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祖訓
唐嫻想著與雲嫋打好關係後,她出府玩耍定會帶著自己。外麵人多,逢佳節時熱鬧擁擠,同伴間走散的事常有,可以借此時機脫身。
不到兩日功夫,雲嫋對她已經很是依賴了。
事情進展順利,唐嫻心中卻生出了些許內疚。
利用一個小姑娘的信任,她的良心很難躍過這一道坎。
“我有六隻小貓,七隻小狗,我還想要隻大黑狗,外祖母說長大了才可以養。”雲嫋側躺在床榻上,懷中圈著洗幹淨了的瘸腿小灰貓。
身體不適,她臉蛋紅通通的,說話聲音也很弱,但不老實,非要與唐嫻炫耀她的小貓小狗。
小灰貓的腦袋就貼著她下巴,她低著頭與小貓蹭蹦臉,繼續道:“黑將軍和飛虎都尉是不能摸的,它倆會抓人,可疼了!回家後,跛腳軍師不能和他倆在一塊……不、不然……”
說在興頭上忽然停住,她仰著頭張開嘴巴,眯著的眼角溢出濕潤**。
侍女見狀,忙展開手帕覆在她口鼻上。
“——阿嚏!”
噴嚏太用力,打完之後,雲嫋有點懵,還沒想起來剛才說到哪兒了,另一個侍女端著藥進來了。
唐嫻因她茫然的神色失笑,接過熱氣騰騰的湯藥放在床邊春凳上,問:“小貓的名字是誰幫你取的啊?”
“我自己取的。”雲嫋揉鼻子。
唐嫻奇怪,“你這樣小的一個人,從哪裏知道軍師、都尉這些稱謂的?”
雲嫋道:“我見過啊,他們總來找大哥,我見得多了就記住了。”
唐嫻:“……”
當年她祖父想通過控製太子來奪取皇權,這位百裏公子更厲害,內裏勾結白太師等朝廷大臣,外麵還私養了兵將。
皇帝沒當上呢,將軍都尉已經封好了。
雲嫋不覺得自己說了什麽可怖的事情,窩在寢被裏親她的“跛腳軍師”。
小貓是傍晚時雲停讓人送來的,已經洗幹淨,腿上的傷也包紮好了。性情溫順,被遞給雲嫋後就老實窩著。
雲嫋稀罕它,抱到懷中後就不肯撒手了。
唐嫻讓她玩了會兒,試了試湯藥的溫度,道:“坐起來吧,先把藥喝了。”
雲嫋烏溜溜的眼睛眨巴了兩下,沒聽見一樣,繼續認真摸她的小貓。
唐嫻心中咯噔一聲,知道她最怕的事情發生了。
不肯喝藥。
她耐心勸道:“乖一點啊,趁熱把藥喝了,明日你就能痊愈了。”
雲嫋往床褥裏縮,嘟囔道:“天沒黑的時候就喝過了,今天不用喝了。”
傍晚喝的第一帖藥她還算配合,大夫特意囑咐的晚上睡前這一帖,她就不肯了。
小孩子不願意喝藥,就是把勺子遞到她嘴邊,也撬不開。任憑唐嫻怎麽勸,她都不肯開口,往錦被裏一縮,自顧自地與小貓玩耍。
“我告訴你大哥了?”唐嫻威脅。
以前她弟弟不聽話,她爹娘都會用祖父來恐嚇弟弟。祖父古板嚴肅,這招每次都能奏效。
但套用在雲嫋身上不管用,她根本不怕雲停。
唐嫻求助於其他侍女,奈何那些人都是今早才調過來的,還不如她與雲嫋熟悉,更沒主意。
僵持了大半天,湯藥熱氣散盡,也沒能把人勸好。唐嫻無法,隻得讓人把湯藥端回廚房溫熱。
藥碗一端走,雲嫋就來了勁兒,驚奇道:“貓貓舔我了!好可愛呀!”
聲音又細又黏糊,結果說完了沒得到別人的好奇和驚歎。
雲嫋瞄瞄唐嫻的表情,眼珠子骨碌碌轉了一圈,道:“姐姐,你要不要抱我的貓貓?”
唐嫻道:“那你待會兒乖乖喝藥。”
雲嫋頭一低,抱著小貓翻身麵朝裏麵去了。
昨日唐嫻還覺得她可愛,今日開始因她頭疼。
換成她弟弟妹妹,她還有其他法子可以把人哄服帖。現在受身份限製,她不好那樣對待雲嫋,尤其在前不久差點產生誤會的前提下。
第二碗藥送過來,唐嫻讓人把這事告知了雲停。
湯藥轉溫時,房門輕響,雲停到了,進屋看見三個侍女端著飴糖、糕點和巾帕站在床尾,唐嫻坐在床頭,手邊是黑乎乎的藥汁。
他走近,唐嫻站起,兩人始終間隔著至少三步的距離。
麵對唐嫻,雲停有些拉不下臉,索性不去看她,幹脆地彎下腰把小貓從雲嫋懷中奪走。
雲嫋懷中一空,著急地坐起來與他爭搶,被反剪雙臂按坐在榻上。
雲停命令道:“吃藥。”
雲嫋在他手中就和瘦弱的小貓一樣,掙紮不起任何水花,惱道:“祖訓不許吃藥!”
“祖訓不許吃的長生不老的丹藥。”
說完雲停不顧她的哭喊,往榻邊一坐,左手從她後頸繞去,虎口卡住她下巴,微一用力,強迫雲嫋張開了嘴巴。
“藥。”他說道。
唐嫻看呆了,侍女也沒反應過來。
沒等到人遞藥,雲停皺眉看她一眼,自己探身端起了藥碗,直接就往雲嫋嘴裏灌。
唐嫻就沒見過這樣對待妹妹的,聽著雲嫋“嗚嗚”的哭聲,心有不忍,悄悄出了房門。
外麵夜色已重,簷下五步掛著一串燈籠,明晃晃的,把天上的月亮都襯得不夠明亮了。
不過也好,四周足夠明亮,這樣唐嫻才能看得見周遭。
她坐在廊下,背靠朱紅廊柱,聽見屋中雲停道:“不聽話就回家去。”
大概是灌了兩口後給雲嫋留了喘氣的時機,她的聲音委屈極了,哭著道:“討厭你!我要去找二哥!”
“去,你倆一起被人賣了。”
雲嫋不知是被雲停的話嚇住了,還是重新被灌了藥,隻聞嗚咽聲了。
真好。唐嫻心中羨慕,有個親人在身邊真好,哪怕整日打打鬧鬧。
她發出一聲悠長的歎息,屈起雙膝,側臉枕著膝蓋,仰望著簷外懸掛在半空中、光暈模糊的橢圓明月,猜測禹州近來是陰雨天還是晴朗的日子。
也不知父母能否與自己看見同一輪殘缺的月亮。
身後再次傳來雲嫋的哭聲:“我要找外祖母告狀,你欺負人……”
“剩下的自己喝,還是我接著灌?”兄妹倆各說各的。
“我想、想聽故事。”雲嫋啜泣著討價還價。
雲停的回答冰冷無情:“你想挨打。”
唐嫻聽著這雞同鴨講的對話,沒忍住笑起來,笑著笑著,發現眼前的月亮模糊了,臉上也帶上涼意。
她伸手往上一摸,在臉頰上沾了一層濕潤的水痕。
在皇陵時,所有人都無親無故,最初總有妃嬪侍女躲起來哭泣,後來時間久了,就都有些麻木,漸漸哭不出來了。
大家都一樣,誰也不比誰好,有什麽可哭的呢?
哭得再撕心裂肺,還是要一輩子孤老在皇陵。
唐嫻也很久未哭了,她不想掉眼淚的,不知為何,聽著別人兄妹吵鬧,一時沒忍住。
她用手背去抹臉上的眼淚,擦去一道,又有新的淌下,把她手指也打濕了。
“我是誤會了你,但並未做什麽使你為難的事情吧?”
冷不防的,雲停的聲音從側後方傳來。
唐嫻身軀一抖,匆匆放下雙腿,雙手一起覆上麵頰擦淚。
她可不想在雲停麵前出醜。
雲嫋的藥,前半碗是雲停灌下去的,後半碗是他看著,雲嫋捧著碗自己喝的。喝完之後,把雲嫋扔在榻上,雲停才踏出房門,就看見了默默垂淚的唐嫻。
庭中燈火煌煌,將她臉上不斷滾落的淚珠照得晶瑩剔透,堪比珍珠。
她縮著身子,比病中的雲嫋看著還要無助,渾身縈繞著無邊孤寂和深淵似的苦悶。
這種情緒不該出現在一個年輕貌美的姑娘身上。
雲停想不通她為什麽哭,單就近日而言,唯一讓她受了委屈的事,便是傍晚那會兒,他誤會了雲嫋傷病的緣由。
是他眼中的懷疑太明顯了?
這事遲早要麵對,雲停不再猶豫,道:“若是傷了你的心,我與你賠不是。”
唐嫻快止住的眼淚“唰”的一下,重新衝破眼睫,決堤江河一樣奔湧而出。
她咬著唇努力忍住,適得其反,從唇齒中泄露出了一絲壓抑的哭聲。
人就是這樣,悲痛的時候孤身一人,或許很快就能止住。一旦被人安慰或是詢問,就再難控製住自己了。
望著她的雲停眉頭擰成山川,隔了會兒,重複道:“我向你賠不是。說吧,你想怎麽著?”
唐嫻的眼淚成河,哭得耳中嗡鳴,雲停的聲音像是隔了道水簾,傳入她耳中時朦朧不清。
但她還是聽懂了,咬住下唇努力止住眼淚,哽咽道:“那你、你放我、走。”
“行。”雲停道,這個字還沒傳入唐嫻耳中,他又說了下句,“告訴我煙霞藏在哪兒,我就答應你。”
唐嫻一窒,知道這事沒可能了,心中悲情又起,雙手捂住臉放聲大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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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大早,莊廉帶著糖人蜜餞過來看望雲嫋,把小姑娘哄好了,他又去外麵安慰唐嫻。
唐嫻麵紅耳赤。
她自己都不知道昨晚究竟哭了多久,終於發泄完情緒時,雲停已沒了人影,屋中有幾個侍女探頭,小心翼翼問她需不需要溫水巾帕。
唐嫻不知道自己昨晚是怎麽入睡的,今晨醒來,還以為那是一場夢,直到看見侍女躲閃的眼神。
連昨日不在府中的莊廉都知曉了,太丟臉了。
“公子脾性差不是一兩日了,你別與他計較。這樣吧,我替他賠禮,你想要什麽直說,我都能給你弄來。”
唐嫻抬眸,莊廉趕忙道:“離府不行。”
他入戲太深,又補上一句:“外麵壞人多,舅舅不放心你獨自離開,而且還得等你恢複記憶把孟公子揪出來呢。”
唐嫻氣得捶桌。
攆走莊廉,她進屋去看雲嫋。
雲嫋昨日喝了兩貼藥,精神好轉許多,坐在窗前矮榻上吃蜜餞,瞧見她進來,衝她招手,再把其餘侍女屏退。
唐嫻覺得府中唯一不會看她笑話的,隻有這個不懂事的小丫頭了。
她坐過去,歎了聲氣。
“給你吃。”雲嫋把蜜餞遞過去,看著唐嫻吃了一顆,慢吞吞向著她挪動。
與唐嫻挨緊了,她扯扯唐嫻的袖子,小聲問:“昨晚我哥欺負你了嗎?”
晴空霹靂!
唐嫻差點被口中的蜜餞噎死,連咳幾聲,惶急擺手,“你別胡說,沒有的事!”
“那你怎麽哭了啊?”雲嫋清澈的雙眸中寫滿純真的不解,“我哥喜歡欺負人的,他一欺負我,我就哭。”
唐嫻不知該怎麽與她解釋,更沒臉麵對這事,胡亂道:“我那是、是餓了,餓哭的。”
雲嫋道:“那你說呀,讓人給你送吃的。”
“嗯,下回我一定說。”
雲嫋認真點頭,瞧著是真信了。
唐嫻心中略鬆,聽她搖頭晃腦道:“不是欺負了你就好。祖訓不許欺負姑娘的,他要是敢,我就寫信給外祖母、給爹娘……”
祖訓,又是祖訓,這已經是唐嫻第三次聽這個字眼了。
第一次,是雲嫋的書信,她編造了一條做兄長的要寵愛幼妹的祖訓。第二次是昨晚,雲停說祖訓不許吞服丹藥。第三次是此刻。
唐嫻著實好奇,問:“你家共有多少條祖訓?”
雲嫋嘴巴張開“啊、啊”了兩聲,唐嫻眼疾手快,拾起帕子捂住她的口鼻。
“阿嚏”一聲之後,雲嫋吸吸鼻子,道:“兩百三十七條。”
“多少?”唐嫻以為自己聽錯了,書香門第的人家一般都會有祖訓,至多也就十幾條。
兩百三十七條,怕是根本就記不住吧?如何傳的下來?
她越聽,好奇心越重,追問道:“這祖訓流傳多少年了?你家祖祖輩輩當真能全部遵循?”
“傳了一百、一百三十、五十年?”雲嫋一手捏著蜜餞,一手撐著下巴,想了會兒,皺著臉放棄回憶,道,“我不知道。”
一百多年,少說也有六七代了,竟然真能傳承下來。
唐嫻剛這樣感慨,雲嫋又說道:“我家祖上不孝子太多,早就沒人守祖訓了。隻有大哥打一出世就被賦予重任,被外祖母親自看著,要時刻嚴守祖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