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李持月並沒有睡多久, 將將一個時辰就驚醒了。
看到禦書房熟悉的漆梁。
這間禦書房是從前阿娘最常待的,兩個阿兄論及勤政都不如阿娘,她小時候想阿娘了, 經常來這兒就能找到她。
阿娘過世之後,她踏進這裏的次數寥寥可數, 也沒仔細打量過。
這兒怕是要成她以後常待的地方了,因為她已經坐上帝位。
而且比她想象中少了很多驚險和血腥。
起初是季青珣設局, 接著是她設計李牧瀾自取滅亡, 最後聞泠竟給了她意外之喜。
歸根結底,是人才帶來的巨大驚喜,才讓她昨日非同尋常地順利。
李持月一醒過來,腦子還不清明,就想著朝野人事, 腦子被塞得滿滿的, 想不到其他的事情。
“陛下做噩夢了嗎?”解意湊了上來,將李持月額上的汗擦去。
李持月搖頭:“沒事。”
隻是夢到自己失敗了, 闖出大牢,撞到了獄卒的槍尖上, 才驟然清醒。
夢外的失敗者已經是死了, 在兩日之前,所有人都以為李牧瀾才是坐上龍椅那個。
是非成敗轉頭空, 有了李牧瀾這個前車之鑒,李持月不得不謹慎。
解意心疼李持月才睡了一個時辰,說道:“陛下,離大朝會還遠, 再睡一會兒吧。”
李持月還是搖頭,起身洗漱過後, 換了一身孝衣,下意識問:“季青珣呢?”
“少卿回大理寺了,大朝會中應能見到。”
解意實在不懂李持月現在對季青珣是什麽心思,但陛下問,他就答。
“嗯。”她點了點頭,出了禦書房,登上禦輦。
一路行過,所有人見到明黃的倚仗都要跪下。
安放阿兄屍身的金棺放在安華殿中,靈堂已經設好了,皇寺的高僧已經來誦經了,她過去看過阿兄的棺槨,上了一炷香。
他們是親生的兄妹,即使生在皇家,也情誼深厚,就算季青珣勸解過她,李持月仍不能不為自己的私心而對他感到愧疚。
“對不起,三娘來晚了,”她看著阿兄的麵容,“我回來,還沒好好跟你說說話,阿爹阿娘、你和大兄都走了,隻剩三娘一個人了……”
一日忙碌讓她忘記了傷感,現在看到阿兄的屍身,悲痛才慢慢湧現。
她不是公主了,不再是家中最小的女兒,往後頭無片瓦,而是要去做萬千生民的遮蔽。
沒有家人的孤獨開始往心裏鑽,她隻能扶著棺槨,忍住湧出的眼淚。
昨日的心狠是真的,今天的傷心也是。
李持月並沒有在安華殿待太久,離大朝會還有些時辰,她又是去了一趟東宮,看一眼李牧瀾的屍身。
確實死了,這屍體做不得假。
太子妃也已經殉情,還帶走了不過兩歲的信兒,一家子的屍身並排擺著,隻有喪子的良娣,真的心疼自己十月懷胎生下來的孩子,哭得肝腸寸斷。
李持月記得聞泠說過,太子妃借太孫的手,給阿兄下了毒,以圖阿兄無知無覺地死掉,好讓太子繼位,紫宸殿那些布偶就是罪證,此舉又給東宮添了一重罪過。
闔宮都已經掛上了白練,參與大朝會的官員們魚貫入皇城,人人都戴了孝,滿城白紛紛。
李持月就立在龍椅旁,看著百官對龍椅三叩九拜後,人生頭一次主持起了大朝會。
她並不緊張,比起阿兄第一次早朝要穩重。
大朝會開得無驚無險,無非是陳明昨日宮變之事,李持月隻問:“李牧瀾弑君之罪,還有誰有異議?”
說話時,視線掃過一眾太子黨,人人低頭。
她倒是想有人能冒頭,好來一個殺雞儆猴。
不過人死如燈滅,這些人心裏都明白,就算能討出一個“公道”,李牧瀾死了,連太孫都死了,他們又擁立誰去呢。
麵對如此巨大的變故,太子黨有再多計謀想施展,此刻也都選擇了緘默。
不怪他們害怕,李持月簡直是憑空出現在宮中,從被挾持失蹤,到鎮壓了太子宮變,如此驚人的轉變,稍微有腦子的就能想出,前幾日太子的風光隻是回光返照罷了。
這才多久,大靖就換了一片天。
到底是什麽事能逼得太子宮變?若隻是汙蔑公主的事,盡可以說是猜測,甚至推到成淵身上也未為不可。
或者若皇帝死因不明也還好,偏偏李持月進宮之時抓了許多官員一塊兒進去,所有人都看見,是太子為了傳位詔書,將皇帝給殺了,李持月鎮壓他就天經地義。
這麽多路不走,太子偏偏選了最出格的那一條,誰都不能替他說半句話,不然自身難保。
百官此刻隻能夾著尾巴,為新帝的詭譎計謀感到害怕。
季青珣在朝臣的隊列之中看向李持月,李持月也淡淡瞟了他一眼,睥睨的,高高在上的,讓他心中莫名躁動。
從前是高貴的公主,現在是皇帝,可於季青珣而言都一樣,隻是煩惱多了一點。
大朝會結束之後,百官就要去安華殿為先帝守靈,
季青珣自然在人群之中,隨著隊伍慢慢走向安華殿。
路上,官員們還有竊竊私語的空閑,別的打算不好說,但呈請新帝選鳳君的算盤,已經有人在打了。
如今新帝已定,有了先女帝為例,皇帝是男女無妨,世家要維係自己的榮耀,當然也想跟皇家有更緊密的牽連,還有
出仕的子弟不好勉強送去後宮,但家族子息繁盛,總不可能人人做官,這不正好多條路子嘛。
“陛下到了這個年紀,身邊也該有些人伺候,綿延子嗣了。”
黎相照關係來說,算得上新帝的表舅,說出這話也不算衝撞。
他這話一出口,其他世家執牛耳者紛紛附和,前太子黨多為世家,現在轉投帝營,有什麽比將後輩塞進後宮更簡單的法子呢。
他們要的隻是延續世家的榮耀罷了,隻要皇室下一輩帶有自己的血脈,就是多一重保障。
季青珣不動聲色地聽著,也同樣在想,她會不會同意這件事。
要是她同意了……就沒什麽好說的。
那時他要做點什麽,阿蘿也不能怪他。
到了靈堂之上,李持月在最前麵,欽點了五名高官為先帝擎五龍冕服招魂,百官哀哭請先帝英魂歸來。
皇帝喪儀盛大而繁瑣,長達大半個月之久,直至送到皇陵安葬,李持月才算得了一點喘息的時間。
回到宮中,又有如山的奏折在等著她,但李持月隻想先睡一覺,她感覺到深深的疲憊,要是不睡足這個覺,就什麽都做不了。
緊接著就是登基大典。
禮部和太常寺的幾個官員日日求見,定吉日、年號、冕服等等事宜,李持月忙得腳不沾地,什麽事都來不及管。
就在日日這麽火燒火燎的情況下,季青珣進宮了,說的是有要案要稟報,李持月不知什麽要案,讓她進了禦書房。
結果季青珣說的是一件積年的命案告破,雖是好事,但犯不著到她麵前來說,還是這麽忙碌的時候。
“這種事,用得著到朕麵前來說?”
李持月煩躁得很,自己忙得七竅生煙,這個人倒是悠閑。
她讓他趕緊滾出去。
季青珣當然不是陳述案情來的,他說道:“是,臣屍位素餐,不堪少卿之職,給臣換一個職位吧。”
沒聽過自己來討職位的,李持月眼睛也沒抬,隻隨口一問:“你想要什麽官職?”
“起居郎如何?”他好有借口日日跟著李持月。
聽到“起居郎”三個字,李持月一愣。
上一次聽到三個字,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玉佩被找了回來,但李持月現在卻忙得再也想不去看一眼。
季青珣看著她的神色,想起了那個死人來,“啊,是臣忘了,陛下恕罪。”
李持月不想和他說起上官嶠,假裝無事道:“哪有人自己點名要職位的,還是降職,你究竟想做什麽?”
“聽聞有人上奏,勸陛下選侍君入後宮?”
確實有人提過,不過李持月眼下忙碌,顯然無心此事,官員也隻是先探探口風。
原來季青珣在意此事,李持月道:“朕還沒那個空閑。”
“將來有空閑呢?”
她理所當然:“自然要充盈後宮,綿延子嗣的。”
這態度讓季青珣呼吸一窒。
“陛下要敢選人進後宮,臣就造反。”他漠然吐出這句話?
“你說什麽?”
皇帝對於“造反”二字何其敏感,李持月直直看了過去,眼神淩厲,“敢說出這種話,不怕朕就地格殺了你?”
季青珣起身走過來握住她的手,李持月強硬,他就軟下來,“那也是你逼我的,反正除了我,你不準有別的男人。”
李持月扯下他的手:“朕何時說過要你?”
“當起居郎也行,當男寵也行,我不要什麽名分,但你身邊隻能是我一個人。”
他就這唯一的條件,“我說過,你不答應,我就攪得天下不寧,篡位是難,鬧事可就簡單了。”
“你逼我?”
“你先逼我的。”
“你這樣要求朕,那你當初……”李持月想指責,又自動閉了嘴。
“我當初如何?韋玉寧是假的,我隻是利用了韋家,這件事我認錯,可從頭到尾,我不也隻是有過你一個人嗎?”
她可不是!跟個什麽上官嶠做見鬼的夫妻,季青珣絕不承認此事。
李持月冷哼一聲,“誰知道你,不是當了二十年皇帝嗎,後宮該是環肥燕瘦,子嗣興旺才是吧。”
她說完這些猜測,心裏極其不舒服。
“我那二十年從未有過女人,又哪來的子嗣,帝位也還給了李家,你就是想冤死我,我不管!”
季青珣抱住了她的腰,“陛下,今晚幸我!”
李持月差點把硯台潑下來,“走開,今晚不幸!”
“明晚幸?”
“朕在守孝!”
“那我守著你。”
李持月見他頑固,不想再論下去,“你先回去吧,朕……暫時不會選人。”她隻能先退一步。
可季青珣卻不願意走:“我留在你身邊,有什麽髒活,讓我去辦就好,大理寺太孤單了,我不回去。”
李持月聽了,有些意動。
她也知道,季青珣是一把鋒利的好刀,他要是真心幫自己,她辦起事來會輕鬆很多,不過也得時時提醒自己,她才是握刀的人,不然極易本末倒置。
正不知道說什麽的時候,秋祝在外請見。
“陛下,莫娘子進京,給陛下送了登基的賀禮,五鳩也來了。”
一說的莫娘子,李持月就想到她送的那盆花,她知道莫娘子應當不是故意的,不過一想起來,難免讓人臉臊,這事。
季青珣想的也是一件事:“這次的賀禮,不會還有花吧?”
有個大頭鬼!
“手放開!”李持月拍他的環在腰上的手。
季青珣終於肯聽,起身的時候又借機親了她一下,挨了一記龍爪。
秋祝得了準允,帶人進來。
季青珣正坐在下首喝茶,八風不動,就是臉頰一側有點可疑的紅。
尋常的人來送賀禮的人李持月是不會見,但是莫娘子不同,這是自己看著一步步成長起來的人,和聞泠一樣,有一份親近和器重在。
上次相談甚歡,來不及多說,而且她還有點事要問。
莫娘子和五鳩被引了進來,李持月讓他們平身落座。
“你們在五邑城藥鋪送給朕的花,可清楚那花是什麽東西?”她開門見山。
宮人奉的茶還來不及喝,莫娘子和五鳩對視了一眼,眼中有些慌亂。
“是……草民知道,隻是忘了說。”莫娘子放下茶盞,起身跪下,將責任攔到自己身上,“草民是後來才想起來的,但是又聽聞陛下和季少卿關係……請陛下恕罪。”
五鳩跟著跪下,“是屬下跟姐姐說沒事,姐姐才沒有追回來的,陛下,要罰就罰屬下吧。”
李持月也不是興師問罪,隻是想弄明白。
“好了,朕隻是問問,那花……並沒什麽效用,不必擔心。”
沒什麽效用嗎?
季青珣意味深長地看過來,李持月瞪了他一眼。
二人這才誠惶誠恐地起身,李持月看向那些琳琅滿目大大小小的盒子,還有一份莫娘子擬的分紅。
她說道:“你們忙藥材生意,如今賺錢還不易,心意到了就好,不必送這麽多。”
“陛下登基是天大的喜事,草民雖人微力薄,但這兒每一份都是心意,祈祝陛下身體康泰,江山永固。”
李持月隻她是個老實的,但還是要提醒一句:“朕對你唯一的期盼,是做個良商,賺錢不可恥,但生意再大,絕不可喪了良心。”
莫娘子深以為然:“草民一定將陛下的話銘記在心。”
季青珣則看向那些賀禮,見到一個特別小的盒子放在最頂上,問道:“這是什麽?”
他打開盒子,裏麵是兩隻米粒般大小的,通體是半透明的玉色蟲子。
李持月也看到了,倒是不嚇人。
五鳩說道:“這是姐姐在南疆尋到的奇物,是一個寨的寨子所贈,叫什麽……同生蠱,兩隻蠱蟲不分子母,給兩人一同服下,一人死了,另一個也活不成。”
奇是真奇,但李持月卻覺得實在用不到,就吩咐人將這些賀禮都送到私庫去。
季青珣暗中將那小匣子悄悄留下了。
那邊李持月在和莫娘子說話:“這分紅你拿回去繼續做生意,另外,慈幼堂的事眼下朕還不得空閑安排,等來年回京,朕在派人手予你……”
“多謝陛下……”
李持月並無多少空閑,說了一陣話後,又賜了莫娘子不少賞賜,就打發了人。
禦書房中又隻剩下一人。
“你怎麽還不走?”李持月問他。
季青珣說道:“臣的官職……”
“此事改日再說。”李持月不想再談,又埋首到奏折裏去。
盒子在季青珣的掌心藏著,他也不再糾纏,道:“那臣就先退下了。”
晚上,李持月正批改奏章,忽然湧上一股惡心感,她臉色一白,俯身去找了白瓷方盂。
秋祝聽見動靜,快步進來,就看到公主正抱著方盂吐得厲害,忙過來詢問,“陛下怎麽了?”
李持月抬手,說不出話來。
秋祝急忙道:“奴婢這去請醫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