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茶樓

“……九條金龍齊上雲霄,雲層撕裂,金光直照,一眨眼,什麽魑魅魍魎全都沒了。什麽叫帝王親征?這便是了。神仙相護,金龍開道。經此維漯河一戰,羅昌元氣大傷……”

福運茶樓裏,說書先生滔滔不絕。

說的是明君聖宗皇帝的功績,口耳相傳百年,漸漸多了離奇的神仙色彩。

有百姓多嘴:“羅昌國啊,我知道,以前產金玉礦石的那個,前幾年他們皇子過來朝拜了是不是?”

“是那個,我家八十歲的老祖宗見了,說那皇子一副窩囊樣,比不上他老爹,他老爹當年好歹直起腰杆了呢。”

周圍的百姓哄笑起來。

羅昌國多礦石,與多邦通商,自恃強盛,百年前,沒少到大周邊境燒殺搶掠。後來被聖宗皇帝教訓一頓,老實了沒幾年,故態複萌,又被太子打了一頓。

太子出手更狠,領兵攻占羅昌大半城池,聯合堂弟挖空山脈礦石。

搬運回京的金玉寶礦,大大充盈了國庫,讓大周富了好幾代。

再之後的皇帝,不乏有昏君,但雲氏皇族餘威仍在,鄰邦數國隻敢小心試探,不敢貿然出手。

國泰民安多年,提起外邦皇室,百姓也是敢奚落幾句的。

大堂中,幾個衙役看似歇腳,實則耳朵高高豎起,行的是監督的公務。

近幾年來,皇帝換得頻繁,登基一個死一個,五年換了七個,剩餘的皇室血脈已屈指可數。

帝王更換,原本對百姓生活影響不算很大,可不知怎麽的,京城刮起一陣妖風,說雲氏皇族傳承數百年,氣數已盡,要改朝換代了。

這話傳到京兆尹耳中,嚇得他冷汗漣漣,當即下令衙役加緊巡街,但凡遇到傳謠者,一律抓捕入獄。又找了說書先生見縫插針地歌頌曆代明君的英明事跡,越傳奇越好。

這麽過了幾日,還真喚醒了百姓對皇室的崇敬,硬生生把那股妖風壓了下去。

京兆尹仍是不敢大意,命令衙役盯緊茶樓瓦肆,不可再出謠言。

上級慎重,下麵的人行事就更加謹慎,這才有了假裝歇腳、久坐不離的衙役。

衙役盯著百姓,百姓沒做虧心事,不心虛,但終究是不自在,心底都盼著衙役快些離去,唯有角落裏的唐嫻不同。

唐嫻已許久未來京城,不知如今是什麽世道,她孤身一人,有官兵在附近,總是更安心的。

小二給衙役續了茶,見她仍坐著,跑過來道:“姑娘,再有一刻鍾岑先生就該到了。可要添些茶?”

唐嫻拘謹地“嗯”了一聲,接著,腦中記起侍女的叮嚀。

“外麵的人都壞得很,欺軟怕硬,娘娘要凶一些,越是凶悍,越是沒人敢招惹。”

唐嫻覺得她說的在理,暗暗深吸氣,盯著麵前洗得鋥亮的茶盞,提高了聲音道:“多謝。”

“客氣,都是小人分內事!”小二隨口應著,一甩巾帕,提著茶壺去了後廚。

唐嫻瞧小二態度這麽好,心底放鬆很多。

凶一些果然是有用的。

而小二剛到後廚就被掌櫃的揪到了角落裏。

“那姑娘怎麽說?”

小二道:“就與我道了聲謝,看樣子是要繼續等岑先生的。”

掌櫃的:“知道了,去添水吧,別多嘴。”

“掌櫃的放心,小的沒膽子多嘴。”小二保證完,見掌櫃的神情有了鬆動,湊近了悄聲道,“那姑娘麵善,穿得樸素,待人也客氣。要說歹人,小的覺得雅間裏,與岑先生在一塊的那幾個才像……”

“閉嘴!不想活啦?”

掌櫃嗬斥著捂住小二的嘴,瞪他一眼,親自沏了茶送去樓上雅間。

小二則是想起唐嫻溫聲細語道謝的事,歎著氣,給她多加了點新茶。

所謂岑先生,全名岑望仙,是福運茶樓的另一位說書先生,每日申時過來。

唐嫻是受人之托,過來給岑望仙送東西,順便求助的。

過了約一盞茶功夫,算著時辰將近,唐嫻握著茶盞,雙眼一眨不眨地盯著茶樓門口。

不多久,有個年輕書生邁了進來,穿著簡樸,相貌清秀,就是臉色蒼白,腳下不太穩當,看著不是有病在身就是受了外傷。

小二看見他愣了一愣。人不是在樓上雅間嗎,怎麽從外麵進來了?

被掌櫃搗了一下,他明白過來了,這是做戲給那位姑娘看呢。

可憐他自己也是窮苦人,各有難處,無法出言提醒,隻得假裝什麽都不知曉,上前扶住岑望仙問:“岑先生這是怎麽了?”

岑望仙道:“摔了一跤,已無大礙。”

小二道:“無礙就好。對了,有位姑娘等您多時了。”

他將人引到唐嫻麵前,唐嫻抿著唇緩慢站起,正猶豫是否行禮,岑望仙已驚詫道:“煙霞?你怎麽來了?”

唐嫻久未與人打交道,此時不知該如何開口,摸了摸麵頰,沒吭聲。

岑望仙似是看出異樣,停頓了下,道:“去樓上說話吧。”

唐嫻點頭,跟著他去了樓上雅間。

雅間寬敞,岑望仙先進去,將窗牖全數打開,再邀唐嫻入內。

進去一看,有一扇折屏立在正中,將房間一分為二。這是常見的擺設,屏風以內是為貴人小姐準備的,外麵是留給侍婢下人的。

岑望仙徑直坐在外麵的圓桌旁,唐嫻便也沒說什麽,點點頭,微提裙擺,嫋嫋落座。

她動作矜慢,坐姿端方有儀,這模樣就是去高門赴宴也挑不出毛病。

“你……”岑望仙有些遲疑,“你不是煙霞吧?”

唐嫻點頭,手覆上麵頰,想把臉上的假麵撕下,略一猶疑,又停了下來,道:“煙霞姑娘前些日子受了傷,正在我家中休養,怕你擔憂,特讓我前來告知。”

“她沒事就好。”岑望仙神色微鬆,問,“姑娘貴姓?家住何處?”

唐嫻不知要如何回答。

五年前,容孝皇帝中風偏癱,奄奄一息,朝堂之上,唐家祖父與太子分庭抗禮。

唐家祖父想要孫女做太子妃,奈何太子察覺他的野心,不肯娶唐嫻。

幾番權勢交鋒,最終唐嫻還是嫁進了皇家,卻是嫁給土埋半截的容孝皇帝,成了太子名義上的母後。

十五歲的妙齡少女嫁給了六十七歲的皇帝。

身份再尊貴,他也是個行將就木的老頭子。

然而唐嫻沒有選擇。

又一個月,容孝皇帝駕崩,太子登基,唐嫻成了最年輕的太後。

新帝劍指唐家,來勢洶洶,勢必要除了這個隱患。

一旦皇帝發難,上至唐家祖父祖母,下至垂髫小兒與無辜下人,全都得死。

唐夫人因為唐嫻的事病倒,唐父已失了長女,不忍妻子與雙胎幼兒死無全屍,在山雨到來前,斂了唐家祖父造反的證據,大義滅親。

最終,唐家人有小半活了下來,隻是被趕出京城,如非詔令,永世不得靠近京城。

簪纓世胄的京中貴族自此沒落。

而唐嫻這個皇太後,隨著唐家的沒落被廢黜,成了無處安置的多餘人。

因唐家祖父的長期壓製,太子厭惡唐家人,不想留唐嫻,礙於唐父的功勞,又不好把人殺了。

白太師提議參照前朝舊製,將唐嫻與一眾妃嬪送去皇陵,美其名曰,為容孝皇帝守陵祈福。

太子采納其諫言,由此,皇陵成了不見天日的牢籠。

後來帝王頻頻更換,唐嫻成了太皇太後,但無人在意。——皇陵中的眾人已被徹底遺忘。

五年來,唐嫻未踏出皇陵一步,更不曾與外界攀談,直到十日前,她在皇陵偏僻的角落裏撿到一個重傷的女子,煙霞。

煙霞有武藝傍身,是從銅牆鐵壁的皇陵後山的險峰混進來的。

皇陵與世隔絕,妃嬪們時常要入地下陵墓給死去的老皇帝獻舞和侍寢,長期壓抑,每隔不久,就會有妃嬪或侍婢發瘋。

唐嫻想外出求助,讓天子鬆口放了皇陵眾人,而煙霞需要一個安全的地方養傷。

兩人一拍即合。

煙霞擅長易容偽裝,留在皇陵假扮唐嫻,唐嫻則扮作她離開皇陵。

離開前,兩個侍女圍著唐嫻,囑咐了一大堆。

“多留些心眼,別人家問什麽就回答什麽。”

“尤其是男人,不是貪財就是圖色,大多都是壞的。”

“咱們雖然對煙霞姑娘有救命之恩,但他們那些人打打殺殺的,還是要提防著些,防人之心不可無啊!”

唐嫻本是京中權貴唐家嫡女,現今是太皇太後,哪一種身份,都不能輕易說出來。

於是她裝作沒聽見,沒回答。

岑望仙露出一個虛弱的笑,未追問,而是掏出一個錢袋,道:“在下與煙霞分別時,她傷勢很重,養傷怕是要費不少銀錢,這些請姑娘拿去。”

唐嫻搖頭:“不用。”

皇陵裏最不缺的就是金銀財寶了,她不需要,也用不到。

停了下,她漲紅了臉道:“煙霞好好的,隻是我有事想請你幫忙。我來京城是為尋人……”

“既是煙霞的救命恩人,便是在下的救命恩人,姑娘盡管開口。”

寒暄幾句後,岑望仙問:“姑娘要找何人?”

唐嫻心中想著侍女的囑咐,慢吞吞道:“姓孟,是我兄長。”

“原來姑娘姓孟,令兄可是京中人士?經商還是讀書?或是已有功名?”

唐嫻:“……不知。”

這個回答很荒謬,誰會不知道自己兄長在做什麽?除非是不願告知。

氣氛稍有尷尬。

岑望仙咳了聲,不再問唐嫻的事,在袖中摸了摸,掏出一個細長的青銅匣子,問:“姑娘,煙霞可與你提過此物?”

唐嫻忙道:“提過的。”

她掏出一把精巧的青銅鑰匙,這是從皇陵離開時,煙霞交給她的,說若是岑望仙要,便給了他。

但岑望仙並未接鑰匙,而是把青銅盒子遞給唐嫻,示意她來開鎖。

唐嫻覺得他有些怪異,想著這不是什麽大事,就動了手。

青銅盒子古老,鑰匙動了好幾下,才“啪嗒”打開。

裏麵是張卷起的泛黃的羊皮紙,唐嫻再次看向岑望仙,不知是不是錯覺,岑望仙的臉色白了幾分,隱隱帶上絕望之色。

“岑先生?”

岑望仙笑得勉強,道:“勞煩姑娘幫在下把東西取出來。”

唐嫻更加糊塗,盒子已經打開,把羊皮紙取出來,不是很簡單的事嗎?這也要她幫忙?

她在京城無依無靠,多少需要岑望仙相助,便也沒多想,點點頭去取羊皮紙。

手將觸到青銅盒子內側,一道清冽的聲音從折屏後傳來——

“手不想要了?”

唐嫻一驚,指尖瑟縮,快速收了回來。

她彷徨地站起,見岑望仙麵無血色,卻並無驚訝,頓時明白,他早就知曉屏風後麵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