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上官嶠問道:“三娘覺得最後的結果會如意嗎?”
李持月老神在在, 將熱茶推到他麵前,“不是把蘇賽和陳汲,他們知道本宮要考什麽, 別的人要是還不開竅,那就確實無能了。”
上官嶠端起了茶:“也是, 這考試說起來很有意思,若我未入仕, 也願意去參與一番。”
“那以你這個老師的了解, 能猜出最後會有幾人能過嗎?”
他看出了她的不安,說道:“這就要看你的要求了。”
李持月攤開了卷軸,上麵細細列了幾個衙門空缺的官吏位置,還有她在了解過後,經過深思熟慮, 在旁邊細細注了任職所需的能力。
科舉選出來的進士, 實在任上學著怎麽做官,李持月所想的是讓將官職的標準作為考試內容,
這樣選出來的人一則立刻就能勝任,二則不必擔心天賦和官職不相配。
就如做木工一樣, 榫卯各自合契, 才能建起一間牢固的屋子。
但李持月臉上浮現出幾分不自信:“如今我手上滿打滿算不過七個,要是最後屬意的人多了, 又或者看上的人沒有七個……”
李持月其實並沒有明確的過關標準,更不知道這麽新鮮的考試方式到底有多少人能應付,這些不確定讓李持月眉間多了幾分焦躁。
上官嶠按住她的手,“就是中了進士也不代表立刻就能做官的, 若是位置不夠,讓稍後的人等待一陣子也不打緊。”
“也對, ”李持月一拍額頭,“我真是忙糊塗了。”
上官嶠笑笑,又將她寫的卷軸拿過來看,李持月問:“寫得如何?”
公主眼底滿滿是想被認可的渴望,又水又亮,上官嶠都能想象到她點燈熬油,冥思苦想的模樣了。
他認真點了點頭:“嗯……你還須練練字。”
剛說完手臂就挨了一拳,李持月撇下嘴,要將卷軸搶回來,“那上官先生可別看了,小心汙了您的眼。”
可上官嶠將手太高,她撐著桌子探身過來也搶不到。
上官嶠道:“我還沒有說完呢,字雖待練,但也能看出三娘遠謀深算、為國聚賢的苦心,要我說,若是你的話,每一個位置都能勝任。”
李持月繃著臉,依舊伸著手去夠,“晚了,不管你怎麽誇,我現在腦子就記得三個字,‘字要練’,還給本宮!”
她上身份壓人了。
上官嶠卻當沒聽見,微微起身,在她唇上蜻蜓點水般地親了一下。
李持月跟被定住了一下,睜大了眼睛看他。
隨即趕緊坐下,整張臉變得紅撲撲的,“你做什麽呀,說不得有人看著呢……”她捂著嘴說話的聲音囔囔的。
雖然二人坐的地方臨窗又豎著圍屏,但說不定還是有人能看到的,而且知情也在呢。
上官嶠隻道:“忽然就想親近一下三娘,也不是忽然,其實時時都有這個念頭。”
“你真是,怎麽越來越不像是一個……當過和尚的人了。”李持月捧著臉嘟囔。
“臣以為公主在集賢殿的時候就已經知道了呢。”
被他盯得心慌,李持月心道此人看著清風霽月,實則伶牙俐齒,她不跟他爭。
這一隅就這麽安靜了下來。
上官嶠隨意地喝著茶,眼睛卻一直在她身上,眼神像一支羽毛輕輕撩在人肌膚上。
李持月被看得不好意思了,問道:“怎麽了呀?”
“隻是多日不見,想多看看你。”
上官嶠說得不錯,自遷任禦史,自己又擔學鈞書院的課,作為公主的老師名存實亡,二人就極少有機會見麵了。
他也借著這份忙碌,將積攢的雜念拋到腦後,不去胡思亂想。
李持月問:“在禦史台可還好?”
“隻是還需時日適應,人情往來,辦事章程,千頭萬緒。”
從前做起居郎,不必久待衙署,隻跟著聖人就是,如今落在禦史台,就是和一堆人做同樣的事,人的作用大了很多,很難獨來獨往。
他要弄清禦史台這一張網,迅速在裏麵站穩腳跟,自然要付出心力,幸而還有公主的援手,她在禦史之中也有人在,實是幫他良多。
“所以你預備幾時去邊關?”
“來年開春吧,到那時我會跟聖人請旨,就回到雁徊鎮去。”
李持月無言地點了點頭。
該囑咐的她都已經說了,自己也會盯好京中官員的動作。
可惜她前世沒有太關注這個案子,就連上官嶠最後找到的證據是什麽都不知道,查案的事她幫不上忙。
在李持月走神的時候,上官嶠看她的視線未曾移開過,不知公主在想什麽,但他卻有自己的話想說。
他想問李持月究竟還要和季青珣做戲多久,何時才能殺了他。
這句質問已經埋在心中很久了。
上官嶠不想見他們親密,即便李持月一再證明她確實對季青珣厭惡至極,可她到底還是沒有徹底揭破,季青珣更是把公主當成他的所有物,從無半點分寸……
嫉妒,在折磨著他。
無論是為了公主的大局,還是他受的佛家及孔孟之教,都不允許上官嶠要求李持月早點殺點一個人。
可他就是想這麽做。
甚至若公主拒絕了,上官嶠自問,隻怕真的會催促她、逼迫她、算計她,直到如願以償,公主身邊隻剩自己一個人。
這樣的念頭從鄉試,或說從一開始知道李持月有麵首的時候,就存在了。
到如今他越發無法忍耐。
很快他就要離開明都,離開公主身邊,在那之前,他真的想看季青珣死掉,不能再出現在公主身邊,那時候,他才會稍稍安心。
“三娘……”
上官嶠喊了一聲,隱忍的多時的話,再也忍不住了。
屏風外忽然響起一陣熱鬧,上官嶠聲音太低,李持月沒有聽清他在喚她。
二人往屏風外看,一眼就認出了那是一群舉子。
秋闈和春闈之間是這些舉子們最喜出門,為了結識更多的人,甚至達官顯貴,他們流連各處,宴集無數,出遊的名目頗多。
各道的舉子們也已經啟程往明都參加會試了,愈近年關愈是熱鬧,到時滿城麻衣如雪,端看誰能穿上朱紫官袍,燒掉魚尾躍過龍門。
如今他們在酒樓中出現也不奇怪。
但這不是明都出名的酒樓,一大清早的生意還清淡著,李持月選中隻是因為這兒能看到縣廨典籍庫的院子罷了。
沒想到一群書生舉子就忽然光臨了這兒,前呼後擁的一大群人,動靜自然不小。
李持月心知這些舉子正是春風得意馬蹄疾的時候,待會一喝了酒,對著一麵牆就能鬼哭狼嚎、揮斥方遒,他們在這兒坐著反倒不得清淨。
上官嶠先開了口:“他們還要十日才能出結果呢,不如咱們先回去吧。”
“好。”
二人起身走出了屏風,就見到了領頭那人,即使穿著一式的衣裳,也招眼得很。
不是季青珣還有誰。
“阿蘿?”季青珣眼中綻出神采來。
李持月若非進宮或與女眷出門,在外慣常著方便的男裝,能看出是一個小娘子,卻看不出其公主身份。
他這一聲,引得其餘的舉子們也看了過來。
季青珣如今可是全城皆知的人物,那些放榜日沒來得及看到真人的女郎們,如今他頻頻出現,也總算是見著了。
走到哪兒,都見幾個癡情的小娘子明裏暗裏地偷瞧。
大靖朝對女子束縛較少,雖然有傳言他是持月公主的麵首,但陷進去的小娘子們哪裏肯信,咬定了季青珣就是冰清玉潔的。
甚至傳言相府小姐跟家裏說過,若是季青珣過了會試,就要招他為女婿。
不過讓全城女子追捧的季郎君,出現在那個讓季青珣不再“冰清玉潔”的人麵前時,那人臉上差點掛不住笑。
“十一郎。”李持月勉強喊了一聲,上官嶠袖中的手就握緊了。
季青珣知道她不情願,但一見到旁邊那人的神態,他就生出挑釁的心思來。
她身旁的男人到底什麽心思,季青珣怎麽可能不懂,偏偏阿蘿看不明白,還當他是良善之輩。
在今日之前,季青珣已經登過兩回公主府的門了,卻都聽聞她不在,他派人著意去跟了,才知道阿蘿最近在忙什麽。
知道她今日一定會在這兒,季青珣借著舉子宴集的機會,就提議到這邊的酒樓來了。
還未進入,仰頭果然就看到了二人在窗邊正說著話,舉止親密。
季青珣不是沒仔細想過,幹脆殺了上官嶠,阿蘿懷疑到自己身上的幾率會有多少,結果不言而喻。
甚至借刀殺人,她怕是都不信。
他們的關係已經不能再壞了。
季青珣隻能說服自己再忍讓一下。
或是逼瘋上官嶠讓他露出馬腳,或是等他去了邊關再殺,到時候阿蘿也懷疑不到自己身上了。
越是此時,他越要比上官嶠更沉住氣。
季青珣讓其他舉子先去坐,上前柔聲問李持月:“怎麽一大早就來了這兒?”
李持月掬起笑意:“你猜不到嗎?”
那瞳仁烏亮,底色卻是冷的。
她笑他也笑:“對麵縣廨倒是熱鬧,阿蘿是在看那院子嗎?”
不是沒有感覺到被厭惡,密密麻麻的針刺著心髒,季青珣幾乎要忘了她真心朝自己笑時是什麽樣子了。
“明知故問,我還有事,先走了。”李持月壓根一句話都不想同他多說。
“等等。”
季青珣在她擦身之時握住她的手臂,就見上官嶠的眼神立刻變了。
看來他真的快藏不住了。
在李持月看不到的地方,季青珣那雙綠眼睛裏的惡意半點不藏。
“我後來才知道在明潤樓時敬大夫對你出言不遜,阿蘿,我替他向你賠禮。”
他是貼在李持月耳邊低聲說的。
可正好上官嶠也能聽得到。
他這一提起,二人又想起了那天老大夫的話,心頭俱是一震。
上官嶠神情幾近破碎,李持月將季青珣推開,臉也黑了,“你真要賠禮,就把人提到本宮麵前來,本宮將他碎屍萬段!”
“原是有此意的,但那家夥腳快,我還沒抓到,已經跑出京去了。”
說來,季青珣更在意她的身體到底有沒有事,若是可以,該盡早調理一下。
李持月聽到這兒,話也不想說了,蹬蹬蹬下了樓去,連上官嶠沒跟上都不知道。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但想的還是太少了,”
季青珣擋住上官嶠的去路,“你這陣子一定從阿蘿嘴裏聽了不少好話吧,但她從前跟我說的,可要好聽千萬倍。”
上官嶠看向他,也不藏著那些嫉恨,“你再也不會聽到了。”
“上官先生,我在公主府八年了,同阿蘿有過太多刻骨銘心的過往,再好好想想你自己,和她可有經曆過什麽特殊的嗎?
她這麽輕易喜歡你,來日也能輕易就喜歡別人,我猜她一定說過吧,你和她的大事之間,先被舍棄的一定是你。
等到被拋棄那日,也望上官先生識趣些,莫要糾纏。”
宛如毒蛇吐著信子,季青珣的話一點點凍徹人心。
樓下,李持月頭也不回地就上了馬車,可等了一會兒卻不見上官嶠進來,有些疑惑。
緊接著,二樓響起了一陣吵鬧聲,隱約有人群的驚呼,說著什麽:“怎麽打起來了?”
聽聲音像是樓上那幫書生舉子。
“怎麽了?”李持月掀開車簾,有不好的預感。
知情借力一躍而上二樓,回來說道:“是那二人打起來了。”
他說的二人還能有誰。
怎麽又打起來了?
這個季青珣一出現就沒好事,當真是個禍害!
李持月皺緊了眉頭,欲下馬車又頓住,自己若去指不定火上澆油,若誰嘴上沒個把門的,事情鬧大,傳出去隻怕不好聽。
“知情,你去傳本宮的話,讓他們立刻住手,不然就要他們好看!”
知情領命去了,過了一會兒,上邊的動靜總算消停了下來。
她伸長了脖子往樓道裏看,先走下來的卻是季青珣。
李持月見他右眼下烏青了一塊,有些詫異,再看後麵的上官嶠,臉上卻是好的。
季青珣走到馬車旁,卻不上車,反而沒頭沒尾地說道:“我原想送一份禮給你,現如今,怕是得再觀望一陣。”
李持月覺得季青珣的眼神又變得奇怪了,似在冷漠地宣判什麽。
說完這句,他就上了樓去。
“沒事?”李持月問隨後而來的上官嶠。
上官嶠搖頭,扶著前室登上馬車,手按在木板上,繃出了青筋。
等上官嶠坐進來,李持月才發現他臉白得厲害。
“真的沒事?”
上官嶠將手搭上了領口的衣扣,慢慢解開。
直到胸口的肌膚露了出來,李持月瞪大了眼睛。
偌大一片瘀紫的傷痕,瞧著嚇人得厲害,可見季青珣也一點沒留手。
她看著就難受,從一旁的木匣裏找出常用的散瘀血的藥膏來,遞給上官嶠。
他卻不接,臉撇向窗外,當沒看見。
好像是在鬧脾氣,居然是這個樣子的嗎?
公主新奇又無奈,隻能擦了手,將藥罐旋開,“那你忍著點啊。”
散瘀血的藥膏要按揉發熱才能生效,手伸進衣襟之中,李持月抿著嘴,努力維持著表麵的平靜。
其實臉上有點臊。
被上藥的人微低著頭,耳朵也紅透了,喉結突兀地動了一下。
馬車轆轆,不聞人語。
李持月擦著藥,問道:“你們為什麽要打架?”
“你待何時才殺了他?”
兩人的話撞到了一起。
李持月懷疑自己聽錯了,佛門出身的上官嶠怎麽會說這樣血腥的話。
可為了證明她沒聽錯,上官嶠倏然攥住她的手腕,“三娘,我忍不了了,你再和他有牽扯,我真的……我一次也不想再看到。”
可她的時機還未到,要如何殺?
上官嶠覺得自己等了很久,實則李持月還在怔愣,他脫口而出:“你若不願意,就由我去。”
“上官嶠,你真要動手?”李持月又震驚了一次。
她會喜歡上官嶠,就是那份與自己截然不同的清靜自在,他沒有名利、權位之欲,卻真正地心懷蒼生。
越是經曆過冰冷絕望,越想靠近這樣溫暖,喜歡這個陽光一樣的人。
可現在他卻說要去殺人?
是她逼得上官嶠如此嗎?
那往後呢,往後又有多少不得已的時候,都要遷就他,還是讓上官嶠忍耐?
自己已經成了上官嶠痛苦的來源了。
當初擔心的,終究是一一應驗了。
上官嶠得不到一句答複,愈發急切,“你是不是從未打算殺他,還是說你要原諒他的背叛,來日又要重歸他的……”
“夠了!”李持月將藥推到他手裏。
上官嶠幾乎瘋了:“為什麽就夠了,難道你真為了那八年情,不忍對他下手?”
李持月為上官嶠如今的話越發茫然,她雙目有些失神,說道:“在貢院的時候,我看著太子下手,原本以為季青珣真的死了,可他金蟬脫殼,半點事沒有。”
她不是不想他死,可眼下形勢如此,她一樣棘手。
而且李持月越發覺得,季青珣似乎是知道了些什麽。
她擔心自己費盡心力,不但不能讓季青珣的人歸服,反而樹了一個大敵,所以她必要步步小心。
聽她真的對季青珣存了殺心,上官嶠說不出一個字,到底是自己口不擇言了。
“上官嶠,你走吧。”
“你說什麽?”上官嶠傾身過來,盯住她的眼睛。
李持月閉上了眼,爾虞我詐之時,最忌談情。
事實上,在上官嶠去邊關之前,李持月確實會對季青珣下手。
可是,有必要告訴他嗎?
就為了照顧他的疑心病?
上官嶠不放心,是覺得季青珣能重得她的信任,還是覺得以她的本性,會做出什麽背叛他的事?
無論哪一樣,李持月都不能接受上官嶠心裏對自己有這樣隱秘的質疑。
難道上官嶠,又變成了另一個季青珣?
“和我在一塊兒,於你是折磨,我想讓你做回那個鹹池殿裏的起居郎。”
他固執說道:“三娘,我不走。”
“我三心二用,在男人堆裏來去,你竟也不嫌棄嗎?”李持月說著這句,紅了眼眶。
上官嶠將她抱緊,“我從未嫌棄,更知道你在做什麽,三娘,你可以做和男子一樣的事,但可不可以,不要再委屈自己……”
李持月的眼淚到底是滾了下來,埋首在他肩上半晌,終究說道:“我們先這樣吧,等到來日,我心無掛礙,不再受製於人,你也未改心意,我們再重新來,好不好?”
一句“好不好”,卻沒有給上官嶠選擇的餘地。
馬車停了下來
上官嶠和她如凝固在一起的塑像,沒有放手的意思。
“上官嶠,不要因為我,變得不像你了。”
環抱她的手臂慢慢鬆動,上官嶠垂頭掀開了簾子。
李持月扯住他的袖子,說道:“記好了,你棄佛從儒究竟是為了什麽。”
他扭頭看來,眼中灰蒙一片,“公主是擔心臣一蹶不振嗎?放心吧,不會的。”
說罷,就下了馬車。
李持月獨自坐在馬車中,再也忍不住,捂住臉哭聲壓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