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府邸

屏風後兩人,一坐一立。

坐著的是個年輕公子,容貌俊美,頭戴銀冠,發冠上連著的銀鉤從發隙斜斜探至額角,閃著冷光。

銀飾之下是濃眉黑眸,眼窩略深,顯得眸光更加深邃。

乍見他,唐嫻心頭猛地一揪,連退兩步,差點驚叫出聲。

雲停瞥她,“認得我?”

“不、不認得。”唐嫻結結巴巴。

她的確不認識這人,驚悸是因為這人讓她想起那個便宜兒子。——把她攆去皇陵的短命太子。

兩人外貌上不見相似,讓唐嫻眼熟的是清貴疏離的氣質,就像冬日浮在水麵上的寒氣,看不見,然而一靠近,就能感受到刺骨的冰冷。

乍一看,眼前人有和短命太子相似的氣勢,細看,他又比太子多了些英氣與不羈。

唐嫻撫著心口舒了口氣,接著疑惑又起。

煙霞隻說讓她來見岑望仙,沒說還有別人啊。

她心中不安。

天子腳下,青天白日,不會有人敢行歹事吧?

樓下的官兵與街道上的熙攘聲讓唐嫻心中稍安,她後背抵著房門,決心若有意外,立即尖叫著向外呼救。

雲停把她的情緒轉變看得很清楚,沒搭理她,抬了抬下巴,身後的莊廉上前,在岑望仙眼皮子底下去取羊皮紙。

指尖方觸及羊皮紙,“篤”的一聲,盒子內壁有數道細長尖銳的鐵刺射出。

莊廉的手再慢一分,就要被刺成篩子。

唐嫻看得心中突突直跳,終於明白為什麽岑望仙要讓她幫忙取羊皮紙!

這人根本就是想讓她做替死鬼!

那廂破舊的羊皮紙被刺成篩子,但並不影響上麵的內容。

莊廉取出羊皮紙向著雲停展開,笑道:“我說什麽來著,煙霞有膽子偷東西,但絕不會勾結外賊。”

破舊的羊皮紙從他手中脫離,輕飄飄落到岑望仙麵前。

岑望仙低頭看了一眼,臉上頓時陣青陣白。

隻見羊皮紙上留有一行龍飛鳳舞的大字:岑望仙,想利用你姑奶奶,再等八百年吧!

“煙霞根本就沒信任過岑望仙,難怪不上鉤。公子,他沒用了,還留嗎?”

問完得了個冷眼。

莊廉明了:“那屬下再審問幾句,真問不出有用的東西,就殺了他。”

聽到這裏,唐嫻不再去想是非曲折,背在身後的手悄悄拉開房門,趁幾人不注意,轉身就往外跑。

她明白了,煙霞讓她來找岑望仙,另有目的。

岑望仙不是好人,而另外兩人更是會殺人的!

十五歲之前,唐嫻養在深閨,父母疼寵,未曾讓她遭受過一點風霜。

近五年,她長居皇陵,身邊有個負責看守的苛刻老太監,但她畢竟是皇室輩分最高的,老太監不敢過分欺淩。

中間還有兩個月,她住在皇宮,人稱皇後娘娘。

可以說,這麽多年,唐嫻第一次近距離直麵人心的險惡。

她跌跌撞撞跑下樓,看見衙役挎著刀就要離去。

“救命——”

唐嫻高喊出聲,接著後頸一痛,失去了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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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皇陵之前,侍女私下裏說:“娘娘,煙霞姑娘怪怪的,她的話能信嗎?奴婢心裏不踏實……”

唐嫻也懷疑過,可她們被困皇陵整整五年,第一次遇見皇陵之外的人,且這個外人身懷武力,可以助她出皇陵。

錯過這次機會,不知還要等多少年。

因此,哪怕對煙霞的身份有疑慮,唐嫻也要冒險一試。

事實證明,煙霞不可信。

唐嫻在心中哀歎了一聲。

天已黑透,屋中有光亮,但唐嫻看不清楚。

她的眼睛出了問題,光線稍暗,眼前就一片模糊,侍女說是在陵墓裏嚇出來的。

唐嫻被立皇後之後,容孝皇帝就沒睜開過眼睛,但唐嫻畢竟是他名正言順的皇後,生前未曾侍寢,死後無法逃避。

第一次侍寢,唐嫻十五歲又五個月,是移居至皇陵的第一個滿月。

唐嫻記得很清楚,那是驚蟄時節,她被獨自留在主陵墓中。

層層墓門阻隔了風聲雨聲,唯有陣陣春雷不受任何阻擾,在她耳邊響了一整夜。

她蜷縮在角落,害怕裏麵厚重的銅鎖墓門打開,害怕墓中陶俑複活,更害怕鑲嵌著金玉珠寶的金絲楠木棺材裏,幹癟的屍身爬出來,將她拉扯進去。

眼睛睜得再大,也有看不見的地方。

她又用雙耳提防。

雷聲響起時,她聽不見別的聲音,不知道黑暗中是否有東西接近她。

雷聲停歇後,她耳朵裏就隻剩嗡嗡回響,像是無數個腐爛的屍身圍繞著她拖行。

後來侍女說,清晨墓門打開時,她衣裳被冷汗浸透,雙目血紅,離魂失魄,過了五日才緩慢恢複過來。

唐嫻入宮晚,不若其他妃嬪受寵,隻需每月月中前去一次。

就這樣,熬了五年,眼睛出了問題。

與煙霞互換身份前,她說過要去墓中侍寢的事,彼時煙霞眉梢一揚,冷笑道:“給它侍寢?姑奶奶掀了它的棺材板,拆了它的屍骨!”

煙霞是不怕鬼的。

她說她自小習武,殺過山賊,除過惡霸,渾身上下膽子最大。

唐嫻說:“不,你的命最大。”

匕首幾乎刺穿肩胛骨,受那麽重的傷,簡單上藥包紮後,竟然沒有大礙。

煙霞想了一想,道:“這話沒錯,那賊人下手這麽狠,我還能活著,的確是命大!”

“什麽賊人?”

煙霞含恨道:“我仇人!是個燒殺搶奪,目無王法的惡徒!”

那會兒她方從昏迷中醒來,張口閉口就是咒罵,說她仇人如何心狠手辣,濫用私刑、殺人如麻,把人淩遲了喂狗、抽活人骨做簫等等,什麽事都做得出來,是個十足的畜生!

唐嫻一個深閨長大的嬌小姐,哪裏聽說過這麽殘忍的手段,聽得一愣一愣的。

“官府不管嗎?”

“他有權有勢,官府不敢管!”

煙霞話中有幾分真假,唐嫻不知,但能狠心對一個姑娘下死手,這位賊人一定很難惹,務必要小心躲避。

現在想來,煙霞說仇人被引出了京城,是謊話,讓她來找岑望仙求助,是個陷阱,唯有他仇人無法無天這一點是真的。

——唐嫻很確定喊出救命後,衙役向她看了過來。

對方是當著衙役的麵把她擄走的……

她不知身處何處,眼前光線太暗,無法視物,便幹脆閉上了眼,努力保持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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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大早,閣樓書房裏,雲停正在處理文書。

莊廉找來,道:“那姑娘心無城府,從品貌儀態和氣度上看,像是個落魄的千金小姐。她好心救了煙霞,煙霞既知道岑望仙是外邦奸細,怎會把她送進狼窩?”

在莊廉看來,煙霞頑劣,但並非恩將仇報之人,不該讓救命恩人冒險的。

“除非她猜到岑望仙已落在公子手中。”

莊廉大膽猜測,再次疑惑:“還是不對,她知道岑望仙在公子手中,還讓人易容成她的模樣尋來,這不是生怕人到不了公子你手裏嗎?”

煙霞偷了雲停的東西,曾經,雲停是當真想殺了她的。

唐嫻扮作煙霞的模樣,無異於一盞明晃晃的燭燈,在踏入京城的第一步就被發現了。

未捉拿她,是想通過岑望仙套出煙霞的藏身之處,結果不如人意,但好歹證實了煙霞未通敵賣國。

當務之急是找到煙霞,取回被偷走的東西。

唐嫻是唯一的線索。

“煙霞就不怕公子對人用刑逼問嗎?她篤定公子不會對那姑娘用刑?還是篤定那姑娘寧死也不會出賣她?”

莊廉猜來猜去,把自己弄糊塗了,“煙霞鬼主意多,八成另有陰謀。公子你說呢?”

雲停翻看著文書,對他的猜測不置可否,隻問:“搜身了嗎?”

“搜了,咱們這邊沒有丫頭,是花銀子請街頭賣菜阿婆過來的。阿婆獅子大開口,要二兩銀子,屬下磨了半天,喉嚨冒火,才給講到一兩半。西南王府的人,二兩銀子都摳摳搜搜,說出去誰信啊……”

“啪”的一聲,雲停把文書扔了。

莊廉瞅瞅他鐵青的臉色,嘴巴閉上,再張開:“包袱裏除女子衣物,另搜出二十兩銀子,一張素麵帕子,還有兩顆瑪瑙貼身藏著。那種瑪瑙我沒見過,看成色很貴重,能賣不少銀子……”

雲停語氣極差:“收收你的窮酸樣。”

莊廉愁苦歎氣。

他知道雲停不是嫌他摳搜,是不齒他覬覦一個姑娘的財物。

的確很丟臉……

莊廉欲為自己辯解,耳尖一動,從小窗看見侍衛領著唐嫻過來了。

唐嫻已恢複原本麵容,穿的還是皇陵那一身素白衣裳,跟著侍衛穿廊過橋,悄悄打量著沿途景致。

時值陽春三月,湖邊綠芽始發,上麵還掛著晶瑩的露珠,在柔和的日光下,閃爍著耀眼光芒。

一路走來,未見侍婢女眷,唯有冷冰冰的高大侍衛。

就連亭台樓閣、雕梁畫棟,也都是莊嚴肅穆的格調,唐嫻沒看全,從布局上猜測,這是一座古樸悠久的宅邸。

能住在這種宅院裏,主人當是權臣,並且不輸當初的唐家。

唐嫻把四年前的記憶翻找出來。

是白太師府?

不,她以前去過,太師府的建築更偏南方,不是這種板正風致。

仔細再想,當初祖父幾乎是一手遮天,京城中有點名號的人物,每逢後宅設宴都會邀請她母女,唐嫻確認,她從未到過這座府邸。

她在皇陵隔絕太久了,對京城近況一無所知,此時滿頭霧水,根本猜不出這人的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