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許懷言從牢中出來時, 韋玉寧還未離去。
她真跟行屍走肉一般,時不時喃喃幾句:“怎麽可能呢,怎麽可能呢……”
“韋小姐, 主子呢,你怎麽還站在這兒?”許懷言在她眼前揮了揮。
韋玉寧打了個激靈, 回過神來,淚痕未幹, 看向他似笑非笑:“季青珣根本對我無意, 我來明都就是一個笑話。”
許懷言心道誰也沒讓你來啊,白白惹麻煩來了。
這也隻能心裏說說,如今季青珣黑了臉,不在乎揭破真相,許懷言卻還得唱那個白臉, 穩住她。
許懷言負手道:“韋小姐確實該留在關陵, 那兒才是安全之地,來明都, 後悔了吧?”
後悔嗎,可是不來, 韋玉寧永遠不知道季青珣心中並無自己, 她就算嫁入姚家,也會一輩子掛念此人。
如何都是痛苦, 韋玉寧真希望當年沒有認識過此人,沒有主動給他去信,才不至於這般,被人棄如敝屣。
許懷言問:“韋小姐可知道自己如今要到哪兒去?”
她喃喃問:“去哪?”
天地之大, 她一個人,連家都回不來。
“公主說今日就要你性命, 你要去公主府……”許懷言刻意未說完。
韋玉寧果然連傷懷都來不及了,聲量拔高:“那個賤人還不肯放過我,她還要我怎麽樣?”
從一見到李持月起她就高高在上的樣子,自己到底要怎樣,究竟要怎麽做才能撕爛她那張臉呢!
這反應還真是……
許懷言搖了搖頭,這話傳出去,韋玉寧可真就是神仙也就不回來了,懶得再解釋,讓她再著急一下才好,“韋小姐請吧。”
“季青珣真的要讓我去送死嗎?”韋玉寧的淚又落了下來。
許懷言隻道:“有什麽事,上馬車再說吧。”
罷了,她現在哪也去不了,要是李持月真的要殺她,她也不介意揭破季青珣對李持月的虛情假意,和這幾年與她的書信傳情。
韋玉寧坐上了馬車,眼淚仍舊掉個不停,“阿爹,女兒不該不聽話……”
許懷言被那哭聲激得眼皮一跳一跳的。
“主子這些年在明都耗費了多大的力氣,這一切都仰賴公主,他自不能得罪半分,可韋小姐你,”他掃了一眼韋玉寧,似是恨鐵不成鋼,
“剛到半日,主子冒險安排你住下,你卻差點毀了主子大計不說,讓主子還得頂著公主的威勢保住你的命,他若是因此獲罪於公主,這一切不就前功盡棄了?”
許懷言的意思是……季青珣為了她,拿自己基業在賭?
韋玉寧漸漸不哭了,陷進了沉思裏,願意為自己付出到這份上的人,真的絲毫不在乎她嗎?難道季青珣剛剛說的,都是氣話?
她問:“所以我去了公主府,也不會死,是嗎?”季青珣已經為她鋪好路了?
“這是自然。”
“那他方才為何要那般說?”
許懷言根本不知道季青珣說了什麽,隻道:“韋小姐,在明都,主子和公主永遠是一對兒,你就是有再大的不平也該忍住,不要再露出分毫了,也別想著能幫他什麽,隻需保住自己的命便好。”
所以無論公主如何,她都要忍,忍到他日改換天地,地位倒轉,她將李持月踩在腳下,再讓她將今日恥辱委屈慢慢償還。
韋玉寧下定了決心,吸吸鼻子:“好,我知道,往後我不會再去惹公主,讓十一郎難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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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在逐漸耗盡最後一絲暑氣,午後臨河的舞雲樓沒甚生意,舞姬們三兩地聚在樓下,或是調弄絲弦,或修習舞步,輕聲慢語不時傳到樓上。
李持月端起一盞茶喝,眼睛卻往上官嶠那邊瞟。
上官嶠在看她的那篇策問,到現在還沒有說一句話,讓李持月心情甚為忐忑。
看罷,他將文章放下。
“如何?”李持月忙問。
他看向她,發覺公主今日神態甚為不同,烏亮的瞳仁裏倒映著他的樣子,忐忑不安得像被提出洞的兔子,
這樣看上去還真像個學生了。
上官嶠忍不住抬手撫了撫公主後頸上的發,“寫得不錯,公主的想法雖與常人不同,但臣本意隻是考校,如今看來,典故句法,用的都是貼切合宜的。”
上官嶠無法評判其中政見好壞,這還要細細思索,他的原意不過是對公主學識有個大體的了解,
不錯……李持月明顯長舒了一口氣,轉而又埋怨他:“早點說嘛——等等,什麽不錯?”
“老師覺得本宮的政見不好?”她邊說邊屈起指節往自己文章上敲了敲。
“政見無高低之分,不殺生枉法即可,臣在公主的政見中能看出仁善,這就足矣,不過公主用典甚妙,想找出切題又與公主政見相合的典故,可是不易啊。”
“哪一個?”
“這個,還有這一句‘上將先於伐謀’……”
李持月探頭去看,好嘛,都是季青珣給改的。
她笑不出來了,也不想再聽,扭身趴在窗戶上看樓下的畫舫遊人,舞姬橫波。
上官嶠見她興致突然低了下來,便問:“怎麽了?”
“沒事,你再看一篇,覺得怎麽樣。”李持月又將一篇揉得皺巴巴的文章擲給他。
上官嶠展開看罷,望向那隻留了一個後腦勺給自己的人,“這篇能得魁首。”
文采俊麗,論證縝密,立意更是深遠,其中多有石破天驚之言,就算是他來寫,也不能比這更好了。
一句話讓李持月更是憋悶。
那是昨夜李持月謄抄文章時,季青珣在一邊信手寫下的,她有心摸一下這人的底細,才帶走了。
結果上官嶠又問:“這文章是公主寫的?”字跡卻不像,氣質也相去甚遠。
“這是別人寫的……本宮要與你坦白,那文章本宮確實寫了,但也是你手上那文章的主人,幫著修改了一點。”
她比手勢,“就一點兒。”
上官嶠隻無奈搖搖頭,未見生氣,隻道:“公主府有這等良才,臣恭賀公主,不過如今看來,臣仍舊未知公主深淺,可還有未改之前的。”這先生做的,真是一板一眼的。
良才?本宮隻想殺了那季青珣。
李持月咬牙切齒,不想再論那人,她將自己文章揉在手裏,“已經丟了,這文章本宮拿回去再寫一遍吧,雖然差些,但你不許挑刺。”
上官嶠卻取過了紙摩挲平坦,折起放入懷中,他目光欣慰道:“公主這樣,才終於有了點學生的樣子。”
“你既要再寫,今日臣帶了書來,做了老師,總要盡一下本分的,咱們先把策問的題破一下。”他說著還真就拿出了一本書冊。
李持月的眼睛一下遊移開了,“這是宮外,咱們就不能對酒當歌,不問課業嗎?”
“好啊,”上官嶠道,“你方才文章中的幾處用典,與為師說一下,說好了,公主盡可醉,臣來歌都行。”
李持月長手一揮:“壯誌在胸怎能嗜酒,老師您請賜教。”
上官嶠低頭忍住笑,將書冊展在她麵前,人也跟她坐到一邊,真就翻起書來,同李持月講起了策問該如何破題。
縱使上官嶠的嗓音再好聽,用來反複吟誦孔孟之言,李持月也聽得腦子脹脹的,抱著他的手臂歪頭開始發怔。
上官嶠見她呆鵝一樣,神情可愛,心頭蠢動想捏一下那臉。
不過正是該正經的時候,他隻能忍住,把人扶正了坐好,
時間和書院的一堂課差不多,等說完,上官嶠放下書,隻道老師的本分盡了,唇便低頭在她側臉碰了碰,輕得似未發生過,心中若有春風吹皺一池春水。
李持月心有餘悸地按了按額角,都沒反應過來自己被偷香了,隻低聲抱怨:“好為人師,說得我頭疼。”
“臣聽到了。”幽幽一聲在身後響起。
李持月轉身直接把人撲倒,按著他肩膀不讓起來,“聽到了又怎樣,好為人師,好為人師……”
上官嶠知道她那壓了半日的為非作歹的性子又出來了,道:“臣見別人倒不想念叨什麽,隻是你……”
他眯著眼睛左看右看,“處處反骨,一見著就讓人想念兩句。”
李持月倒是不惱:“本宮就當這是誇獎了,回敬一個——”說完就去親他。
氣息交纏來回,上官嶠仰首相迎,輕捧她後頸,微啟的唇契交相貼,尋著彼此柔軟甘軟的去處,輾轉碾磨。
上官嶠愈發著迷於和李持月觸碰,心中苦痛漸深,無法再忽略。
他無法抑製地想起宮門外,那個突然出現在她輿車中的青年,還有那傳聞的、藏在公主中的麵首。
“呼——”李持月稍離,眸光委屈,“你親得太狠了……”
上官嶠笑意散去,視線落在她熟紅的唇上,“公主府中如今……有幾個麵首?”
他問完便有些慚愧,但不問,他做不到。
由愛故生妒,人心無能,故拘束在此。
“如今倒是一個都沒有了。”季青珣被她趕出去了。
沒想到這個意料之外的答案,上官嶠猛然張開眼,複又去看她,無數的話藏在滾動的喉結之下。
沒有了,是問什麽?會有一點與他有關的原因嗎?
李持月再次俯首,眼波流轉多情。
發間珠子墜下,輕掃在上官嶠的眉眼之上,眼中的公主若輝映著寶光,那珠子繼而在眼下停住,鏈子在眼簾下堆積,隻因公主湊近了他。
二人又重陷進唇間親密之中,李持月任他擁在懷中,予取予求,情意漸濃。
“公主,臣想——求一個名正言順。”
上官嶠抱著她,如擁了星月繁花,不舍罷手,也終究是做不來這無名無分的事。
他做下了輕薄之事,身為男子怎麽都該擔起責任,但眼前人是公主,不是他想就可以,他甚至不知道這情緣在李持月眼中究竟算什麽。
李持月親吻的動作輒止,看著上官嶠清澈的眼睛,按在他肩上的手指收緊。
他想同她名正言順?何其耳熟的一句話,這似乎又是一個季青珣。
李持月也曾問自己,上官嶠會和季青珣一樣嗎?
他不會。
李持月前世就知道上官嶠的品行,也知道他隻是一個孤臣,周遭空茫,不可能去貪圖什麽。
所以她願意去喜歡上官嶠,隻是再也不會像前世一般全心全意了,這份喜歡吝嗇得很,也就意味著可以輕易割舍。
“阿兄要給我賜婚了,是節度使羅時伝。”她說話時,不敢去看上官嶠眼中的失望。
上官嶠登時有一種後腦被擊打了一下的悶怔感,靜默良久,他道:“是臣唐突了。”垂下的眼瞼適時遮住眸中情緒。
可聽到他說“唐突”二字,李持月心中莫名酸楚了一下。
“但這親事注定是不成的,不過是一個由頭罷了。”她說完,才覺得不妥。
上官嶠方才已是墜入深穀的心髒,為這話搏動幾下,似枯木逢春,又要蘇醒了過來。
“所以,公主的意思是——”上官嶠忽地握緊了她的手,貼在胸口。
李持月沒有答他的話,她望著窗外白雲湧煙一般,忽然問道:“上官嶠,你為何會放棄做一個和尚,選擇入朝為官?”
為何入朝?
此事,上官嶠原不該跟任何人說。
但眼前之人,上官嶠已在心中視之為妻,更她更比自己要坦誠上許多,上官嶠如何能再瞞她。
“臣自幼離家,兄長投身邊軍,先帝二年護送於闐寶玉回大靖……”上官嶠聲音靜遠,顯然是陷入了回憶之中,李持月枕在他肩上,默默聽著。
“結果邊軍死絕,雁徊鎮破,臣全家俱亡,臣不信兄長護送不力,不願親人枉死,便還俗想尋一個真相。”
“公主相信,安琥邊軍是無辜了嗎?”
原來上官嶠就是雁徊鎮人,才會這麽奮力地求一個真相。那裏的人為什麽不信他,要用石頭將人砸死?
李持月記起,上官嶠曾經說過,自己自小隨禪師雲遊四方,雁徊鎮又被回紇突襲,他雖躲了過去,認識他的人怕是死得差不多了,加之高官在其中阻撓,才造就的前世的下場。
“你打算何時為安琥邊軍洗雪沉冤?”
她不說信不信,隻是問他何時去做,顯然是信他的,上官嶠笑意勉強:“怕是還要幾年,公主,終究是臣唐突了,身負家人冤屈尚未洗清,不該……”
李持月按住了他的唇,不讓他再說:“你有自己要做的事,我亦有,上官嶠,若是我們都如願了,你再來同我說,願不願與你在一塊兒,我是會應你的。”
眼前困局太多,她不能再多一份情做牽絆。
上官嶠將她拉近,抱入懷中:“這個答複很好,往後我見著你,總要問一句,公主可得償所願了?”
李持月靠在他肩上,聲音懶洋洋的:“哪有這麽快呀,咱們都有漫漫長路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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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玉寧被送到了公主府去,許懷言在未到門前就下了馬車,他明麵上不該沾上季青珣的事,於是韋玉寧下了馬車之後,就不知道要怎麽辦了。
“是馮娘子嗎?”門房上來問,府中人一早知道韋玉寧要來。
很快,一個侍女出來將她領了進去,“公主出門還未歸來,你要去素心廳等候,見到公主的規矩可知道?”
“我,我知道。”韋玉寧從環顧中收回目光,忙答道。
隻是方才匆匆一瞥,韋玉寧就體會到了什麽叫天家富貴,聽聞天子對這個唯一的同胞妹妹疼愛至極,這公主府就是他親自督造的。
房櫳戶牖處處可見奇珍,雲閣水榭,連綿浩渺若人間仙境,就是腳下的一塊磚,也剔透瑩潤,堪比玉料,她低頭走著,腳下玉磚幾乎要映出自己局促的臉。
不知走了多久,隻覺得轉過了無數,侍女才道:“到了,馮娘子就在此等候吧。”說罷就離開了。
無人奉茶也無人說話,韋玉寧就一個人立在素心廳中,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許懷言說她不會有事,真的是這樣嗎?李持月要想殺她,還有誰能阻止?
半個時辰後,她等來的卻不是李持月,而是一個不認識的女人,但看其衣裙釵飾,似乎是宮中人。
韋玉寧跪下,道:“民女馮玉寧,拜見這位……娘娘。”
良太妃上下打量了她一陣,才伸手去扶:“我不過是先帝的一位妃子,起來吧,我也隻是拜訪持月的客人罷了。”
韋玉寧懵懵懂懂地被她扶了起來,先帝的妃子,那不就是太妃,她怎麽會出現在這兒?
還未等她疑惑完,良太妃又抬手揮退了廳中的人,問她:“你阿娘叫什麽名字?”
“馮惜筎。”下意識答完,韋玉寧趕緊捂住了嘴,方才她剛說了自己姓馮。
良太妃卻不意外,繼續問道:“我記得她,你長得確實像韋家人,說起來韋琅從算得上是我的堂兄,他如今可安好?”
這是阿爹的堂妹?
韋玉寧腦子轉不過來,傻傻答道:“我阿爹很好。”
眼前的女人竟然是韋家唯一還留在明都的人,還是一位太妃,難道說,她是十一郎請來救自己的嗎?
韋玉寧的眼中慢慢泛出光彩來。
良太妃此番會來,也是因為有人告訴她,一個韋家人出現在了京城的持月公主府中,公主預取其性命,請太妃明日過去相救。
良太妃沒想到韋家竟然還有人活著,但李持月又為何要殺了她?不過事關韋家,她還是破天荒地跟皇帝求旨出來了。
看到韋玉寧的那一刻,她就覺得眉眼中確實有一份熟悉感,但畢竟要從李持月手裏搶人,她還要再確定眼前人的身份。
“昨日有人請我救你,說你是韋氏族人,我這才從宮裏出來,但茲事體大,你可有什麽東西能證明自己的身份?”
韋玉寧仔細思量了一下,取出自己貼身佩戴的玉佩:“這是我玉佩,阿爹說族中女兒都有一塊兒,還有,我們當初住的是東風坊西北角的偏宅……”
她說了很多細節,良太妃又看了一眼玉佩,總算是盡信了。
韋家人,果真是韋家人,她已經許久未曾見到了。
良太妃又細看了韋玉寧好久,眼中含淚,上前抱住了她,“放心吧,隻要我在這兒,就不會讓你有事的。”
她將韋家滅族之事怪到自己身上,現在好不容易遇見一個韋家血脈,知道李持月要殺她,自己是如何也要保下不可的。
就當是為自己當初告密之事減輕一點罪孽吧。
被良太妃抱住,韋玉寧終於確定,這是十一郎來救她的。
十一郎竟然能從宮裏請到人,她心裏漸漸生出暖意,先前對因他冷言冷語生出的芥蒂也完全消散了。
“太妃……”她鼻子逐漸發酸,“公主要殺民女,太妃救救民女吧。”
“孩子,現在把來龍去脈跟我說說,公主為何要為難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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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持月回到公主府,剛下了馬車,解意就悄悄上來說道:“公主,良太妃來了,正跟那個許懷言送過來的女子說話呢。”
韋良若出宮了,這簡直是西邊出太陽的事,而且就算要見她,讓人捎個消息就是了,何必折騰這一趟?
不過許懷言又送過來了誰?
韋玉寧!
李持月想起昨日見到的那人,微微睜大了眼睛。
想到二人同樣出自韋家,李持月突然生出不好的預感。
她快步往客人等候的素心廳去,果然見到良太妃坐在那兒,正牽著韋玉寧的手說話,臉上笑意融融。
見到李持月回來了,良太妃率先開口:“牽蘿,這孩子與我甚是有緣,我帶進宮去,與我做個伴可好?”
韋玉寧扭頭見到公主,忙又跪下,“民女見過公主。”說著身子還往良太妃的一邊傾斜,依賴之意明顯。
李持月隻道果不其然,還真是季青珣給韋玉寧搬來的救兵。
他的手竟然能伸到宮裏去。
李持月一步步走了過去,掃了一眼她們熱絡得拉在一起手,心中絲絲生寒。
“為何偏要這人,她勾搭本宮的人,本宮正準備處死呢。”李持月坐在上首,索性挑明了說,看韋良若還怎麽好意思要人。
沒想到她這麽直白,韋太妃果真怔住,看向韋玉寧,“可真有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