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李持月知道此戰凶險, 但見到重傷的乙樞時,還是不由得心驚。
知情去將人扶了起來,探了鼻息, 說道:“還有救。”
洛無疾將一粒紅色的丹丸喂給他,又灌了一口水, 乙樞漸漸回轉過來。
他沒想到,中了藥的人竟然還能這麽厲害, 今晚命差點交代在季青珣手上。
知情問道:“如今是什麽情況?”
“屬下是被季青珣打傷的, 但他也已經毒發了,中郎將追著他往北去了。”
李持月聽到這句,哪裏能靜待,乙樞尚且如此,閔徊能打得過中毒的季青珣嗎?
要是季青珣在那邊還有幫手怎麽辦?
“讓人帶乙樞回去療傷, 雲寒, 往北走!”
知情說道:“公主,你的傷也要處理!”
“不是現在, 雲寒,走。”
李持月已經走到這一步了, 一定要確定季青珣死透了。
一行人沒有走多久, 就見到閔徊,他正往回走, 剛巧和李持月一行碰到了一起。
見他無恙,李持月問:“季青珣呢?”
閔徊說道:“季青珣身中數劍,摔下了北麵的一處矮崖,如今生死不知, 臣正準備找人下去搜查屍身。”
李持月還要再確認一遍:“他是真的中毒又中劍了嗎?”
“確實是這樣,再加之從那崖上摔下去, 神仙也難活。”
閔徊看得清清楚楚,季青珣的劍招已經出現了遲滯,再打下去隻能死在他手裏,才會拚著中劍的,滾下山崖去,求一絲生機。
可惜這生機也渺茫。
李持月聞言放心了一大半,今夜雖有波折,可總算是照她的心意在進行,隻是不親眼見到季青珣的屍體,她實在不放心。
“我們要趕快去找到他!”隨即又對閔徊說,“你暫且先消失,等確定人死了,再出現吧。”
閔徊點頭,帶著洛無疾也走了。
雲寒和知情繼續往北走,太子府的殺手差不多已經肅清了,隻是山火未熄,但火勢也已經小了很多,雪再下大一點,想來不會殃及別處。
很快,他們來到了閔徊所說的矮崖邊。
知情環顧一遍,說道:“這兒有打鬥過的痕跡,看來墜崖之地就在這兒。”
李持月吩咐:“召集人手,下崖底找人,若是沒死,莫暴露身份,給他再補一刀。”
相比起令狐楚的拖泥帶水,她才是沒有半點要留情的樣子。
很快,暗衛就縋下了崖,雲寒也帶著李持月尋了安全的小路輕身下去。
這處山崖不高,到崖底也就不過十丈而已,不過一個重傷的人直直摔下去,絕不會有命在。
沒有走多久,雲寒就說道:“公主,那兒躺著的人是不是?”
李持月循聲望去,就見一個高大修長的身軀仰麵躺倒在地上,看那身形還有側臉的輪廓,是季青珣無疑。
雲寒小聲說:“看起來像死透了啊。”
“你們不要過去。”她低聲對身邊人說了一句。
李持月擔心季青珣會詐死,周遭有人埋伏,若將他們一網打盡了,罪名就能順利汙到令狐楚頭上。
可若將知情他們留在此處,在有人盯著的情況下,李持月反而是安全的。
畢竟季青珣無論如何,也還不想做一個弑殺公主的反賊。
思及此,李持月高喊了一聲:“季青珣!”
嘶啞的嗓音裏充滿了傷心和不敢置信。
她從雲寒懷中單腳跳了下來,一瘸一拐地跑了過去,不顧受傷那條腿的鑽心疼意。
雲寒目瞪口呆,小聲說:“公主這就……上狀態了?”
這情緒變幻真是讓人歎為觀止。
知情沒有答話,隻是盯著公主的背影,藏不住眼中的擔憂。
公主不讓他們過去,要是季青珣還剩一口氣,想拉公主一起死怎麽辦?
他總覺得那瘋子做出什麽事都不意外。
李持月終於跑到了季青珣的身邊。
月光照在雪地上,將季青珣的臉被照得比雪還要冷白,上麵還沾著刺眼的血,入目是驚心動魄的脆弱易碎,顯然已是瀕死的模樣。
李持月將他身上的傷細細打量清楚了,白衣上是一大片的血跡,還有其他大大小小的傷口,長劍離手,丟在一旁。
這樣的出血量,還是從崖上摔了下來,沒有人接著,沒有神醫在世,季青珣就是命再硬,也不可能活下來的。
她大仇得報,應該痛快得很才對。
照李持月從前所想,她要剝奪走季青珣的一切,將他踩在泥裏,再也爬不起來,才算是報了仇。
如今雖然未能如願,可狠狠將屍體踩上幾腳,再仰天大笑也是該有的,不是怎麽對得起這段時日的憋屈呢。
可她現在還笑不出來。
在殺了令狐楚之後,今夜的李持月有了詭異的冷靜,令狐楚是怎麽死的?她最清楚,自己絕不能疏忽,步了他的後塵。
行百裏者半九十,這最後的十步,不管如何她都要踩得穩穩當當的。
不親眼看他的骨頭燒成灰了,李持月都還覺得這個詭計多端的妖孽在騙她。
站在那生死不知的人麵前,李持月一遍一遍地警醒自己。
“阿……阿蘿,你沒事了?”
他聽到一點動靜,睜開了眼睛,長睫掛霜,氣若遊絲。
看吧,果然還沒死透。
要是方才她真的笑了,好事就落不到她頭上了。
看著這麽虛弱的季青珣,李持月眼淚“唰——”一下就下來了,“你怎麽了,不是答應過我不會出事的嗎?”
她跪倒在他身邊,全然是無法接受剛分離時的情郎怎麽轉眼就命不久矣的樣子。
實則是看他到底是要交代臨終遺言,還是真的還有救。
若是還能救,她就要補上一刀,親手把人殺了。
季青珣的手抬了抬,似乎是想摸她的臉,但終究無能為力。
李持月握住他的手,貼在自己的臉上,“季青珣,你別嚇唬我,你沒事的對不對?”
“對不起……”
那手沾了她滿臉的淚,季青珣眼裏盡是要別離的哀傷。
“我不要這句話,我要你好起來!”她哭得更厲害了,“走,我們去找大夫,我們去找大夫……”
“我的傷,已經沒得治了,阿蘿,我們好好說會話好不好?”
這時尹成也殺出重圍,出現在了這兒。
看到倒地的季青珣,傷勢竟嚴峻至此,他麵色悲戚地喊了一聲:“主子!”
李持月見他來了,心道更好,有個見證。
“尹成,你來得正好,”季青珣的聲音虛弱無力,“我死了之後,你就認阿蘿為主,代我護好她。”
“主子!要是你不來救她,也不會遭了暗算……”他話中已經帶了不滿。
“住嘴!”這一句用了力氣,他的傷口又濕漉漉的了。
李持月“慌亂”得不行,又對他身上血洞束手無策,隻能悲痛地哀求:“季青珣,你別說話啊……”
可季青珣卻不管,隻一味地交代後事,“阿蘿,我手下如今有的人,尹成都是知道的,往後這些就交到你手上,替我好好護著你……”
這話正正說在了李持月的心坎上。
“不要!我隻要你活著,季青珣,你別死!”
李持月的演技已臻化境,捧著他的臉啪嗒啪嗒地掉眼淚。
“對不起,說好要護好你,同你白頭到老,現在看來是不行了,來日,你達成所願,我在泉下,也會祝願你長命百歲,山河永固了。”他的眼眸一層層黯淡下來。
季青珣再說下去,李持月哪裏還哭得出來,差點就要笑了。
後麵隻能伏在他身上,假裝出一個傷心的模樣。
實則她心裏已經在盤算怎麽接過他的人手後,處置掉對她心存不滿的尹成了。
說完那段話之後,季青珣沉默了很久,胸口的起伏也越來越弱。
“十一郎……”
就在李持月以為他死得差不多了的時候——
緊接著季青珣就說了一句——
“所以你想聽的就是這個?”
虛弱的聲音變得平穩冰冷,長指不知何時,不輕不重地捏上了她的後頸。
!
!!
指節冰冷,激得李持月身子顫了一下。
繼而渾身汗毛豎起,驚出的冷汗濕了心衣。
這……這話是什麽意思?
像裝滿了但還不斷注水的杯子,恐慌慢慢地流瀉了出來,李持月有些不敢抬頭。
季青珣坐起了身來,如山的影子在她麵前遮蔽住了所有月光。
李持月感覺到捏著後頸的手在稍稍使力,帶著她的腦袋被按到季青珣眼前。
她被迫承受著那雙幽綠色眼睛充滿壓迫感的盯視。
長指輕輕拭去她臉上那些眼淚,“實在哭不出來,可以不哭的。”
季青珣沒有咆哮,也沒有質問,隻是淡淡地陳述。
對於李持月要殺他的事實,就這麽平靜地接受了。
未必沒有發覺,隻是始終存著希冀。
他是一點點看著自己對她的信任崩塌的,到最後隻剩一片殘垣斷壁,他也隻能道一句:果然如此……
李持月知道自己著了道,還在思考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讓季青珣都這樣了,還能活下來的。
是他沒中毒?還是閔徊騙了她?又或者他佯裝受傷騙過了閔徊。
一個人從黑暗處走了出來,嘿嘿笑道:“老夫也來得湊巧,不但撈了人,還看到了一出好戲啊。”
季青珣一開始把人找回來,原是想幫阿蘿調養身體,沒想到陰差陽錯救了自己一條命,當真是諷刺至極。
李持月睜大了眼睛,竟然是他壞了自己的好事!
她真是個這個老頭八字不合!
季青珣沒死是被這個敬大夫救了,這廝竟然還有空躺在這兒跟她演了一出生離死別!
被人耍得團團轉,李持月怎能不恨。
可思前想後,李持月覺得自己沒露什麽馬腳,是季青珣在詐她!一定是這樣!
“你……沒事?為什麽要騙我?”
李持月水潤的眼睛立刻從震驚換上了受傷的情緒。
可是不遠處的知情和雲寒沒有穩住,在看到季青珣起身的那一刻,立刻就要過來,尹成卻提劍擋住了他們的去路。
這時各自周遭的暗衛也圍了過來,兩方人蓄勢待發。
局麵已經很清楚了,哪裏還需要半句解釋。
敬大夫又走過來抓住李持月的手,從她袖子撚出一點粉末,說道:“你袖子上的藥和下給他的一模一樣,你沒事,看來是提前吃了解藥。”
又添了一層鐵證。
李持月已經找不到辯白的餘地,她慢慢抬起眼睛,好啊,也不用裝了。
沒有半分猶豫,她抽出藏起的匕首,要往季青珣心口補上一刀,徹底斷絕掉他的生機。
寒芒幾乎割痛了季青珣的眼睛,他將匕首握住,任利刃陷進掌心裏,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李持月。
“你當真要我死?”他瞳仁震顫,周圍已是腥紅一片。
麵對質問,李持月的眼神隻有凶狠,想要匕首再進一寸,季青珣抬手一揮,匕首飛了出去。
她被重新按在了地上。
“本宮就是要殺了你,季青珣,你為什麽就不肯去死呢?”
這麽冷漠無情的質問,這麽刻骨的恨意。
兩個人就該是你死我活的關係,現在終於擺到明麵上了,李持月心裏反而輕鬆了,她早就演累了。
至此,季青珣心中才泛出了真切的痛楚,鋪天蓋地。
阿蘿是真心要殺了他,沒有一點留手,他死了,她也不會有半分難過。
季青珣思緒淩亂,鮮血淋漓的手不停地顫抖。
李持月看著他神情一點點崩裂,低頭逡巡的眼神幾乎不像一個正常人。
就在她以為季青珣真要發瘋殺了自己時,他卻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我剛剛真的快死了,但好像又看到一點東西。”
他說這話時,有些失神。
昏暗的佛殿裏,不知道是誰的鮮血又流了滿地,在他墜崖的時候,猶如那雪景一般,在眼前一閃而過。
可當他想看到更多時,頭卻痛得跟要炸開一樣。
敬大夫在崖下接住了他,並及時為他壓製住了傷勢。
季青珣此刻的安然無恙才是演的,敬大夫站在後頭看他逞強,若是季青珣有什麽不對,他就要立刻上去救治。
李持月沒空聽他胡言亂語,用力掙了掙後頸上的手,卻沒有掙脫開,“要麽殺了本宮,要麽就鬆手。”
戳破了表象,李持月絲毫不掩飾對他的厭惡。
季青珣眼珠子動了動,視線重新聚焦在她身上。
他慢慢鬆開了手,改為握住她的手,“這次就當你把以往的仇怨都報了,我不會放在心上,咱們回去好好過日子,往後你的一舉一動,我都要盯著,
還有,上官嶠我會殺了他,你也趕緊忘掉他。”
這是原諒,也是代價。
李持月瞪大了眼睛,這人果然是瘋了。
敬大夫也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這小子什麽時候修出一副菩薩心腸來了,這種要人命的事,連一句重話也沒有,輕輕就帶過去了?
還敢留要殺他的女人好好過日子,不怕哪天晚上身首異處了?
可季青珣願意,李持月卻不願意。
她用力甩開被握住的手,“本宮懶得與你做戲,今日你沒死,往後公主府與你橋歸橋,路歸路,若是韋家三人的人頭明天不送到,你就反賊。”
季青珣眼神黯淡下來,他怎麽可能聽不出裏麵想穩住他的心思。
若是阿蘿站在對麵,在他夠不到的地方,隻怕說出來的話更加絕情。
他都已經退讓到這個地步,連命都舍了半條,真的就換不到半分和好的契機嗎?
季青珣站了起來,沒有讓她逃走的意思,再一次追問:“李牽蘿,我們真的不能回到從前了嗎?”
他墨發披散如瀑,瓊鼻玉目藏在陰影裏,月下更勝森森修羅,李持月被他懾人的碧色眼瞳盯緊了,斷然的否定竟不能脫口而出。
好似說了,就會徹底解開一頭被鎖鏈拴著的凶獸。
可李持月不願再委屈自己一點,戲已經沒得演了,不若就此刻得個涇渭分明,來日和季青珣殺個痛快。
季青珣所謂的和好,隻會如一根藤蔓,將她越纏越緊,那是比死還痛苦的事。
在季青珣注視下,她笑了笑:“當然可以,你現在去死,本宮還是會念著你這點好的。”
眼中最後一點光芒散去,季青珣的歎氣聲縹緲如線。
“你當真是……自毀長城。”
李持月不懂他在說什麽,她現在隻想離開季青珣。
眾目睽睽之下,季青珣不想變成流竄的反賊,就不敢殺了她。
就在這時,沉重整齊的腳步聲從崖上傳來。
眾人回頭看去,滿山的火把照亮了山穀,一個將領模樣的人喊道:“持月公主可還安好?”
原來李持月發出的那枚煙花,也讓十裏外的駐守的京鎮兵看到了,同時手下也往那邊求了援兵。
持月公主遇刺這麽大的事,駐紮在明都外的京鎮兵出動了一隊士兵趕過來,看到大火之後更是意識到事情不好。
就是閔徊引路帶著人往這邊來的。
李持月還來不及答那將領的話,季青珣在她耳邊說了一句:“你如果不想這兒的人全都死了,就知道該怎麽說。”
劍已經提在了他的手上,季青珣確實能軍隊下來之前,把這崖下的人都殺了。
李持月忌憚地看了他一眼,將季青珣是刺客的說法咽了回去。
“知情,你上去傳話,本宮遭人刺殺,如今賊首已經伏誅,隻是背後主使仍未知道。”李持月一邊瞪著季青珣,一邊說。
“這樣,你滿意了?”
季青珣也不說話,上崖的時候,從始至終貼著她寸步不離,還伸手扶著她走。
當然,長劍也握在手裏。
在見她走得一瘸一拐的,還有脖子上驚悚的掐痕後,季青珣竟然還是心疼了。
看來她也在生死一線上,還不管不顧地來找自己,怎麽能說不是因為在乎呢?
敬大夫見他還要把人扛起來,半點不顧自己的死活,背著手嘟囔:“變成倆短命鬼正好般配了。”
到了崖上,李持月就要下來站著裏。
將領見真是公主,趕忙上前行禮,又見公主脖子上十指掐痕,還有無力垂下的一條腿,就知道果然是大事不妙了,“臣援助來遲,還請公主恕罪。”
“本宮無事。”李持月和將領說了幾句今夜的情況,至於身側緊貼著的季青珣,沒有提及半句。
將領也知道公主該盡快去找醫正了,也不再多問其他的,見公主的護衛都死了,除了留人收殮屍身,還請了護送之責。
季青珣卻說道:“此時城門不開,咱們回山莊去。”
那怎麽行,她是公主,遇到了行刺這麽大的事,城門不會不開,這件事甚至已經驚動了皇帝,“阿兄的人此刻怕是已經在城門口等著了,本宮得回明都去。”
“我既然也在場,不如陪你進宮去,向聖人陳明。”季青珣就是不肯放人。
李持月知道他擔心自己反口,說道:“你回公主府去待著,韋家人也要派人看著。”
季青珣卻不答應,他抬手,李持月以為是要掐她脖子,避開了一下,然而他的手更快,知情以為二人談不攏要動手,幾乎立時就要拔劍。
可季青珣隻是鉗著李持月的下巴歪向一邊,想將脖子看得更清楚。
細白的脖子上道道瘀痕,清晰勾勒出凶手當時下手的狠勁兒,還有打斷的腿,後領破碎的衣裳……
季青珣猜出了凶手當時想做什麽,繃緊了下顎問道:“那人現在在哪兒?”
“本宮已經殺了。”血還在臉上沒有擦幹淨。
“為了殺我,你也是下了血本了。”季青珣自嘲地笑了笑。
李持月打開他的手,不欲再論這些廢話。
季青珣說道:“讓知情留下,尹成和你進宮去,還有,你的傷耽誤不得了,帶上敬大夫,等你從宮裏出來,我去尋你。”
這是要互換人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