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李儼已經十六歲, 瞧著俊秀挺拔,憑著這長相確實能得李隆基的青眼。

李隆基此人極其以貌取人,張九齡病逝後旁人推薦卿相, 他都會問一句“可有張九齡那般風采”。

充分詮釋了他那人在的時候猜來猜去、人不在了以後又分外惦念的帝王心思。

李俅向來多話,慶賀完三娘順利考完三場,就把話題轉到李儼的婚事上頭。

李唐家向來早婚早育, 隻是早幾年他們年紀還小,去年又碰上寧王李憲去世,所以李儼的婚事也就耽擱下來了。今年忙完了改元事宜,禮部便騰出空來籌備皇孫的婚事。

李隆基給李儼定的是竇家女兒, 也就是他生母的娘家。當初李隆基生母死得不明不白, 一大家子人都被流放到嶺南,還是他登基以後才追封了生母, 並把幾個舅舅扒拉回來。

竇家乃是關隴大族, 哪怕當初遭逢大難,底蘊還是擺在那裏的。何況李隆基一直追念生母, 對竇家向來多有優待。

李隆基命人安排李儼娶竇家女兒, 足見他對這個皇長孫有多滿意。

三娘聽了這樁婚事也覺不錯,竇家幾個小娘子她都見過,個個都長得很好看,屬於她在宴會上忍不住多看幾眼的存在,更別提她們有著竇家悉心培養出來的學識與眼界。

得知好朋友喜得良緣,三娘由衷為李儼高興, 倒了盞米酒向李儼祝賀。

得益於賀知章他們的培養,她如今已能喝不少酒了。私底下也會邀蕭戡他們一起練酒量, 與其將來一不小心被人灌醉,倒不如來個先下手為強。隻要她能把其他人統統灌倒, 酒桌上就沒有什麽人能為難她了!

其他人也紛紛舉酒向李儼道喜。

一時間觥籌交錯,好不熱鬧。

李儼最初舉起杯時動作還有些緩滯,後來也跟著他們喝了個痛快。

到夕鼓響起,他們才各自散去,趕著回宮的趕著回宮,趕著回坊的趕著回坊,哪怕崇仁坊這邊入夜後依然燈火通明,他們也是不能隨便在外過夜的。

如今李儼兄弟倆都隨太子李瑛住在東宮,離崇仁坊倒是不遠。

他們伴隨著一聲接一聲的夕鼓走回嘉福門外,李儼突然止步看向高高的宮門和往兩邊延伸開去的宮牆,有些安靜地站了好一會兒,似是喝醉了,又似是根本沒醉,連旁邊的李俅都看不出他在想什麽。

李俅問:“哥你怎麽不走了?一會東宮也要關門了。”

雖然他們已經進了外門,但東宮晚上也是要閉門的,他們總不能在嘉福門外露宿一宿吧!

李儼“嗯”地應了一聲,邁步走進嘉福門,沿著點著宮燈的小路往自己的住處走去,顯見是還保留著一絲清明。

李俅跟著他的兄長往前走,直至遇到岔道兄弟倆才終於分開。

等回到自己所住的院落,李俅沒有馬上回房,而是倚著廊柱仰頭看著天上慢慢顯現出來的月亮。

年少的時候遇到豔若驕陽、皎如明月的人,誰敢說自己沒有攬之入懷的心思。

隻是那也隻能暗自想想而已,一來他們的婚事由不得自己做主,二來困入宮牆非她所願。他們是看著她如何一點點努力生出羽翼來的,如何能去當那折斷她翅膀的人?

他們十八叔在鹹宜公主婚宴上對楊氏一見鍾情,苦苦央著武惠妃去讓李隆基同意讓他迎娶楊氏為王妃,結果如何呢?如今楊氏在道觀中不明不白地待著。

連備受寵愛的十八叔尚且如此,他們又有什麽底氣認為自己可以例外。

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旁人可能不知曉他們那位祖父的本性,他們可是知道的,那是能“一日殺三子”的狠心人。

即使後來知道是錯殺了,他也沒有說過半句後悔。

這何止是伴君如伴虎。

若能自由自在地活著,那當然是自由自在地活著最好。

李唐家這一攤子渾水,他們兄弟倆攪在裏頭就夠了。

李俅看了好一會的月亮,回到房中倒頭就睡。

接下來小半個月,長安城都籠罩在考生們的期待與焦躁之中。

第三場考的是試策,五道策問題的答案字數不少,而且還要綜合考慮個人名氣、家庭出身、舉薦人地位等等因素才敲定最終名單,所以真正的放榜日約莫要到三月初了。

考生們哪怕再急著等結果也無可奈何,隻能數著所剩無幾的盤纏等候放榜日到來。

三娘身邊的幾個小丫鬟也很焦急,除了年紀較長、性格沉穩的繞梁,幾個活潑的小丫頭每天都要輪流跑一趟曲江池,告訴三娘那邊的杏花開得怎麽樣了。

要知道進士及第後都要在曲江那邊慶賀高中,最有名的宴飲地點就是杏園,那邊植有杏花千株,每到二三月便開得燦若煙霞,正是最吸引遊人前去遊春的好時節。

進士們也會趁此好時好景在那邊舉辦聞喜宴,趁著春和景明派出兩位探花使,遍遊曲江園林采來最好的花枝供同年們戴花暢飲。可想而知那一日該是何等快意!

小丫鬟們經過前麵兩場的兩榜第一,對她們家娘子充滿信心,生怕放榜時杏花已經謝盡了,不能叫她失了“一日看盡長安花”的機會。

好在今年的杏花似乎開得晚一些,還有好些杏樹正含著花苞呢,一準是想等放榜以後再開,特別懂事!

繞梁聽著小丫鬟們每日嘰嘰喳喳地匯報著曲江池那邊的花信,無奈地搖著頭說道:“你們少跑幾趟,旁人要是知曉你們見天跑去看杏花,少不得要說我們娘子狂妄自大。”

繞梁從小跟著三娘一起習武,站在那兒比武師傅還有氣勢,小丫鬟們聽她發話以後登時鵪鶉似的不敢再吱聲。

三娘倒是很沉得住氣,隻在考完當天和蕭戡他們聚了一次,後頭便是每天出門遛遛彎、找賀知章他們下下棋,多餘的事一點都不幹,專心等著放榜日到來。

賀知章看過三娘帶出來的草稿,覺得她試策這一場問題不大,隻是進士科的錄取往往有諸多考量,所以他也沒法確定結果如何,隻能陪三娘多下兩場棋打發一下漫長的等待期。

與此同時,禮部北院正進行著一場關於進士名單的討論。

禮部衙署分為南北兩院,北院是平時上衙幹活的地方,南院則是主要作為貢舉場所來使用。

主考官韋陟老神在在地坐在那兒聽著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地發表自己的看法。

等眾人爭論得麵紅耳赤了,韋陟才慢條斯理地給眾人分析起這次貢舉三場考試的結果來。

“你們有沒有發現什麽不對的地方?”

韋陟悠然提問。

眾人都在討論該不該在改元這一年弄個女進士出來,聽韋陟這麽一發問都認真看起擺在自己麵前的三試名單。

說實話,上頭都是考生名字和籍貫,光靠這個他們也看不出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來啊!

韋陟點出國子祭酒來數數上麵拿上等的人有幾個出自國子監。

國子監作為大唐最高學府,裏頭的學生大多是官宦子弟,能考到第三場並不稀奇。

國子祭酒對此也是十分欣慰的,不過聽韋陟這麽一開口,他也意識到情況不太對,接著仔細一數,眾閱卷官一致覺得好的答卷竟都出自國子監!

這幾年國子監裏頭的學生確實很有學習勁頭,而這股子學習勁頭的來源夫子們也心知肚明——都是因為有郭家三娘這個異類啊!

她這人特別好學且特別能發問,屬於夫子看到她都想調頭走人的恐怖存在。

關鍵她不光是自己好學,還愛拉著別人一起學。什麽擁有獨門學習秘訣自己藏著掖著之類的,在她身上是完全不存在的,她完全秉承著有活一起幹、有題一起做的想法,動不動就自主展開一輪又一輪的科舉模擬測試。

出題人包括但並不限於賀知章、王維、顏真卿等新老進士。

連帶國子監的夫子們都時常能擁有新題可做,紛紛表示自己從未想過考完科舉這麽多年後還要思考如何破題。

……在這種可怕的學習氛圍之下,國子監的學生們考得好並不是什麽稀奇事。

所以吧,現在不是想不想出個女進士的問題,而是進士名額怎麽分配的問題。要是名額全給國子監這邊肯定不行,要是分豬肉一樣分到各郡考生身上又太不公平了。

雖然大唐的科舉考試也不講究什麽絕對公平,但是還是愁人啊!

國子祭酒也跟著發愁,手心手背都是肉,落下哪個都讓他心疼。

“唉,學生們考得太好也令人為難啊!”

國子祭酒公然發出這麽一句極其拉仇恨的發言。

眾人:“……”

如果你嘴巴沒有咧到耳根後,我們勉強還會信一信你這鬼話。

不過見識到郭家三娘這等奇效,眾人心中不免也多了些想法。

如今朝中有兩位宰相,其中牛仙客年邁體衰,基本做不了什麽主,政事大多是李林甫說了算,朝中上下大多唯唯諾諾不敢說什麽。

事實上這一點在張九齡、裴耀卿還在相位上時就有征兆了,那時候聖人便隻愛與李林甫議事。有次他們三人一起出現,李林甫意氣昂然,張、裴兩人則恭敬而謙遜,那場麵被人戲稱為“一雕挾兩兔”。

後來張九齡兩人罷相,朝中就更沒人能和李林甫抗衡了。

若能來個人攪和攪和,朝堂上興許能多幾分鮮活氣。

不過聽聞這郭家三娘與李國相家女兒交情不錯,也不知她將來會不會與李林甫沆瀣一氣。

於是禮部北院中又展開了新一輪的討論,有覺得這事兒荒天下之大謬的表示“自古以來從未出過女進士”,有覺得說不準可以趁機向李林甫示好的認為“唯才是舉不分男女”,有覺得可以看樂子的則說是“正好借她挫挫那些小年輕的銳氣”。

一時間竟是爭論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