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書信
康太監先前被煙霞設計弄斷的腿未完全痊愈, 手持短鞭,一瘸一拐地在殿中來回巡視,看見不順眼的人,揮手就是一鞭子。
無人敢反抗, 因為他是奉命來管教這些人人的, 墓中一切, 皆要聽命於他。
靜悄悄的墓室門外,有一列侍衛守著, 那是他為所欲為的依仗。
這種情景所有人都很熟悉了,最初, 被鞭打過的人會躲閃哭泣, 後果是被安上“驚擾帝王”的罪名拖拽出去。
出去的人,少數能帶著滿身傷痕回來, 多數再也沒出現過。
過了這麽多年,還活著的人挨過鞭打後,已經麻木到連身軀都不會搖晃一下了。
地麵上緩慢巡視的影子宛若一條遊動的毒蛇, 擺著尾巴來到唐嫻側前方,停住了。
就算被廢黜了, 唐嫻也曾是皇家人, 打她是踐踏皇室尊嚴。
越是不能打,康老太監越是喜歡淩/辱她, 拿她來立威。
他想找茬,可惜唐嫻體態端莊、神情嫻靜, 渾身上下挑不出一點毛病。
老太監虎視眈眈盯了會兒,看見了她鞋邊沾到的紅豆大小的泥點。
這日是暴雨歇止的第二天, 地麵未幹,有泥很正常。可康老太監規定過, 誰敢髒了墓穴,就砍了誰的雙腳。
他正欲生事,身後傳來“咚”的一聲響,和數道細微的抽氣聲。
康老太監轉身,看見本該在鼓麵上躍動的僑貴妃栽倒在下方,十二舞姬愣住,一時間全部停住了動作。
“誰準你們停的!”老太監一聲厲喝,舞姬們齊齊一顫,慌忙繼續舞動起來。
墜落在地的僑貴妃趴伏著不動,不知是死是活,也無人在意。
直到舞姬旋轉,鞋底直直碾在了她的手指上。
“啊——”淒厲的尖叫聲驟然響起,刺痛了墓中每個人的耳膜。
“我受夠了!放我走!我要回家!”
僑貴妃發瘋似的撕扯起頭上朱釵,將朱釵砸向上方的金貴棺樽,哭喊道:“他已經死了!那裏隻有發臭的、爛掉的屍體!野狗都不吃的幹癟屍身!”
“憑什麽要我伺候一個死人!我不要……我要回家!放我出去!”
叮叮當當,華貴的首飾撞擊著棺樽上嵌著的金玉,發出清脆的聲音。
唐嫻離得近,有一支朱釵撞上棺材彈到她身上,劃破了她的手背。
她抬起頭,看見中央的舞姬們繼續翩然舞動,兩側其餘妃嬪與侍女的眼睛,都是黑洞洞的。
眾人對發瘋的僑貴妃視若無睹,除了康老太監。
他站在一邊看著僑貴妃發瘋,待她發髻散亂、衣衫不整,再也沒有東西可扔時,尖細嗓音嗬斥道:“膽敢驚擾陛下安眠,來人,把她拖出去!”
拖出去,多半就是要死了。
“啊——”僑貴妃淒聲尖叫,猛地從地上爬起來,發瘋地衝向了容孝皇帝的棺樽,拚命地推著、敲打著。
華貴的棺樽已被釘死,紋絲不動。
兩個侍衛上前,將她往下拖拽。
唐嫻看見她的手指狠命在棺樽上抓撓,留下一道道刺目的血跡。
其實昨晚聽見僑貴妃的哭聲時,唐嫻並不驚訝,入皇陵最初的兩年,幾乎每天晚上都有的,她早就聽習慣了。
發瘋的姑娘她也見過不少。
人一旦被逼到極限失去了理智,就正好撞到了康太監的刀刃上,被他以不敬皇帝的罪名處罰,後來再也沒有出現過。
所以在煙霞到來之後,在得知有辦法出皇陵的時候,縱使知曉成功的可能很低,唐嫻還是想試一試。
她要離開皇陵,找到那位念著舊情的孟夫人,請對方幫忙說情。
她成功了。
以前的唐嫻對眼前的情況無能為力,但這次,她想留下僑貴妃。
讓僑貴妃再忍一忍,再等等,等到白湘湘說服他夫君或是白太師求情……
萬一可以出去呢?
白湘湘那邊行不通的話,還可以走孟思清的路子。
他是狀元郎,前途坦**,再過個幾年說不定就曆練出了名堂,成了在朝堂上有一席之地的重臣呢?
唐嫻從未忘記,在她未收到弟弟妹妹傳來的消息之前,她唯一的目標,就是放這些被她家連累的姑娘離開這裏。
僑貴妃包含在內。
“陛下生前最是寵愛僑貴妃,還請康總管……”唐嫻沉息開口。
就在她說話的同時,侍衛慘叫一聲鬆了手,而僑貴妃不知從哪來的力氣,掙脫兩個侍衛朝唐嫻衝來,重重跌撞在她麵前。
僑貴妃上半身趴在唐嫻腿上,抬起頭,散亂發絲下,精致的妝容已花。
她雙目赤紅地怒視著唐嫻,神情猶如從十八層地獄出來尋仇的惡鬼。
惡狠狠吐出一口血水,僑貴妃對著唐嫻嘶聲叱罵:“我什麽都沒做,我是被你連累的!你為什麽還活著?你怎麽有臉活著的?你去死啊!”
“都是你!你們姓唐的全家都該死!都該下地獄入畜生道!千刀萬剮永不超生!”
在她怒罵時,唐嫻看見她的齒縫被鮮血染紅,色澤比她唇上的口脂更靡豔,可惜此刻隻有猩紅可怕,沒有一絲美感。
她是該恨我的。唐嫻默想。
唐嫻可以接受僑貴妃的辱罵,但不想她因此死去。
於是她低頭抓住僑貴妃的胳膊,想讓她冷靜下來。
可僑貴妃眼眸暴突地瞪著她,突然抬起手,抓著一支尖銳的發簪朝著唐嫻心口刺去。
千鈞一發之際,一陣陰風襲來,殿中偏側的燭燈撲閃了一下,晃暈了眾人雙眼。
燭燈剛重新亮起,一塊巨大的素白紗巾輕飄飄地落了下來。
無人知曉它從何處而來,它眾目睽睽之下飄動著,落在沾了血水的容孝皇帝的棺蓋上,洇出幾點血紅。
然後風止住了。
殿中鴉雀無聲。
趁著人都在看棺樽,唐嫻用力抓住僑貴妃的手,用力將她的手從自己腿上拿開時,同時拔掉了那支沾著血跡的尖銳金釵。
她躲得快,金釵沒刺入她心口,落了空,往下劃傷了她的腿。
僑貴妃喘著粗氣與她對視,雙目圓滾,滿是懷疑與震驚。
唐嫻幾不可查地點頭,然後抬眼,對著康老太監,從容道:“陛下生前最是寵愛僑貴妃。聽聞她前陣子患了傷寒,約莫是吃錯了藥,還請康總管看在陛下的麵子上,留她一條性命。”
從前有人求情,會被康老太監一並處罰。
今日他遲疑了,因為那條飄落到棺樽上的白紗。
唐嫻適時看向金碧輝煌的棺樽,再道:“我想陛下也是這個意思。”
她說完,密閉的墓室中冷風又起,那塊白紗浮動了兩下,順著棺樽滑落到了白玉階上。
康老太監打了個哆嗦,環視周圍,看見神情呆滯的眾妃嬪侍女,與捧著瓜果茶點微笑的鮮豔陶俑。
前幾個月陵墓中“鬧鬼”的畫麵曆曆在目,康老太監有點慌神,感覺跛著的腿開始發痛。
但他不能在眾人麵前失了威嚴。
片刻後,他尖聲道:“陛下仁慈不與僑貴妃計較,但咱家有皇命在身,不能任由你們這些雜碎辱罵陛下。來人,將僑貴妃拖出去,打斷她一條腿!”
侍衛再次上前,拖著僑貴妃往墓外拽。
僑貴妃仍在尖叫,不同的是,這次她不再辱罵,而是呼救。
“唐嫻——皇後娘娘——娘娘救我!”
.
唐嫻在墓室裏待了一整日,誦經的時候差點打瞌睡就算了,這幾個月來被養得細嫩的手指,有點不聽使喚了,在刻碑文時不小心被刻刀劃傷了手。
業精於勤,荒於嬉。
唐嫻忍不住想,這句話還真是在哪兒都適用啊。
餘太監代替康老太監過來檢查時,躊躇了下,想了想驚魂不定的康太監,心裏有點怕,沒與唐嫻計較碑文上不規整的地方。
命人將碑文搬出墓室砸毀,他道:“那咱家就不打擾娘娘與陛下了。”
所有人陸續退出。
唐嫻跪坐在棺樽前,在人群中掃見了柳桃與芸香。
昨晚的燭燈太弱,她沒注意到兩人身上有傷,是今晨才看見的。
一個被鞭打在臉上,一個被鞭笞在脖頸上。
唐嫻含恨咬緊了牙關。
餘太監看得緊,兩人不敢與她對眼,快速出了主墓室。
接著壁燈由主墓室開始熄滅,光明如浪潮隨著侍女遠去,將唐嫻獨自留在黑暗中。
“嘭——”
不規律的七聲沉重聲響後,主墓室徹底封閉。
墓室漆黑,沒有光,也沒有聲音,唯有一片沉沉的死寂。
“毛毛!”嘹亮的童聲在陡然響起,如驚雷劈在唐嫻的天靈蓋上。
即便早有準備,她還是險些被這一嗓子嚇死過去!
燭光依次重新亮起,在唐嫻感知到光源時,一個結實的身子撞入了她懷中。
她接住,愧疚地問:“怕不怕?”
雲嫋懵懂問:“為什麽要怕啊?我不怕的,就是躲在石頭人後麵,不能說話、不能動,太累了。”
“你累個什麽勁兒?”煙霞點著燭燈插嘴道,“咱們進來半個時辰,你一共睡了三刻多鍾,你就差打呼了好不好!”
確定雲嫋沒有不適,唐嫻心中的歉疚稍微少了些。
兩大一小合力將墓中所有壁燈點亮,偌大的主墓室明晃晃的,還有雲嫋嘰嘰喳喳的說話聲,唐嫻覺得這與在外麵是沒什麽區別的。
在小破院子裏,恐被人聽見,她們還不能這麽大聲說話呢。
現在已然好多了。
確認過雲嫋的感受後,唐嫻問起僑貴妃的事,煙霞道:“我沒逮著機會出去,不過偷聽見小太監說話了,說侍衛還沒動手,就來了個大人物,沒讓打。放心吧,僑貴妃沒事的。”
解釋完,煙霞也問她:“我在這兒這麽久,頭一回聽人一個勁兒地與你求救,你把事情告訴她了?”
“嗯。”唐嫻承認了。
在煙霞裝神弄鬼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時,她在僑貴妃耳邊說了一句話。
時間緊迫,她說的簡單,是一句“我有辦法讓你出去”。
她先讓僑貴妃保持理智,先留住性命,等明日出了墓穴,唐嫻準備把朝堂上有人求情的事情告訴她。
煙霞點頭,幫唐嫻處理了腿上被僑貴妃用金釵刺出的傷口。
萬幸,僑貴妃準頭不好,隻是劃傷。
短短一日下來,唐嫻手上傷了三處,腿上傷了一處,把雲嫋看心疼了。
唐嫻不想她哭,遮住傷處拍拍她,道:“不能讓你倆白來陪我,走,帶你們看樣好東西!”
.
林別述帶著一列侍衛,在傍晚時抵達皇陵,持著皇家令牌直入孝陵。
皇陵將士統領與拄著拐的康老太監親自前來迎接。
這邊還沒步入廳中,就聽見一陣撕心裂肺的哭喊聲。
“娘娘救我——救我——”
林別述看見一個披頭散發、衣衫不整的年輕女子,被侍衛粗暴地拖拽向偏角處,光著的腳在花崗岩的粗糙地麵上留下斑駁血痕。
他是今日方知皇陵中有守陵女子的存在的,親眼目睹後,心中升起陣陣不適。
“她是什麽人?犯了什麽過錯?”
康太監點頭哈腰道:“是陛下的一個妃子,獻舞時膽敢對陛下不敬,奴才讓人教訓她一下,免得其餘賤種有樣學樣,失了敬畏之心。”
稱呼死去多年的容孝皇帝為陛下,林別述無異議,左右這是容孝皇帝的陵墓。
但林別述看不慣老太監這種對上諂媚,對下辱罵的態度,無法與之共情。
他打著雲停的名頭道:“今上慈悲為懷,從不與無辜女子計較這些無心之失,放過她吧。”
前一刻還要誓死維護皇威的康看太監,忙不迭地讓人放過了僑貴妃。
隨後,林別述按莊廉的要求,要來孝陵所有女眷的名冊,打開看到的第一個,叫做“唐嫻”。
他忽地發問:“方才那女子喊的娘娘,是指哪位?”
康太監湊近指著唐嫻的名字,道:“便是這位。權臣唐問憫的孫女兒,陛下的第三任皇後,這祖孫倆聯手,一個禍害朝堂,一個攪亂後宮,弄得朝廷烏煙瘴氣……”
林別述沒理他,迅速翻看了一遍,見其中不少名字已被劃去,不由得心寒。
如今唐嫻與雲嫋極有可能就在皇陵之中,哪一個都不能出事。
他當即高舉令牌,顧不得是不是假傳聖旨,震聲道:“我等奉皇命而來,即日起,孝陵中女子不論犯下何等罪過,均不得私下懲治,違者,當斬!”
懲治皇陵眾女是景廣皇帝下放給康老太監的權利,康老太監怔了下,沒有及時領旨。
侍衛統領與他不同,見令牌即是皇令,當即跪叩,“末將領旨!”
沒了聽令的侍衛,康老太監什麽東西都不是。
第一個命令是為了避免兩人受到傷害,第二個命令是加強巡守,以防人逃脫,第三個則是認人。
半個時辰後,孝陵中不論年歲和出身,所有還活著的女子全部來到林別述麵前。
花了半宿時間,林別述對著名冊挨個辨認,並將每一個死去的女子所犯罪過、死法詳細記錄下來。
查到最後,沒在人群中看見熟臉,但是在名冊中發現五名對不上號的、十七名無故失蹤不見記載的。
康老太監隱隱覺得不對勁,雙膝發顫,抖著聲音解釋:“奴才不知……是、都是唐皇後做的……”
“唐皇後……”林別述記起還有這人,問,“她人在何處?”
康老太監抖如篩糠,“在、在陛下墓室侍寢……”
林別述再次驚到。
別的他能憑借令牌擅做主張,涉及到正兒八經的皇室,他就沒有權利幹涉了,得由雲停親自下令才行。
今日是見不著這位皇後了。
林別述再問:“這位唐皇後可曾離開過皇陵?”
“不曾!”康老太監尖聲搶答,“小人日日盯著她,絕沒有放她出過皇陵!大人明鑒!小人絕不敢違抗皇令!”
看守唐嫻是康老太監最主要的任務,他無論如何也不能承認自己失職過,這幾句話說得無比懇切。
其餘幾個看守太監紛紛開口附和,點明陵墓中所有女子皆是被唐嫻所連累,誰都有可能離開,唯獨她絕無可能。
林別述不信太監的話,與侍衛統領求證。
統領給隻負責管守衛,不曾向內接觸過裏麵的女子,隻能確認近幾個月來,無人離開過皇陵。
這時,人群中忽有人說道:“娘娘每月都需侍寢……”
康老太監被提醒,趕忙道:“是,唐皇後每月月中都需入墓室侍寢,每次都是一日一夜,這麽多年來,從未斷過!她千真萬確沒有離開過!”
林別述對他視而不見,看向人群,“你說。”
先前開口的芸香戰戰兢兢地上前,緊張地為唐嫻不曾離開皇陵作證,柳桃緊跟著開口,說出了同樣的話。
林別述心頭記掛著孝陵中所見的荒唐情景,打消了對“唐皇後”的懷疑,再次命令侍衛不可再傷人之後,帶著那本花名冊,在天將亮時,快馬回了京城。
.
同日,風雨大作的青州,雲停刑訊完叛賊首領,接到一封來自莊廉的緊急書信。
“孝陵。”
他怔住。
雲停對皇陵所知甚微,如何也不明白唐嫻怎麽會與他家祖先的陵墓扯上關係。
他直覺不妙,鎖著眉頭通傳為官多年、被他指派來青州賑災的工部尚書陸勤。
問及容孝皇帝的陵墓,陸勤怔忪了下,然後迷糊記起,那裏麵關著一個被廢黜的皇後以及數個妃嬪。
“誰的皇後?”
陸勤聽雲停聲音不對,窺視他兩眼,謹慎地重複道:“容孝皇帝的第三任皇後,唐問憫的孫女兒,叫唐、唐什麽……唐嫻,對,叫唐嫻。”
“在位約三個月,太子繼位後,唐問憫的兒子主動投靠太子,揭發唐問憫的罪行。唐家敗落,此後,太子將唐嫻廢黜,關入皇陵……”
雲停笑了一下。
是一個比布滿陰雲的天空還要陰沉的笑。
就是斬殺叛賊時,陸勤也沒在他眼中看見過這般的凶狠。
他屏息等了會兒,不見雲停有別的反應,試探問:“公子,有什麽不對嗎?”
雲停道:“沒有,對,都對的很。”
那兩顆瑪瑙來自孝陵,她嫁過一個早死的老頭子,繼子待她不好,不能再嫁,落魄貴女,家中出過皇後……
“我看不上皇後這位置。”她這麽說過。
可不是嘛,本身處在更高的位置上,如何看得上小小的皇後之位?
沒什麽不對。
“我隻是到今日才得知……”雲停眼中含著急驟的風暴,合眼緩慢說道,“原來,我還有個年紀這麽小的皇祖母在世。”
他知曉唐問憫這人,曾經可以與當朝太子抗衡的權臣,也知道父子反目的事,偏偏漏掉了在那場權勢鬥爭中,極不起眼的唐嫻。
他也將京中權貴幾乎全部琢磨了一遍,唯獨沒往他雲家人自己身上想。
他還自稱反賊。
“十五歲起,就被關在死人堆裏,與糟老頭子的屍體做伴。”
“十五歲。”
雲停又沉沉笑了兩聲,下一瞬,眸光突利,命令道:“來人!傳我口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