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季青珣後悔了。
他該深思熟慮之後再將這件事慢慢告訴她, 消解阿蘿心結,可是急切地想要解釋清楚的心情卻不允許。
二十年的歲月變遷,他隻是為找回她才在人世苦苦堅持, 可這份急切的心情要如何傳達教她知道?
“阿蘿,我……”他著急得像個孩子, 執起她的雙手,“我找了你這麽久, 你不要這樣對我好不好?”
她不該這樣?
李持月冷眼看他崩潰的模樣, 仍假裝不明就裏:“季青珣,你究竟怎麽了?”
“那時的事都是誤會,我把你關起來,隻是想你先養好身子,好好生產, 又怎麽舍得讓你喝墮胎藥, 那些欺負你的事情都不是我吩咐的,我一直盼著我們能有好多好多的孩子……
但是你放心, 韋玉寧,鄭嬤嬤, 所有害過你的人我都殺幹淨了,
鳴鳳殿外說的話也隻是應付她的假話罷了,你知道我一直在利用韋家, 但絕沒有跟別人傳過什麽情信,那是讓許懷言去做的,韋玉寧隻是自以為是,她不可能是什麽皇後, 我也隻會有你一個人,
阿蘿, 你再生氣也不要跳下去,為什麽不能再等一等我呢,要是你同我說,我就知道錯了,都會還給你的……”
他想到哪就說到哪,氣息淩亂,話又密又亂,眼睛通紅。
他等了好多年,悔恨了好多年,終於可以告訴她了。
可這番掏心掏肺的話說出來,李持月隻是看著他不說話。
實則心中半點也不平靜。
要是她問一句就能奪回帝位,季青珣何至於籌謀這麽多年?
可他現在跟自己這麽情真意切地話當年,又圖什麽呢?
季青珣見她一臉遊移,以為她是不信,又忍不住說道:“我原本早該去陪你的,可是紅葉寺的人說,隻要積攢一世功德,能為你求得一線生機,
阿蘿,我賭對了,那二十年都是值得的,大靖朝也還給了李家,上天肯原諒我了,讓我們能重新來過,阿蘿你也……能不能再給我一次機會?”
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了,李持月隻能敞開天窗說亮話:“你說的這些當真感人,可我已經死了,五感皆失,無從知曉,隻知道自己不聰明,才落得那般下場。”
季青珣心急如焚,阿蘿不信,他要怎麽證明?
他被這個問題困住了,前世已經半點痕跡也無,季青珣苦苦思索的模樣有如困獸。
在李持月以為他束手無策之時,被他攔腰提了起來,“我們走,我帶你上紅葉寺去,我是在佛前得的指引,佛祖讓我們重逢,他也一定能幫你看到前世。”
說著就要將李持月帶下馬車去。
李持月不願意陪他發瘋,她還要進宮去,“夠了,我相信你,可以了嗎?”
就算他處置了韋玉寧,還政李家,她就要重新喜歡他嗎?
信不信,於李持月而言沒有半分改變。
見她相信了,季青珣終於歇了帶她上山的心思,動情地說:“我錯了,阿蘿可不可以對我從輕發落……”
麵對如此央告,李持月卻冷淡地說了一句:“這重要嗎?”
季青珣本不該意外聽到這一句,可聽到那一刻,還似如被重錘了一下,又推進冰窟裏一般,渾身痛徹冷透。
為什麽相信了還是不肯原諒他?
深深的挫敗讓季青珣再說不出半個字。
臉上覆上一隻柔細的手,她幽幽歎氣,還要再撒一把鹽:“季青珣,真這麽愛我,做點讓我開心的事吧,你散盡手下從大靖消失,我會念你我之間的一點情分。”
他垂下的眼眸毫無神采:“可以,但你要跟著我走。”
季青珣做了二十年皇帝,每一日都是煎熬,他已經做夠了,隻想帶阿蘿離開這個地方。
“隻要不回明都,往後去哪兒,你說了算。”
他越說越固執:“我守了你的屍身二十年,死前將大靖朝還給李家了,阿蘿,你趕不走我的。”
李持月覺得厭煩:“說來說去,這輩子你還要逼我……”
真是一樁左右都談不成的買賣!
“不,我隻是絕不能跟你再分開了,你要留在明都,我就守著你,做你的左膀右臂。”季青珣唯一的要求隻是兩個人在一處。
看他一副什麽都不圖,就圖她這個人的樣子,李持月真真切切地無奈了。
殺又殺不掉,趕又趕不走……
“而且我知道,你沒有愛上官嶠。”他突然峰回路轉地來了這麽一句。
李持月一愣,接著像聽到了什麽笑話一樣,“季青珣,你當自己真的懂我和上官嶠的關係?”
“我懂你就夠了,你遭受了這麽大的背叛,怎麽會又輕易再喜歡上一個男人呢,不過是把三分的喜歡演成了十分,隻是為了讓我知道,教我痛苦罷了。”
說到底,還是為了他。
“我倒不知,自己如何能教一心篡權的人痛苦呢。”她隻是冷笑。
阿蘿分明知道,卻對自己的痛苦視而不見。
季青珣不錯眼地看著她,一針見血:“你句句都跟我提要求,怎麽會不知道呢……”
李持月眼神閃爍了一下,垂眸不再答他的話。
季青珣也有些筋疲力盡的樣子,手上失血過多,潦草地灑了藥粉後隻一意抱著她,不再提這事。
“我聽聞,太子妃汙蔑你?”
“此事不用你插手,本宮心中有數。”
季青珣就不說話了,直到馬車到了宮門,才依依不舍地鬆開了手。
李持月毛茸茸的狐裘後背和腰上都被壓塌了,明晃晃地告訴別人方才在馬車之中怕是與人溫存過。
回到皇宮,李持月還有些回不過神來。
季青珣不知道去哪兒一趟,居然將前世的所有事情都想起來了,然而他所說那些,李持月卻不敢信,也不覺得歸政李家算什麽對她的彌補。
要是非要她死了季青珣才醒悟,那前世她沒有跳樓,他一樣抓緊帝位,要將她一輩子壓住。
錯了就是錯了。
如今最要緊的是,季青珣不但多了一世的記憶,還是一個做了二十年的皇帝,自己該怎麽跟他鬥呢……
踱步進了紫宸殿,她還在想這件事。
太子妃先回到宮中,如今正請了醫正去瞧。
皇帝看著有些走神的妹妹,聽到出了什麽事,頭都大了。
又是生氣又是傷心,這件事不管是有心還是無心,都是戳做爺爺和做阿兄的心。
怎麽除了政事就是家事,非要你死我活的,讓他沒有一刻安寧呢,當他紫宸殿是公堂嗎?
“三娘,到底是怎麽回事?”皇帝壓著火問。
“啊?”李持月醒神,說道:“我去紅葉寺遊玩,太子妃這麽巧懷著身孕就跟過來了,跪著求我原諒太子刺殺之過,我不樂意,她就拉起我的手,假裝是我推倒了她。”
幾句話就把事情說清楚了。
皇帝勃然大怒,“她怎敢如此!”
這時殿外響起一聲高喊:“兒媳求陛下主持公道!”
這麽重要的時機,太子妃怎麽可能登台。
殿中監進來,一臉為難道:“太子妃連醫正都不肯看,在外求見陛下。”
皇帝也滿臉無奈,他總不能隻聽妹妹一麵之詞,吩咐道:“將她抬回去診治,三娘,咱們過去看看太子妃怎麽說。”
李持月自然聽阿兄的話。
東宮之中,李牧瀾仍舊被勒令閉門,能不能救自己的夫君,端看太子妃這一回能不能鬥過李持月了。
給太子妃請脈的是專侍東宮的醫正,太子妃麵色蒼白,滿額的汗,裙裳處被鮮血染透了。
醫正望聞問切之後,跪下沉痛道:“回稟陛下,太子妃這個孩子……保不住了。”
太子妃聽了,再也忍不住崩潰的情緒,哀哀哭泣。
李持月隻道這醫正怕是一開始就沒診出身孕來,不過眼下出了意外,再請親信也已查不出什麽。
皇帝可不管什麽喪子之痛,質問道:“如此雪天,太子妃為何不知輕重,擅自出宮?”
被問責的太子妃更是淚水漣漣,“那是李家的血脈,兒媳萬不敢不小心啊,是太醫說月份已經穩當了,兒媳才冒險去的那紅葉寺。”
李持月一點不示弱:“本宮是去紅葉寺遊玩,未給你下帖子,你自個懷著身孕那麽大老遠跟了上來,難道還是本宮有心害你不成?
我道為何故意跑來紅葉寺,莫不是孩子原就懷不住,想讓我背了這一樁冤案吧。”
皇帝覺得妹妹說得有理,太子妃的肚子月份尚淺,千萬個不該,她甘冒此險,怕不是想一箭雙雕。
若是如此,那當日太子說太子妃懷有身孕,就是欺君之罪!
“可姑姑派人傳話,說若想救殿下,就紅葉寺相見,兒媳才著急去見姑姑,想替夫君與她冰釋前嫌的。”
李持月不慌不忙:“派的誰,怎麽傳的話?”
“姑姑怕是不想讓人知道,隻是讓一個不知名姓的小醫女傳了話,好像是……叫聞泠的,兒媳本是半信半疑,可知道姑姑真去了紅葉寺,方才信了,兒媳救夫心切,再顧不得其他了。”
李持月微微瞪大了眼。
聞泠?
這裏麵為何會有她的事?
外殿扮作宮人的梁珩道聽了,心中滿意。
當初給韋玉寧傳話後,東宮就知道了聞泠是公主的人,既然如此,正好把這個棋子廢掉,也能亂了李持月陣腳。
今日不是太子妃和李持月的對擂,而是他梁珩道在背後操縱。
太子妃一提,李持月果然驚疑,聞泠怎麽會背著她傳這樣的話。
皇帝說道:“來啊,將那小醫女提來。”
聞泠被帶來之前,太子妃繼續哭訴剖白:“兒媳上紅葉寺去,確實是想求她原諒夫君,才在她麵前跪下,求她開恩寬恕殿下,但公主並不願意,不單如此,她隻怕心知陛下在意兒媳這腹中皇孫,怕陛下因此原諒太子,才下了狠手要除去這孩子!”
真是聰明,借口都幫自己找好了,李持月不由慨歎,東宮竟難對付起來了。
“三娘,可有此事?”
李持月不認:“要除她孩子,我不如買通,親自動手豈不是蠢人所為,當日太子殺我,也不是親自提的刀啊。”
皇帝覺得她說得有理,不過話越說越開,今日二人總有一方是在哄騙他,必是要重重懲治的,隻是不知是哪一方了。
慢慢,他心底的衡量又開始了。
不一會兒,聞泠就被帶上來了,李持月將前因後果說了,問她:“聞泠,太子妃說前日你來東宮為本宮下帖子,可有此事?”
聞泠搖頭:“臣從悅春宮回醫正署之後,就未再出去了,日日在切藥溫書,從未出過太醫署。”
“一整日都有人證?”
聞泠臉色一白:“並無。”
太子妃心中得意,說道:“聽聞公主為你大開方便之門,準你參加醫正擢選,可是真的?”
“方才還說記不大清姓名,現在就知道本宮,你是打量本宮對哪個宮女好了,就拿她作筏是不是?”
太子妃沒想到李持月機敏至此,皇帝也聽出了點苗頭,正皺著眉。
他心中也正天人交戰。
聞泠鼓足勇氣,抬頭看了一眼太子妃,麵色看著不像流產,“太子妃說話中氣渾厚,汗如墜露,不像流產疼痛之兆,不如臣為太子妃診脈,查出緣由。”
太子妃駭然,語調發顫:“你在胡說些什麽?”
聞泠又繼續說:“太子妃裙上的血跡也不對,臣是女醫,沒有忌諱,不如為太子妃瞧瞧是何處下紅,若不放心,可以請個嬤嬤一同查看。”
“大膽!”
當著公公的麵,被一個小醫女如此編排,這話著實不堪入耳!
太子妃又是氣又是怕,“你同你的主子一樣羞辱於我,實在欺人太甚!”
李持月看得明白,聞泠在盡力幫自己脫罪,她是被冤枉的。
李持月心中稍有安慰,她並沒有信錯人。
一旁的醫正也如蒙奇恥大辱,“老臣習醫已數十載,診脈絕不會有錯,且東宮侍寢、安胎藥,一應記錄皆無問題,太子妃確有身孕不假。”
有了令狐楚的前車之鑒,東宮當然事事仔細,連藥渣都不會落人話柄。
這時外頭忽然有一侍從求見公主,說是武備庫的官員,請問公主手下官員調任之事,還有會試時主考聽聞公主回京,想求見公主。
李持月暗道不妙,看向了皇帝的麵色。
外頭隻怕根本沒有什麽官員,東宮此舉實在提醒皇帝,她李持月權勢——過盛了。
本是左右為難的皇帝,神色稍定了下來,他說道:“這是欺君的罪過,東宮必不敢欺瞞,太子妃失子已是痛極,”
主張驗看的聞泠隻能磕頭請罪。
此事也已在梁珩道的意料之中。
沒有了李牧瀾壓製,李持月權勢更大,皇帝喜愛製衡,他不過是給皇帝遞一個機會而已。
事到如今,李持月已經知道皇帝是什麽意思了。
今日爭的不是她有沒有推太子妃,而是提醒皇帝。
李持月默默站起身來,不看她的阿兄,“阿兄說三娘有罪,三娘就有罪。”
皇帝知道此事非她所為,麵上也有不忍,“阿兄也未說全是你的錯……”
太子妃見事情果然如梁珩道所料,心中長出了一口氣。
她立刻趁機向皇帝求情:“還請陛下看在兒媳失子之痛的份上,寬恕太子吧!”
李持月垂眸,麵容倔強:“太子的錯是太子的錯,難道刺殺之事他沒做嗎?本宮若有錯,領罰就是,不必借著栽贓本宮,給你東宮脫罪。”
李持月的意思很清楚,莫說她沒有罪,就是有,也不能抵消了李牧瀾行刺的罪過。
“阿兄,無論太子妃先前有沒有此心,如今借落胎之事為太子脫罪,都不光彩!”
皇帝果真被說服了,他也想把兩個人都按住,消停一兩年。
“好,三娘,朕不會寬恕太子,隻是你要如何領罰?”
李持月說道:“妹妹自請出明都,去往洛都反省,與太子何時離京,妹妹何時離,他何時回,妹妹何時回,在此之前,妹妹不會出楓林行宮半步。”
沒想到原是一出自證清白的大戲,幾句話之間就戛然而止了。
皇帝點頭,“就照你說的做吧。”
李持月又道:“還請阿兄,不要降罪聞泠。”
公主遭此大劫,不但不懷疑她,唯一的請求竟是為自己求情,聞泠咬緊了牙關,忍住眼中淚水。
皇帝也知道她受了委屈,安撫道:“自然,她該考試便考試,女醫來日也能方便照顧你。 ”
“多謝皇兄。”
出了東宮,聞泠給李持月跪下:“臣沒能幫上公主,還惹了麻煩,請公主降罪!”
李持月並未在意,寬慰她道:“不必掛心,本宮原就打算暫時離開明都,等太子一走,本宮正好也要離開,你好好習醫,來日總會有大用處的。”
“是!臣絕不辜負公主信重!”
李持月還有腿傷,坐在轎子在輕晃中陷入沉思。
不管是避開要在京會試的季青珣,還是趁太子離京自己也避避風頭偷口氣想清楚,李持月都覺得,去洛都是個不錯的主意。
因為受傷和太子妃的事,接下來的會試,皇帝還是決定收回她主持會試的資格。
李持月隻要知道會試用的還是她的人,沿襲的是鄉試的規矩,也就沒有太堅持。
隻是季青珣不能再這樣順利考下去了,她想了想,還是決定到時親手壞掉自己立的規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