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若找到靖水神女仍舊無法退洪水, 小僧願以此身,投入櫆河水中。”
寂淳此話有振聾發聵之功效,更是有人相信了寂淳的話, 更敬佩他心懷天下,願意自我犧牲的慈悲心腸。
李持月麵上毫不動容, 心裏卻在讚歎個不停,不愧是自己找的人, 這演技真是出挑。
看眾人情緒都被挑起來了, 她無情地潑冷水:
“整個明都,年滿十七花容月貌的女子多的是,你怎知道哪個是,本公主懶得找,若是尋個花容月貌的郎君倒是不錯。”
能在講經會上有一席之地的, 都是在京中有些體麵的, 他們素知公主跋扈驕縱,但竟說出如此事不關己的話來, 實在是……太沒有同情心了些。
但她是公主,沒人敢說什麽。
李持月卻故意安排了人躲在其中, 說道:“你身為公主, 食邑萬戶,皆是百姓供用, 如今為了生民找一個人都不願意,真是枉生帝王家!”
解意說完,捂著胡子悄悄跑走了。
他這話引起了共鳴,下邊的人紛紛在說“對啊”“就是”, 雖然都壓著小聲,但聲音還是傳上了小樓。
見到李持月被指責, 豫王可就高興了。
找一個女子罷了,他就是成全這一樁美事又有何不可,況且寂淳禪師還在為他兒子祈福呢。
他說道:“若禪師預言再次成真,這靖水神女,本王定會不辭辛勞,為七縣黎民找到。”他說的預言再次成真才找,看來也是存了一份謹慎的。
見豫王主動應下,有了如此對比,人人讚歎,寂淳更是雙手合十:“王爺高義!”
李持月半點不覺得掛不住臉,隻是說道:“要在這茫茫人海裏找一個人,那就祝豫王旗開得勝了。”
寂淳適時解圍:“但願是小僧占卜出錯了,天下太平是最大的好事,找人之事也不必擔憂,小僧算出了那女子的生辰八字,想找到必是不難的。”
說著他將一張寫著那女子生辰八字的紙條拿出來,念出了那靖水神女的八字,也請各家若知道,能將事情告知。
而後將八字交予小沙彌,小沙彌小跑著上樓將字條呈給了豫王。
豫王將紙條略掃了一眼,收進袖中。
見到人已經上鉤了,李持月也往回找補,說道:“先前本宮不得見七縣雨停,沒想到禪師又有預言,罷,若明日的預言也是真的,公主府也出一份力幫忙找人,那也無妨。”
她得盯緊了豫王,不讓他到時候鋌而走險,隨便就拿人替了。
說完這些,李持月終於是走了。
輿車上,解意已經在等候,他當眾懟了公主,雖是公主授意,仍有點不安,問道:“公主,如今要怎麽做?”
事情到了現在的地步,李持月已是胸有成竹。
她說道:“豫王已入彀中,豫王妃回府之後必會立刻派人去尋他相好,讓人盯著,把那人找出來。”
原來,李持月根本不知道豫王妃的相好是誰,今日一局,不過是攻心為上再加引蛇出洞罷了。
知情領了命令,又問:“公主,這些事隻怕避不開季青珣。”
“不必避開他,盡可讓他知曉,先頭去信與七縣時招來的兩個門客,已能確定就是他的人了。”
李持月也是在辦這件事時,知道季青珣對公主府的滲透有多深,這讓她不得不小心再小心。
“這兩日之內,讓李靜岸出點事情,王妃心疼兒子,定會悄悄去探望,到時設法將她那個相好引過去,讓李靜岸看見……”
春信不明白怎麽又扯到皇陵那邊的事去了,問:“救左郎將與豫王之子也有關?”
“並無關係,”李持月搖頭,“但與閔徊殺豫王有關。”
春信聽著,仍然不知道這和閔徊有什麽關係,“公主,奴婢真是弄不懂。”
“弄不懂嗎,其實本宮也不懂……”李持月今日演完這一出,已是累極,說著說著就臥下了,閉上眼睛睡了過去。
秋祝心疼地看著公主眼下的淡淡青色,公主思慮太多,
輕輕跟其他人招手,一齊靜悄悄地退了出去。
—
第二日,七縣果然又下起了雨。
寂淳禪師的第二次預言成真,整個明都都轟動,若是第一回 還有人懷疑,這次是真的不得不信了,大覺寺的住持真有上達天庭的本領!
看來七縣也真如他所說,真的要有一場滔天的洪水。
於是,整個京城都在找的人寂淳大師所說的那個女子。
這一回皇帝也被預言驚動,連忙將寂淳禪師招入了宮中,另一頭快馬讓人將疏散百姓的命令帶到七縣去。
這次換李持月蹲著豫王了,知道豫王進宮之後,她緊步就跟上了。
豫王進宮自然是為將功贖罪的,他昨夜睡前福至心靈,寂淳禪師將那尋找靖水神女的事交給他,豈不就是在給他機會嗎?
做成了就是一件大功,到時為兒子求情也水到渠成了,原來寂淳禪師是在這兒暗示他呢,那香油錢花得真是值了。
豫王這就把自己說服了,於是今日一早他便進了宮來,為的就是把這份差事領過來,不讓其他人沾手。
若是找到神女之後,請求她在聖人麵前再多美言幾句,那李靜岸的世子之位說不定還能回來。
他越想越美,真是一刻也等不得了。
皇帝正在接見寂淳禪師,聽聞豫王求見,也知道他是來做什麽的,有些不大想見。
寂淳如今終於做到了自己夢寐以求的,和天子對談,出入宗室貴胄之地,不可謂不滿足。
見皇帝不想見豫王,他才想起李持月的吩咐,狀似不經意道:“豫王昨日在寺中為小僧解圍,小僧心甚感念。”
一句話,讓搖擺的皇帝點了點頭,說道:“既如此,就讓豫王過來吧。”
寂淳又是一聲阿彌陀佛,做高僧之態。
豫王上得殿來,恭謹說道:“阿兄,臣弟昨日已開始在明都中尋靖水神女,擔憂和皇兄派去的人起了亂子,平白擾了百姓又耽誤了事,特來請示皇兄。”
他不是求差事,而是主動把這項差事捏在手裏了,憑的就是昨日寂淳的一句“拜托”。
寂淳也在旁邊幫腔:“沒想到豫王對此事如此傷心,是小僧、和萬民之幸。”
豫王連道:“不敢,都是為阿兄分憂罷了。”心中也更加信了寂淳果然是親近他豫王府的。
見他如此積極,又是高僧囑托,皇帝也就打消了讓別人去尋的念頭,說道:“此事關乎七縣百姓,萬不可找錯了人。”
想了想,畢竟要翻遍明都,這件事隻交給他一個王爺,皇帝不夠放心,又說了一位金吾衛將領的名字,隻說是不好用王府的人,此人可協助他尋人。
既還是以他領頭,豫王哪裏會有意見,隻點頭稱是而已。
寂淳提點道:“隻說是明都出生,此時究竟在不在明都,小僧尚看得不真切。”
“無論這神女有多難找,隻要還會喘氣,臣弟定當為阿兄找來。”豫王說完這句,就退了出去。
剛邁出大殿,就見著那國色無雙的公主。
遮天的殿宇向外伸張著屋簷,金碧瓦當下雨水落成了珠簾,簾外是空遠蒼青的天空,水汽彌散成煙霧,李持月穿著一襲風信紫的襦裙,飛仙髻上金簪輕搖,當真如神女降世一般。
若不是見過那神女的八字,豫王都要疑心真的神女是不是受到感召自己出現了。
但這是李持月,隻會給人帶來麻煩的東西,豫王一回過神,隻覺出一種陰魂不散的感覺。
李持月正邁著悠閑的步子往這邊走,朝野和百姓都在擔憂著洪水,隻有她,萬事與己無關的樣子,神色慵懶,不知又要往哪兒去找樂子。
他裝沒看到,快步就要離開,李持月卻攔住了他的去路。
“堂兄如此高興,是得阿兄賞賜了?”
“不過是領了差事罷了,本王事務繁忙,就不與三娘閑敘了。”說罷大步要走。
“本宮知道是什麽差事,”李持月後退一步不讓他走,“本宮也會略盡綿薄之力找人的,堂兄要是怕本宮先找到,隨便拉個人來就說是神女,被本宮抓出來的話,可就沒有第二次機會咯。”
李持月在他耳邊半含警告地說道。
豫王被這話驚了一下,李持月說的這是什麽意思!
他眼神驚疑不定,又從頭到尾細細想了一遭,也沒覺得哪裏有不對。
寂淳禪師能兩次預言天時,非神仙不可得,尋靖水神女這件事也牽涉禪師,他更不可能騙自己,那李持月為何這麽信誓旦旦地說這些話?
他看向李持月,那公主臉上赫然變作調笑之色。
她定是為昨日在大庭廣眾下落了麵子的事來找自己麻煩,豫王終於想清楚了,正色道:“本王已經被聖人派了差事,三娘再插手此事,鬧得百姓雞飛狗跳,有失體統。”
她鼓著臉,似終於忍不住,撲哧一笑,拍著手道:“昨天才嚇唬了堂嫂,今天又嚇唬了你,你們夫妻啊,可真是……”
豫王見她真是在消遣自己,臉漲得通紅,氣得狠狠地把袖子一甩,大步走進了雨中,後麵持傘的侍從趕都趕不上。
她手攏在唇邊喊:“本宮說的是真的哦!”
笑著目送豫王走了,回頭,李持月的麵色就恢複了正經。
殿中,皇帝正在和寂淳請教岐黃長生之術,這個請教確實讓寂淳有些猝不及防。
他先前準備好的關於七縣洪災的說辭半點沒派上用場,如今洪災的當口,皇帝卻未多加關心,反而惦念長生,實在有些……昏聵。
而且他師父也從未教過什麽長生術啊。
但要是讓皇帝失望了,自己費盡辛苦得到的恩寵豈不是就要沒了?
寂淳正在使勁想話術的時候,內侍進來傳話:“持月公主求見。”
算是稍微解救了他一把,寂淳暗自鬆了一口氣。
接二連三地有人求見,皇帝有些不大高興了,但前次才氣走了妹妹,他還是讓人進來了。
“三娘,你怎麽來了。”
李持月一來就跪下,說道:“三娘來跟阿兄請罪。”
妹妹這一跪,讓皇帝想站起身來,“你有什麽罪要請?”
“先前七縣雨勢連綿的時候,我就在擔心會有洪水之事,便自作主張去信給了當地的縣令,讓他們早做準備,把住在低地的百姓遷走……”
李持月將事情一五一十地都交代了,最後乖巧地說道:“阿兄,三娘自作主張,阿兄罰我吧。”
皇帝還以為她又闖了什麽禍呢,現在一聽,是好事啊,何罪之有。
他起身去把妹妹扶起來:“好了,你心懷黎民,又能想出如此良策,是百姓的福祉,哪有什麽罪,朕也會派治水的官員過去,幫盯著這件事有沒有辦好,起來吧。”
李持月順勢就起來了,見到寂淳禪師,假作驚喜:“阿兄,你也聽說寂淳禪師的本事了,昨天我還有點懷疑呢,現在真是不信都不行了。”
皇帝點點頭:“是啊,多虧了寂淳禪師的預言,這場洪災也能早做準備,真是大靖之幸事啊。”
寂淳謙道:“是上天憐憫蒼生,托小僧之口告知聖人,小僧實不敢居功。”說罷偷遞給李持月幾個為難的眼色,求她解圍。
李持月心領神會,問道:“阿兄剛剛在聽禪師講經嗎,講了些什麽,我也要聽。”
皇帝有些為難,道:“沒什麽,不過是講些治洪之事……”寂淳在他背後及不可察地搖頭。
李持月眯著眼睛,根本不信的樣子,“阿兄你是不是有什麽事瞞著我?”
“朕……問了些長生之術。”皇帝到底是說了。
李持月“切”了一聲,不以為然:“阿兄,普廣禪師都走了,你還請教他,找錯人了吧?”
這話寂淳不敢挑明,隻有李持月敢直說。
皇帝一想也是,從古至今哪個皇帝不想長生,他的母皇當初信重普廣,兩個人不還是歲數到了就沒了嗎,可見這一門並沒有什麽長生之術。
看來寂淳身為普廣的弟子,隻是繼承了預言之能。
他給自己找補道:“朕也隻是好奇,起興一問,幾句戲言,不必當真。”
寂淳也順勢承認:“先師未授長生之術,小僧到了年歲也是要去往西方世界的,讓公主見笑了。”
三人心照不宣地越過了長生之術的事,真的就論起經文來。
走出殿外,寂淳長出了一口氣。多虧李持月相助,他算是有驚無險地渡過了此小劫。
他不禁慨歎,原見師父從前在帝王麵前風輕雲淡,自己要精進的地方還有很多。
李持月正要走,皇帝叫住了她:“三娘,今日怎麽沒討賞?”
往常她就是字寫得好看一點,都會央著他討個好處,現在為七縣百姓做了好事,皇帝本還擔心自己要大出血,沒想到她什麽都沒有求。
“即便救得百姓性命,之後更要賑濟,兼加修堤壩,這些銀子都得朝廷來出,我吃穿不愁的,再不必什麽了。”
皇帝聽她說著,肉一陣一陣的疼,確實,他實在不想往外掏這銀子,唉……天災害人啊,隻盼找到神女,別讓洪災降世才好。
三娘不要賞賜,皇帝也欣慰道:“三娘長大了……”
不過隻口頭寬慰了一下,皇帝覺得有些單薄,想起她之前上表說要上官嶠做自己的夫子,卻被他否了,也是該彌補一下。
“你去看看良太妃吧,聽聞她最近病了。”皇帝說道。
李持月聽聞良太妃病了,也想去探望,便點頭,往太昊宮較為偏遠的悅春宮去了。
良太妃曾是李持月大兄的妃子,韋後的庶妹,也是她幼時的玩伴。
韋氏宮變之後,她因未參與宮變之事,甚至給李牧瀾通風報信,宮變平息後她就成了太妃,遷居到了悅春宮裏。
她也是在明都留下的最後的韋氏人。
因大兄過世,她又無兒女傍身,更不能隨意出宮,隻能困在宮牆中孤苦一生,難免鬱結於心,身子就敗落了下去,不過雙十年華,臉上就有了細紋。
李持月送了一隻漂亮的狸奴與她做伴,也常進宮與她說話,良太妃才好些。
一進悅春宮她就問:“太妃如何?”
侍女回道:“太妃今日在牡丹園中淋了幾滴雨受了寒風,回來就一直臥床咳嗽,醫正剛來看過,藥已經在熬了,太妃如今在暖閣裏。”
李持月轉進了暖閣去,就見屋內籠上了炭火,大雨讓天兒也冷了下來,她才沒在屋子裏冒汗。
良太妃蓋著厚被子,聽到腳步聲睜眼看過來,“牽蘿,你來啦。”
持月隻是一個封號,她喊的是李持月的名字,李牽蘿。
“去牡丹園怎麽不把傘撐好?”李持月去探她的額頭,一片滾燙,連眼皮都是腫腫的,看起來是剛哭過,“良若,怎麽了,是誰欺負你?”
韋良若緩緩搖了一下頭:“隻是病了,難受而已。”
“生病還哭鼻子,你幾歲呀?”李持月柔聲臊她。
她轉頭問侍女:“醫正怎麽說?”
“醫正說隻是風寒而已,但娘娘素來心緒不佳,這病也就來勢洶洶的,隻怕要比尋常人多纏綿幾日。”
李持月握住韋良玉的手,勸道:“萬事你該自己想開些,若是這深宮真讓你難熬至此,我作保,帶你到公主府去。”
韋良玉卻不想給她添麻煩,“我此生,已經沒什麽指望了,早點死了去見先帝也好。”她掐著帕子,眼淚從蒼白的臉頰上滑落下來。
“說的什麽胡話,你還這麽年輕呢,大好的春光該享受才是,我給你悄悄找個男寵好不好,阿兄不會說的……”
韋良玉被她逗笑了,“別說胡話。”
但緊接著,她的笑又散了去,“我心裏一直有先帝,我想來世也能與他結緣……”
說著,眼淚又滾了下來。
從先帝過世之後,她就曾無數次地問過自己,當初告密到底對不對。
可是不說,皇後就會殺了先帝,說了,先帝還是沒能活下來,自己的家族也被剿殺殆盡了,她是害死全族的罪人。
這麽沉的負擔一直擔在她心上,韋良玉再也不可能心無掛礙地活著了。
李持月知她所想,卻終究不知該如何讓她釋懷,隻能歎了口氣。
“我和你說說外邊的事吧,這幾天明都可是熱鬧呢……”李持月為她擦幹眼淚,說起了大覺寺的“奇事”。
韋良玉靜靜聽她說著,也終於不再想那些舊事了。
“太妃,藥熬好了。”一位醫女低頭端了藥進來。
韋良玉推推李持月的手:“你自回去吧,別讓我過了病氣給你。”
李持月說道:“我在外邊和狸奴玩會兒,守著你喝了藥再說,往日它都乖乖爬我膝頭來,今天躲哪兒去了?”
韋良玉道:“正下著雨呢,狸奴不會往別處跑,怕是在偏殿中吧。”
“我去找找看,你好好喝藥吧。”李持月說著往偏殿尋了去。
暖閣裏,那專侍煎藥的醫女悄悄抬頭,朝李持月偷望了一眼。
李持月果然在偏殿見到了那白毛狸奴的身影,但是狸奴不知在追什麽,又往外殿去了。
韋良玉將狸奴養得很好,一身毛皮油光水滑的,李持月想念那手感,又追了出去,這裏個暖閣隔了一座殿,門窗都開著,外頭的風輕輕拂動殿內層層垂落到地的帳幔。
狸奴的影子投在帳幔後,讓它無處藏身。
“躲哪裏去了,我來抓你咯~”李持月說著撲了過去,自然是撲了個空。
帳幔背後的狸奴靈活地跳躍在桌案地毯之間,就是不到李持月的懷裏去。
“小妖精,還想跑出我的手掌心。”她被挑得起了火,不逮到這隻小狸奴狠狠吸一口絕不罷休。
“哪裏怕!”李持月又往一塊帳幔上撲,這回迎接她的不是狸奴也不是空氣。
額頭冷不防碰到了一個人的胸膛,李持月刹不住腳,整個人都撲到了那個人的懷裏去,抬頭看,竟是上官嶠。
他似也鎮住了,沒想到公主就這麽撲了過來。
“公主,您果真對臣心存不軌。”他麵無表情地說出這句話,好似又篤定又似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