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輿圖
侍衛接連送了三盆清水進書房, 可最終把臉洗幹淨了的,隻有雲停一人。
他扔下帕子回到書架前,從架子最頂端取下一個細長的黑色錦盒,剛放到桌上, 就看見一道湖綠色的身影移到了水盆旁。
還沾著濕氣的眼睫一抬, 道:“過來。”
唐嫻沒理他, 捋起袖口,將要把手放入水中, “啪”的一聲,一隻狼毫斜斜飛來, 正好落在水中。
水花飛濺也就罷了, 過分的是,沾了墨汁的筆尖浸入水中後, 頃刻間將整盆水染黑。
唐嫻轉頭,頂著半邊都是墨跡的臉怒斥:“隻許你自己用水,不許別人清洗?”
“是, 怎麽了?”雲停毫無羞恥心地承認了。
唐嫻看著他玉樹臨風的虛假風姿,再次深刻體會到了什麽叫做金玉其外和人不可貌相。
雲停透過她的雙目看穿她在腹誹自己, 好整以暇道:“不是很會流眼淚嗎?哭一個, 等你用眼淚把臉上的墨汁洗幹淨了,我就放你自由。”
唐嫻瞪他一眼, 把雲嫋的臉抬了起來。
這孩子隻要能戲耍得了雲停,自己吃多大的虧都不在乎, 也不嫌棄帕子是雲停用過的,撿起來就往臉上捂。
她原本隻有額頭和鼻尖沾了墨汁, 擦了幾下,臉上已經一塊白淨也看不見了, 和黑臉小貓一樣。
都這樣了,還在傻樂,“哥哥笨蛋!”
雲停看見妹妹這模樣,態度依舊,沒一點為人兄長的樣子。
唐嫻手上臉上也都是墨汁,氣鼓鼓地瞅著獨自整潔的雲停,憋了會兒,問雲嫋:“我總聽你提起外祖母和爹娘,怎麽從未聽說過你嫂嫂?”
“沒有嫂嫂。”雲嫋那口小白牙在黢黑的臉蛋襯托下,白得耀眼,“大哥二哥都還沒有成親呢。”
“我想也是。”唐嫻很早就看出來了,在雲嫋到來之前,這府邸上下沒有半點姑娘家的影子,雲停一定尚未娶親。
從雲嫋口中得到肯定的回答,她逐字清晰道:“這麽討人嫌的性子,能說到親事才怪了。”
誰知雲嫋還挺護短,馬上大聲反駁:“我哥長得好,會有人喜歡的,能說到親事的!”
“也就一張臉能看了。”唐嫻說完,見雲嫋還想爭辯,蹙眉問,“你和誰一夥的?以後還要不要我幫你戲耍你哥哥了?”
“要的要的!”雲嫋一聽急了,趕緊倒戈,“哥哥就是性情太差,才總找不著嫂嫂的!”
兩人一唱一和地諷刺著雲停,奈何雲停不為所動,神情都沒變一下,兀自展開錦盒,取出一張巨大的圖紙攤開在桌麵上。
將圖紙撫平,他再次麵朝唐嫻,威脅道:“莊詩意,不想連續三日頂著墨汁,就立刻給我過來。”
他用的墨石再名貴,終究不是上臉的東西,唐嫻才不願意呢。
她知道這小心眼的人說得出做得到,不如他的意,他真能讓人看著三日不準她洗臉。
唐嫻繃著嘴角,不甘心地挪了過去,但心中慪氣,側身對著他。
“不是一直想知道煙霞從我這竊走了什麽?”
唐嫻一聽,顧不得生氣了,扭回臉看向他手底下的圖紙,定睛細看,認出那是京城一帶的輿圖。
“是一張藏寶圖……”
雲停將事情始末說與唐嫻聽。
他懷疑唐嫻身上那兩顆血玉瑪瑙是從瞿陽王的藏寶洞中所得,就算她被煙霞瞞騙,不知道那是瞿陽王的藏寶洞,聽了他這番話,也該知曉了。
“……所以,那個藏寶洞在哪兒?”
唐嫻聽愣了,她哪裏能想到煙霞一個姑娘,單槍匹馬敢搶奪這種東西。
富可敵國的寶藏,誰能不動心?
難怪招來殺身之禍。
雲停又問了一遍,唐嫻才恍惚清醒,喃喃道:“我怎麽會知道它在哪兒……”
“你該知道的。”雲停繞著桌案走動,不緊不慢道,“不過你不願意說無妨,我不著急。我今日與你說這些,為了另一件事。”
唐嫻刺他一句,他記上半個月也得還回去。
別人朝他刺了一支利箭,不讓對方以命相賠,他咽不下這口氣。
搜不到對方的蹤跡,那便引對方主動現身好了。
“殺你是為了阻止我尋到藏寶洞,若我已經得知寶藏的具體位置,你存在與否,就沒那麽重要了。”
“等等……”唐嫻還沉浸在瞿陽王的藏寶洞帶來的震撼中。
早年被嫁入宮中時,她父母百般反對,但終究是拗不過唐家祖父,不得不妥協。
那之後,她爹與她說過皇家種種,其中一條便是皇室中人,多多少少有些奇特的癖好,好男風的、有潔症的、怕水到不敢沐浴渾身發臭的,還有尋仙問道早死的,有些不明顯,有的很突出。
到容孝皇帝的時候,他最大的喜好是做廚子。
別的皇帝天不亮就去朝議,他跑去禦膳房親自下廚,還以把自己做的菜品掛在禦廚名下賜給臣子,得了人家的點評,有心情精心雕琢菜色,卻沒空處理國政。
太荒唐了,以至於有時候,唐嫻是很理解她祖父的。
攤上這種皇帝,很難不產生取而代之的野心……
那位瞿陽王,唐嫻的印象也格外的深刻,因為據說他是大周朝幾百年來,最富貴的王爺。
是真正的,府邸中鋪地的磚頭,都是用金子做的。
有了他的藏寶圖,招兵買馬、收攬人才,掀翻雲氏王朝指日可待。
“你打的就是這主意!”唐嫻恍然大悟,有這樣的寶藏在前,難怪他對自己口中的金銀財寶一點不動心。
這一刻,雲停與她心意相通,挑眉道:“是,有了這個寶藏,我才好養兵養將謀奪皇位,屆時後宮佳麗三千……你也說了,我性情極差,不努力些,是說不到親事的。”
唐嫻語塞。
扒著桌案聽他倆說話的雲嫋不知怎麽的,忽然咯咯笑起來。
雲停垂眼,投去一個警告的眼神。
雲嫋趕緊捂住嘴巴,扶著桌案繞到唐嫻身邊,踮腳去看桌上輿圖。
唐嫻看不懂他倆的啞謎,她隻知道,雲停從來不隱藏他想造反的野心。
“這樣、這樣不好的……”唐嫻結結巴巴。
“你就這麽怕皇室覆滅?”雲停意味深長,“那些拿著朝廷俸祿的臣子都沒你這麽忠君愛國。”
唐嫻欲言又止,千言萬語最終匯成一句話:“……你不懂。”
“行,我不懂。”恐嚇完了,該談正事了,“你不肯說藏寶洞所在,我便暫且不問,先解決外部暗殺的問題再說。還是那句話,若我已經得知寶藏的具體位置,你存在與否,就沒那麽重要了。”
這句話換個說法,就是當藏寶洞所在不再是唯有煙霞與唐嫻二人才知曉的秘密,它所帶來的殺身之禍,也就不複存在了。
唐嫻凝視著他,目光遲疑,“你是說,編造出一個假的藏寶圖引蛇出洞?”
“不錯。”
雲停向她走來。
雲嫋占據了唐嫻右側,他便移到唐嫻左側,正好對著被他用墨汁塗花了的臉。
對著這樣一張臉,很難再起旖旎的心思。
雲停“嘖”了一聲,離唐嫻遠了些。
唐嫻從他眼中看見自己的臉,明明是他做的惡,還有臉嫌棄?
她鼻子一皺,向雲停靠近了半步。
雲停後仰躲避,手臂一伸,抄起旁邊置物架上的折扇,“唰”的一聲展開在兩人之中。
動作如行雲流水,一氣嗬成。
扇麵就橫在唐嫻鼻尖,她聽見雲停道:“我這人愛整潔,見不得髒兮兮的人,會眼睛痛。”
唐嫻前一刻還在感激他,為可以不再遭人暗殺而喜悅,這時又氣得胸口起伏,道:“我遭人暗殺是被煙霞連累,你哪天被人殺了,一定是因為你自身太招人恨!”
她打心眼裏這麽覺得,就比如現在,倘若她不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多半已經對雲停動手了。
“那真是遺憾,二十餘年了,我至今還活得好好的。”
唐嫻氣極,不願意再與他挨著,轉身把雲嫋拉過來擋在了她與雲停之間。
雲停從折扇下看見了雲嫋那張烏漆墨黑的臉蛋,手中折扇徑直下移,直接壓在了雲嫋臉上。
而後伸出一隻手撫過桌案上的輿圖,“如果你是瞿陽王,你會把寶藏藏在哪裏?”
唐嫻暫歇與他的恩怨,覺得這的確不失為一個好主意。
解決了殺身之禍,她就不用整日困在府中了或跟著雲停了,才好外出尋人。
百利而無一害。
隻是這地方要怎麽選?
雖然是假的藏寶洞,但要引人上當,選址一定要盡可能地逼真。
唐嫻俯身仔細查看輿圖。
這張輿圖很細致,以京城為中心,方圓百裏的城鎮與山川河流全部涵蓋其中。
唐嫻不知道藏寶洞該是什麽模樣,想著一百多年都沒被人發現,這地方定然很偏僻,應該在人跡罕至的山林中……
正全神貫注思索著,一隻小黑手忽然覆了上來,雲嫋道:“這是哪裏啊?怎麽是個圈圈?”
唐嫻側眸看去,辨別出那是連綿在一起的層巒山麓,約有十幾座,呈抱合之態圈成一個圓,內有河流貫穿,是一片巨大的清幽群山。
雲停用折扇挑開雲嫋的髒手,低頭一看,忽地笑了,“你可真會選地方。”
“怎麽啦?”雲嫋不會看輿圖,湊近了也看不出所以然。
“誇你選的好。”折扇立起,在那處敲擊了兩下,雲停問,“你覺得呢,莊毛毛?”
“京城正東麵,看地形是不錯,聚財生寶的好地方……我瞧瞧這是哪兒……”唐嫻手指沿著輿圖移動,在心中計算著距離,越看越覺得這方位似曾相識。
雲停看著她認真思考的染墨側臉,等了會兒,“啪嗒”一聲將折扇扣在那處,道:“不必想了,我說笑的,瞿陽王的藏寶洞絕不可能在這裏。”
“這裏風水好……”唐嫻真切地覺得這裏不錯,假若她有個藏寶洞,一定就選址在這裏。
雲停打斷她:“皇家陵墓,風水當然好了。”
皇家陵墓……
轟的一聲,唐嫻腦中驚雷乍響,按在輿圖上的手僵硬地撐著,分毫不敢動彈。
皇陵,那個關了她五年的地方,煙霞就在那裏養傷。
“就是墳墓嗎?那裏麵是不是全是死人啊?”雲嫋天真地詢問,清脆的嗓音像百靈鳥一樣悅耳。
“除了死人……”雲停想說“除了死人還能有什麽”,話說出口,眉心一動,忽地記起一樁事情。
他彎下腰想捏雲嫋的臉蛋,手伸了過去發現沒有幹淨的地方,轉而拍了拍她頭頂,道:“好問題。”
皇陵中除了死人還有什麽?
有陪葬品。
他為國庫貧瘠的窘境頭疼數月,竟沒想到這茬。
隻是他久居西南,不清楚帝王下葬的規製,須得回宮翻閱下相關記載。
倘若裏麵的東西足夠充盈國庫,想來曆代先祖是不介意被掘墳的。
想到這點,雲停在輿圖上巡視一遍,指著皇陵最北麵的山峰道:“這裏如何?”
沒得到回應,他偏頭看向唐嫻。
“哪兒?”唐嫻剛趁他與雲嫋對話的間隙緩和了情緒,一看他指的地方,心又提了起來。
皇家陵墓依山而建,外圍有千百金甲侍衛守護,想要不驚動一兵一卒擅自闖入或從中逃離,可行性極低。
而容孝皇帝的陵墓位於最北麵,背後是一片茂密的叢林,再外麵,是斷崖。
斷崖與對麵的山崖相隔數丈,中間是看不見底的萬丈深淵。
——這是一處絕境。
正因為它是絕境,守衛相對薄弱,重傷的煙霞得以從這道山崖之上,借助繩索飛躍泉壑,悄無聲息地潛入皇陵。而唐嫻,也是她用同樣的辦法送出來的。
臨走時她們相約,以三個月為期,唐嫻要回去時,隻要在對麵山崖的銀杏樹上係一根彩帶,煙霞就會過來接她。
雲停所指的地方,正是她們約定的那座山峰!
“離皇陵太近了,你、你不怕被皇陵侍衛發現啊?”唐嫻努力鎮定,語氣仍是有些慌亂。
“你怕?”
“我怕。”唐嫻承認,深吸氣,誠懇道,“我家世清白,你就不一樣了,你可是個反賊,我怕被你連累。”
雲停哼笑:“那你最好把身份藏嚴實了,否則哪日我被揭發了罪行,定會把你作為同黨供出。”
唐嫻一窒,按捺住罵他的衝動,繼續勸說:“與你爭搶藏寶洞的那夥人肯定也不是什麽好人,你把假藏寶洞定在這裏,萬一對方懼怕皇陵侍衛,不敢跟去,不就白費功夫了嗎?”
這話總算把雲停勸住,他繼續看輿圖,沉吟稍許,指尖在原處往西稍微偏動。
唐嫻一口氣憋在喉口,差點被氣暈過去,“你就這麽喜歡皇家陵墓?坐不到龍椅,就離皇陵近點?你是不是還想先躺進去感受一下啊?”
雲停額角一跳,麵色沉下,磨著後槽牙道:“也就是我……”
也就是他不是真的反賊,否則就憑這句嘲諷力十足的話,夠她被折磨至死了。
“你看仔細了。”他大力點著輿圖上的某一點。
唐嫻氣呼呼地撥開他的手,貼近了靜心再看,才發現他指的地方從輿圖上看仍在皇陵附近,但實際上間隔著一座山。
除非山體崩塌引起轟然巨響,否則沒那麽容易驚動皇陵侍衛。
唐嫻還是不太滿意,但怕被雲停洞察了小心思,不敢再勸,勉強認同了。
目的地商定好了,雲停也被她氣得不輕,扔掉折扇,往桌案後的高椅上一靠,冷淡道:“沒事了,出去。”
計劃初步形成,接下來就是設法把消息傳出,引人上鉤了。
這些都得靠雲停。
唐嫻看他態度忽然冷漠,一想後麵還得靠他來保護自己,開始反思自己方才的態度是否太差。
猶豫了下,她撿起被扔開的折扇走近雲停,討好地碰了碰他的手臂,語調溫柔問:“你想幾時動身?”
雲停連嘲帶刺:“等我挑好要躺的墓穴再說。”
唐嫻:“……”
她抿著唇又碰了下雲停的手臂,碰過了才記起他手臂上還有箭傷,忙用手輕輕撫摸了下,溫聲細語地關懷:“前幾日你不在府中,雲嫋擔心壞了,生怕你手臂上的傷口惡化。”
被欺負了幾回,雲嫋早就不擔心雲停的傷勢了,正拿著筆在輿圖上塗畫,根本沒看他倆。
雲停嘴角一勾就要冷笑,望見唐嫻麵上的討好,鬼使神差的,臨時改口問:“你也擔心?”
唐嫻愣住,驚疑不定地退了一步。
回想前幾次的觸碰,她很確信雲停對她沒有色心。
而且就他這錙銖必較的吝嗇樣,對她也絕對不會有男女之間的小心思。
淺淺斟酌後,唐嫻放了心,道:“擔心的,也很內疚,畢竟你是為了救我才受傷的。”
雲停將她片刻的停頓看得清楚,沉靜了下,冷冷道:“方才掙紮的時候那麽用力,可一點也沒見你記得我的傷。”
唐嫻委屈:“明明是你與我動手……”
雲停不聽,手腕一翻,不知從哪兒掏出一把鋒利的匕首,道:“你也不想欠我的恩情吧?正好我此刻心緒不佳,你便把這傷口的恩情還給我吧。”
說罷,轉著匕首站起。
高大的身軀在唐嫻頭頂投下陰影,又有近在咫尺的匕首閃爍著幽光,一下下刺著她的雙目。
唐嫻驚呼一聲,胡亂推了一把,轉身就往外跑。
這一下正好推在雲停手臂的傷口處,他眉頭緊皺,扔開匕首坐了回去,對著麵前被雲嫋塗得亂糟糟的輿圖,臉上沒有半點表情。
雲嫋被他倆驚動,手中抓著筆,呆呆地看看唐嫻跑出閣樓的背影,又扭回來瞧瞧雲停,問:“哥哥,你怎麽總是嚇唬毛毛啊?”
雲停漠然瞥她,“玩你的去。”
雲嫋才不怕他,一本正經地教導道:“毛毛膽子好小的,你總這樣,她就不喜歡你了。”
“她膽子小?”雲停忽略最後一句,嗤笑道,“她的膽子比天都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