信,麵無表情地盯著虛空一點,愣住了。心口有什麽東西亟待躍出,是方才隨風送進來了一隻魚兒麽?
管家和幾個餘府來的小廝護衛也都擔心餘嫻得很,急忙問,“大人,可知夫人是什麽情況了?怎的不看完就收起來?難道已經……來不及了?!”
他們越問,蕭蔚的臉越紅,越紅,就越愛裝作若無其事,導致他如今側頰緋紅,眸中卻冷漠的樣子實在違和怪異。
送信人也很疑惑,剛才還急成什麽樣,如今怎的一句話也不說,“大人,可是有何不妥?”
大爺急得都想上手了,蕭蔚緊緊捏著信件,生怕被搶走看見,清了清本就毫無滯澀的嗓子,猶豫著開口,“沒有,隻是……不是說,是性命攸關、十萬火急的信?”
“不夠急嗎?小的可是連著跑了三天呢!”
此話入耳,仿佛是餘嫻歪著頭在問他:我捎人快馬加鞭奉上的生死攸關、十萬火急,是對你的情,你就是那生死攸關,是那十萬火急。你感受不到嗎?不夠急嗎?
靜心,靜心。蕭蔚猛地後退了一步,蹙起眉不住地喘氣,心神大震,臉似滴血。
送信人撓了撓頭憨厚地笑,“春溪姑娘說,夫人很急,睡前都不忘吩咐定要送到您手上。倘若信不夠急,或許袋子裏的才是最要緊的,不如大人再看看?”
此刻的蕭蔚才反應過來,方才掂量時自己竟拋卻了理智,胡亂分析了一通,此物分明與瓔珞珠子的輕重完全不符。他大概也知道是什麽了。合眸暗呼了口氣,他恢複了神色。
“有勞你送信了。”蕭蔚不打算看,在眾人疑惑的目光下,把袋子捏緊,示意管家招待客人留下用頓便飯,自己則回了書房。
信紙拿在手中,稍撚了下厚度,約莫有五篇。蕭蔚的視線卻一直落在第一篇方才看過的兩段,不再繼續往後看了,甚至刻意地忍住,不讓餘光掃到後邊。他心想,不過是一封表情達意的書信,從前在小樓、在官宴,不少女子送過,他都隻是謝過好意,這次也一樣,因著他向來無心風月,故而不看,無甚奇怪。
他收起來,裝回信封,放入抽屜。他強迫自己去想上次攻心後的效果,果然是有奇效,她喜愛的正是皮囊與風月。
想罷,又蹙起眉將信拿出來,重新看了前幾段,發現餘嫻果然誇的都是他的皮囊。可皮囊他有,旁的人也會有。難道他身上不曾有除了皮囊外的魅力之處?
或許下麵幾段有寫呢?蕭蔚側頰一熱,別開視線立馬合上信,再度放入抽屜。罷了,知道皮囊足以誘她幫自己就已足夠。
怔怔地在書桌前坐了半晌,不知怎的,他又將信拿了出來,凝神觀察了“夫君親啟”四字片刻,喃喃道,“她是出於什麽想法,給我寫這封信的呢?會不會後文其實是有別的要緊事?不看的話,萬一錯過了正事……”
看得深了,那一撇一捺都像是餘嫻撇起的嘴,“夫君分明想看,為何不看?夫君該不會是不敢看吧?夫君怕的是什麽?若真不打算看,那就擱置一旁,何故找些理由拿出來?還要反複觀摩前兩段?”
都能想象到她拿一雙水眸天真望著他,直白問的樣子。實在惱人。蕭蔚的耳梢又是一陣發燙。
但他還是忍住了。因為他知道,自己隻是為正事而來,不想沾惹風月。倒是這封口……是不是撕得有些醜?
蕭蔚起身找來膠和水,親自調配得濃稠得宜,並從書架上挑選了一根未染過墨的新筆,那是禦賜的紫毫。他以紫毫蘸膠,一點點地粘著方才因急切而撕碎的封口和信角。
粘好後,又用熏過鬆香的折扇,輕輕打著風晾膠。之後才將其放入抽屜,連帶著他並未打開的小袋子。這樣注重細節,算不算是他除了皮囊外的魅力之處?他為了攻心,這樣小心溫柔的做法也是合理的。
在房中坐了不知多久,蕭蔚覺得應該去送一送傳信人,畢竟是陳家的人,雖然隻是跑腿的,但看裝束年紀,應該是個經驗豐富的親信護衛。後者連聲稱他客氣,按理說自己一介武夫,實在不敢讓皇城的官送,也不知道蕭蔚怎的這般識禮。
直到他翻身上馬了,蕭蔚與他作別,隨口問了句,“不知……夫人可有說,她何時歸?”語罷,他眸清生光,頰紅更甚。看得傳信人一愣,哈哈大笑過後,徑直打馬離去。
遠遠地,傳來送信人憨厚洪亮的聲音:“大人的十萬火急,小的也定會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