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三娘雖不可能摻和相看大會, 三月三卻還是放了個假,跟著遊人們去河濱走了走。

這本就是時人喜愛的好節日,河濱遊者甚眾, 手執芳草之人在其中隻能算少數。三娘一路溜達過去,不少認出她來的攤販都樂嗬嗬地跟她打招呼,還有些人拿出自己做的吃食邀她嚐嚐。

盛情難卻之下, 三娘嚐了一肚子的好吃的。她正覺得這樣下去不行,便見有個熟人迎麵而來,竟是許久不見的李俅。

三娘訝道:“你怎麽來了?”

李俅道:“來與人談幾門生意。”他年歲漸長,經商的天賦漸漸顯露出來, 手底下也養了不少這方麵的人才, 東宮的各項營生便交由他打理了。

他自幼失母,在李儼這個兄長的庇佑下長大, 向來與李儼最是親近, 由他出來辦事李儼也放心。

越是長大,越清楚這樣可以相互信任的手足情義有多難得。

李俅笑著說道:“辦完事見這邊熱鬧得很, 就過來走走, 沒想到遠遠瞧見了你。”

三娘也笑道:“你來得正好,我們找個地方歇歇腳聊聊天,再走下去我可要吃撐了。”世上最難推卻的就是別人由衷的熱情,她可以拒絕許多事,唯獨不能拒絕這樣的真心實意。

李俅自然不會不答應。

兩人尋了處臨江的茶寮坐下吃茶,周圍都是過來暫歇的遊人, 他們也就沒聊什麽要緊事,隻隨意地說起彼此的近況。不想才對坐不到一刻鍾, 竟有人跌跌撞撞地尋了過來,神色倉皇地附耳給李俅說了什麽。

李俅霍然起身, 匆匆對三娘說道:“我先回去了。”他說完正欲離去,臨走又忍不住回頭和三娘隱晦提了句,“家父……去了……”

三娘聽了這話,也是渾身一震。

雖然早就有這個準備,真到了這一天還是不安得很。

李隆基有五十多個兒女,光兒子就二十幾個。其實光看出身,太子既不占嫡,也不占長,純粹是因為大皇子身體有殘缺,而當年趙麗妃又正得盛寵,所以才由李瑛這位二皇子當了太子。

李瑛病逝了,太子之位會落在誰頭上?

誰都不知道。

誰都不會知道。

何況生死麵前,再多的勸慰都是枉然。

三娘隻能說道:“節哀。”

李俅點點頭,上馬疾馳歸京。

三娘回了縣中,讓繞梁做個準備。儲君離世也算是大喪,府中上下都得收拾收拾,至少在儲君新喪這一個月內不能當了出頭鳥。

另一邊,李俅回了東宮,東宮上下皆是一片慘淡,連那新嫁進來的長嫂都穿著一身素衣無聲啜泣。

這一陣又一陣的哭聲既是為了逝去的太子李瑛,也是因為所有人都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將是什麽樣的命運。

太子是病逝,她們一時半會確實不會有事,隻是誰知道接下來會輪到誰來當太子?

一時間每個人都心生惶然。

李儼見李俅匆匆換了喪服過來,沒說什麽,安靜地指揮底下的人忙裏忙外。若非他眼底有著濃濃的青影,身形又近乎形銷骨立,旁人見著他這平靜的模樣怕是都要覺得他不孝了。

李隆基聽到東宮傳來的噩耗,第一時間召見了李儼。

瞧見李儼形容憔悴枯槁、宛如行屍走肉,李隆基心中頗有觸動,招呼他坐近一些,抬手拍著李儼的手背說道:“你這些日子衣不解帶地侍疾,為人子能做的事你都做了,莫要傷心過度,你阿娘與你妻子還需要你,你底下的弟弟妹妹也都還小。”

李儼聽得眼眶濕潤,竟是連句完整的話都答不上來,隻能“嗯”地一聲哽咽答應。

李隆基讓他繼續操辦太子李瑛的後事。

李儼一走,李隆基倚在禦座上良久,才和高力士聊了起來:“你覺得皇孫如何?”

高力士是李隆基的潛邸舊臣,李隆基當了多少年皇帝,他就在李隆基身後站了多少年,幫李隆基辦過的事多到他自己都數不清,他也從來不曾去數。

若說世上有誰最了解李隆基的想法,那絕對是高力士無疑了。

聽李隆基這麽一問,高力士便恭謹答道:“皇孫至純至孝,連老祖宗都曾降下福旨,自然是極好的。”

他說的乃是當初安祿山的事,安祿山還未被押送入京,皇孫便已知曉其人其貌,還說此人會禍亂長安。大唐正是如日中天的時候,長安洛陽更是萬國來朝的繁華都會,誰敢說大唐會陷入動亂之中?

偏偏當初那個年方七八歲的小孩說得極其詳細,叫李隆基生出了“寧殺錯,勿放過”的心思。畢竟這麽說的人也不獨皇孫一個,張九齡他們也總把胡人狼子野心掛在嘴上。

那時候李隆基雖然已經不喜張九齡,卻還是因為皇孫那個夢的緣故把話聽了進去。

安祿山已經因為自己犯了軍法被殺了,皇孫當年的童言稚語旁人自然無從知曉。

也隻有常年跟在李隆基身邊的高力士會提起。

李隆基聽後也想起了當年的事,當年李儼是噙著淚花兒來找他的,說是有要緊事必須跟他說。這也證明了李儼十分信賴他這個祖父,覺得他是天子,是天底下最厲害的人,所以夢見那般荒誕可怕的事以後第一時間便來找他。

李隆基重新閉上眼靠在禦座上,不知在思量什麽。

朝中上下也都是安分至極,沒有人敢在這節骨眼上跳出來當靶子。

不管父子間親不親近,中年喪子總不是什麽快活的事,千萬別讓李隆基在這種時候注意到自己才是正理。

太子李瑛當了將近三十年的太子,與南朝那位有名的昭明太子相差無幾,還效仿昭明太子辦了《兩京文選》。

沒想到最後居然連英年早逝這件事都隨了前人。

雖然太子李瑛這些年沒什麽一展才能的機會,不少文人墨客還是紛紛寫起了哀悼詩文,紛紛為大唐痛失賢明儲君悲傷不已。

一夜之間仿佛滿長安都是曾被太子賞識過的讀書人。

這段時間李隆基還是歇在興慶宮那邊,鮮少回大明宮去。

楊玉環一直陪在他身邊,如今她已陪他走出幾次喪失親近人的傷痛,情分自然和旁人不同。

李隆基看著楊玉環年輕美麗的臉龐,握著她的手說道:“宮中已數年不曾有子嗣出生,你我恐怕也很難有孩子,是我有愧於娘子。”

楊玉環溫言笑道:“能得夫君恩寵,玉環已不勝歡喜,再無旁的奢求。”

兩人在興慶宮中多以夫君娘子相稱,可李隆基到底是皇帝,楊玉環既然既然已經走上這條路,便不能想太多,平時都是順著李隆基的意思當多解語花。

李隆基看著她堪稱絕世的笑顏,十分動容地把她擁入懷中,說道:“皇孫年初已經娶妻,我打算立皇孫為儲君,皇孫為人至孝,日後定然不會為難於你。”

李隆基都這般說了,楊玉環自然回以滿麵感動。

至於李隆基是不是真的在為她考慮,楊玉環並沒有去深究。她是個聰明人,她知道自己的處境,知道自己該以何種姿態應對李隆基,更知道什麽話該說什麽話不該說。

她父親早逝,少年時都是依附在官職低微的叔父家中生活,除了李隆基的寵愛之外什麽都沒有,根本不可能左右李隆基的決定。

比起選那些曾稱她一聲“嫂嫂”或者“弟妹”的人當太子,選皇孫自然是更好的選擇。

儲君之位空著不是什麽好事,太子李瑛葬入皇陵以後,李隆基便正式讓李林甫擬旨讓皇孫李儼入主東宮。

居然是立皇孫為儲君!

李隆基這道詔令讓許多本來已經蠢蠢欲動的人一下子都偃旗息鼓了。

李儼接到這道旨意的時候依然很平靜。

當初向李隆基哭訴噩夢這一招是他們幾個知情人商量出來的,挑的是在祭天之後的日子,從時機到地點都是精心計算好的,他付出的隻是自己的眼淚。

當時李泌就給他分析過,假如一切沒能改變,李隆基想起這件事時也會對他多幾分優待。

那時候李儼沒想過真的會用上這份“優待”。

結果年後李泌又悄然讓人給他送了信,讓他做好最壞的打算。不過李泌給的提議從不會讓人為難,隻是讓他順從本心,把自己的悲傷盡情宣泄出來就好,哪怕是在李隆基麵前失態也不要緊。

直至拿到李隆基冊封他為儲君的旨意後,李儼才意識到李泌把李隆基的心思拿捏得有多準。

這樣的人其實有些可怕。

算下來李泌也才二十出頭,很難想象他以後會是什麽樣的存在。

李儼恍惚又想起幼年時的事,那時候三娘和李泌都是神童出身,讀書比尋常人快得多,時常一起討論書中內容。他學得慢,有些著急,便在夜裏點了燈熬夜苦讀,一心想趕上她們。

那時候他還不曉得,世上許多人、許多事是你怎麽趕都趕不上的。

此時拿到這道旨意,李儼忍不住想:祖父看中的是不是他的平庸?

興許正是因為祖父並不喜歡太出色的太子,所以才立了他為儲君。

畢竟他未滿二十,仍隻能算在“中男”之列,天資又極其尋常,比起眾多已經成年的皇子,他看起來還是隻毫無威脅的幼獸,尚能勾起祖父的舔犢之情。

皇孫李儼被立為儲君的事很快便傳到藍田縣,三娘聽了這個消息總算是放下心來。

李儼是皇長孫,向來得李隆基看重,當儲君的可能性本就極高,隻是事情隻要沒落定便可能生變。

如今正式的冊封旨意總算是下來了。

比起旁人當太子,當然是好友當儲君來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