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父皇你說句話啊

等待秋君藥蘇醒的那半個時辰, 大概是引鴛這輩子過的最漫長的半個時辰。

他就這樣跪坐在地上,誰喊他他也不聽, 也不起來梳洗打扮, 用力握住秋君藥的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無知無覺的秋君藥,神情緊繃, 像極了即將炸毛的貓,誰惹了他都能被他撓的滿臉花。

直到秋君藥逐漸冰涼下去的身體逐漸恢複溫熱, 心跳和脈搏也逐漸恢複,引鴛這才從恍然中驚醒,有了動作。

他咬著後槽牙, 緩緩顫著手,去試秋君藥的鼻息,直到再次察覺到那陣熟悉的氣息, 引鴛才瞬間雙腿一軟, 跌坐在地,又哭又笑。

秋君藥自沉睡中睜開眼,剛抬起眼皮,就看見哭的眼睛紅腫似核桃的引鴛撲進他懷裏,哭著道:

“陛下!”

“........嗯, 怎麽了?”秋君藥慢半拍地伸出手攬住引鴛,摸了摸他的頭發:

“誰讓你受委屈了?”

引鴛將臉埋在他懷裏,用力搖了搖頭,隨即抬起頭,急切地去親秋君藥的唇。

秋君藥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任由引鴛像是個小狗崽似的在他身上撒野,眼神縱容。

等引鴛冷靜下來了, 秋君藥才複又抱住他,輕輕吻著引鴛的耳朵,帶著些許溫柔和心疼:

“這是怎麽了?”

引鴛用力抱住他,第一次覺得被秋君藥抱著感覺這麽好,眼淚婆娑:

“臣妾剛剛醒來的時候,沒有探到陛下的鼻息,還以為.......”

秋君藥看著引鴛哽住,再也說不下去的神情,愣了一下,隨即笑道:“還以為什麽?”

他說:“還以為我馬上風了?”

“呸呸呸——”

引鴛覺得這個詞不吉利,呸了幾下,好像這樣就能把這句話的晦氣趕走,再也不會發生在秋君藥身上,用力瞪了秋君藥一眼:

“陛下又胡言亂語了。”

秋君藥看著引鴛這幅樣子,是發自內心地覺得引鴛可愛,摸了摸他的頭發,被引鴛依賴地蹭了蹭之後,才道:

“放心吧。”

他說:“我終有一天會死,但絕對不可能是這麽窩囊的死法。”

引鴛讚同點頭,隨即又疑惑道:“那陛下剛剛為何會........”

“因為邱太醫給我換新藥了。”秋君藥說:“我身體不濟,邱太醫和齊太醫等人翻閱典籍,想出了個新方子。”

“服下藥後,會假死一段時間,來保存精力,等到天亮之後,就會逐步解除龜息狀態。”

“原來如此。”引鴛恍然大悟。

“嚇到你了吧。”秋君藥憐愛地摸了摸引鴛哭紅的臉頰,在他的眼皮上落下一吻:

“對不起。”

“陛下為何不早些告訴我換藥的事情。”引鴛好氣啊:“害的臣妾不明就裏,差點想追隨陛下而去了。”

“那是誰因為引老丞相的事情和我吵架冷戰的啊。”

秋君藥說:“三天,整整三天把自己的夫君晾在一邊不管不問,我又不是沒去請你,你直接把我的詔旨燒了,看也不看。”

秋君藥伸出指尖,捏了捏引鴛的鼻子:

“這天底下,也就隻有你敢這麽放肆,敢燒天子的詔書。”

“燒又怎麽了。”引鴛說:“誰讓你要罷爹爹的官。”

“也不是要罷他的官。”秋君藥心想一大早就要和老婆談政事,當皇帝真累人:

“你爹爹要是不隱退,朕很多人都沒有辦法提拔。”

“可是爹爹是好官。”引鴛不解:“如今朝堂上都是一些品行端正、清正廉潔的官員,這些可都是爹爹慧眼識珠,一手提拔上來的。”

“是,朕沒說他們品行不好。”

秋君藥歎息:

“可是品行好,不代表他們有經世致用之才。”

“他們很多人,都是世家公族的子弟,空有清談,但一旦讓他們真的推行一些法令和製度,他們便不會了。”

“筆下雖有千言,但胸中實無一策,焉能用哉?”

“我們有時候要用的官員,不是要他們日賦萬言,我們要貼著地麵去看,去看看他們到底為了百姓做了什麽實事。”

“例如普通百姓的農耕、商人的創收,軍隊的整肅。最簡單的一句話,如今的大端,是否每個人都能吃飽飯,每個人都能安居樂業?”

“再者,你父親提拔的那些官員,不可否認,有些是忠臣,但是他們同時也擁有大量的特權,大量兼並土地,施以賦稅。試問,一旦賦稅過重、地租剝削,農民淪為流民,誰還能安安穩穩地坐在這個皇位上?”

“我想要的,是那些真的懂得人民苦難、真的懂得建言獻策的寒門名士。他們雖然出身寒微,也未必能學的什麽貴族禮儀,但隻有他們,才真的懂得基層民眾的苦,懂得百姓的苦。”

秋君藥站起身,被引鴛扶起,走到書桌前,將那份官員冊交給了引鴛:

“阿鴛。”

秋君藥說:“我沒什麽大的誌向,也不可能帶著這個朝代瞬間走到不符合它生產力的社會階段。我能做的,隻想讓大端王朝多一些人能吃飽、睡好,就再好不過了。”

“........”引鴛低頭看著那本官員冊,指尖用力捏緊,隨即才仰頭道:

“陛下認為,那些出身低微的人,真的能管好這個國家嗎?難道那些個王公貴族的後代,就真的一點用處也沒有?”

秋君藥笑:“灌江水濁,能滋養兩岸民眾;清江水清,也能灌溉四方。”

“不論是王公貴族還是寒門之士,都不能偏用任何一方,需要相互製衡。隻要能為百姓做實事的,就不論出身,爽快提拔;若謀害了百姓利益的,就當即撤職。誰也不能因為出身就被看輕,也沒有人會因為出身高貴,就獲得免死金牌。”

秋君藥捏了捏引鴛的臉蛋:“不要皺著眉頭。”

他說:“你父親雖然忠誠,也向我乞骸骨,懇求我下令罷他的官,但那折子其實早就被我壓下了。”

“你父親追隨者眾多,我怕忽然罷了他的官,朝廷會動**。我需要讓景和在朝廷內逐步安插新人,直到新格局的雛形新成,我才能放心放你父親回家。”

引鴛蹙了蹙眉,隨即不情不願道:“陛下老謀深算,臣妾佩服。”

秋君藥樂,捧著引鴛的臉細細親了一下,隨即又輕聲哄道:

“我的好皇後,我賢惠懂事的好娘子。”

他輕吻著引鴛的側臉和脖頸,隨即抱住引鴛的細腰:

“你會幫我的,對不對?”

引鴛猶豫了片刻,隨即仰起頭看著秋君藥的眼睛,緩緩點頭。

引鴛......引鴛還能怎麽樣呢?

他既然嫁與了他,那麽隻要是秋君藥想讓他做的,他都會去做。

兩人在一起,免不了要吵架,免不了政見相左,但引鴛從不會懷疑秋君藥的決定。

他出身高貴,所得到的一切都出自士族,所以理所當然地將士族的利益看得比平民百姓要重一些,也並不認為那些用於供養皇室和貴族的賦稅,能有什麽問題。

但既然秋君藥想要改變,引鴛也不會去質疑,他相信秋君藥,遠勝過相信他自己。

不過經過秋君藥假死一次,引鴛為他擔憂的心更甚。

他受不了每天每晚都要爬起來看秋君藥到底是否還活著,尤其是每天早上看秋君藥心跳暫停、呼吸全無的時候,每一分每一秒就猶如淩遲般痛苦。

他怕,怕秋君藥有一天真的會醒不過來,簡直怕的要死。

尤其是引鴛還私下裏見過邱太醫,知道這新藥方根本就不是什麽能起死回生的新方子,而是給瀕死之人延長性命的最後方式。

秋君藥的命已經不長了,就像是即將燃燒殆盡的蠟燭,邱太醫所用的龜息之法,實際上就是暫緩秋君藥燃燒的時間,但從根本上來說,就是治標不治本。

等秋君藥原本的壽數和精力用完,那麽一切清零,就算是大羅神仙來了,也不可能讓他重新恢複呼吸。

秋君藥的日子隻能按照日來數了,過一天,便少一天——

他真的耗不起了。

這樣沉重的認知如山般壓在引鴛的肩頭,使他終日如同驚慌的兔子一般惴惴不安,神經緊繃,情緒焦慮,甚至連覺也睡不好,所以脾氣一天比一天暴躁。

在秋君藥麵前還好,但在眾大臣麵前就毫不掩飾,隻要大臣們犯一點點錯,引鴛都會發怒,惹得大家每天上朝都戰戰兢兢的,生怕惹了引鴛不開心。

就這樣一連過了幾日,終於有人受不了了,偷偷找到監國的秋景和,苦著臉問秋君藥到底什麽時候能病好,回來主政。

大臣們心理都有數,陛下雖然心機深沉,經常看人都似笑非笑,搞得大家心裏毛毛的,但起碼比較克製,不像引鴛性子直,想罵人就罵人,大家有時候臉上都有點掛不住,尤其是年紀大的,被引鴛指著鼻子一陣罵,這誰能頂得住。

關鍵是引鴛罵人還有理有據,直切要害,讓人想狡辯都不行,如果狡辯了,就被罵的更狠。

秋景和自己心裏也苦,但他不敢去湊引鴛的黴頭,隻能拐著彎找到秋君藥,問爹爹什麽時候能結束假期,正常上班。

秋景和秋找秋君藥的時候,秋君藥還陪著秋景秀在花園裏舞劍。

秋景秀不像秋景明和秋景和一文一武,他屬於文武兼修的那種,學什麽都很快,學什麽都不偏科,堪稱全能型選手。

見秋景和來了,秋景秀便收了劍鋒,笑著行了一禮:

“拜見皇兄。”

“景秀在學劍?”秋景和詫異:“你那麽小,拿得動劍嗎?”

“這是朕專門請工匠給他打造的,剛好適合他。”

秋君藥自己也拿著一把,插在地麵上,笑道:“等他長大些,朕就換一把新劍給他。”

“........父皇你也?”

秋景和大驚失色:“你的身體?!”

“太醫說了,活動活動有利於身體。”秋君藥將劍丟給一旁的十一,隨即坐下來,給自己倒了一杯茶:

“你有什麽事要稟告嗎?”

“........有的。”秋景和回過神來,躬身道:“因為母後的事情。”

“他怎麽了?”秋君藥捏了捏因為學劍而酸痛的手:

“你的婚期就在後天,他應該是忙壞了吧。”

“呃.........”秋景和遲疑了片刻,硬著頭皮道:

“差不多吧,就是.........”

“........”秋君藥意識到了不對,皺起眉頭,不滿道:

“吞吞吐吐的,成何體統。”

他說:“有事就說,別支支吾吾的。”

“........是。”秋景和隻能實話實話:“......父皇,母後最近,是不是心情不太好啊。”

秋君藥一怔,隨即細細回想,搖頭肯定道:“不會啊,你母後他脾氣很好啊。”

秋景和心想那是隻對著你時候才溫柔寫意吧,我才監國不到兩個月都快被他罵死了:

“呃,這........”

“.......他罵你了?”秋君藥敏感地從秋景和臉上看出些許難色:

“是不是?”

秋景和擦汗:“.........確實是小有教導幾次。”

“哈。”秋君藥樂,揮手道:“好了好了,知道了,這件事,朕會和你母後好好說說的。”

他勾了勾手,讓秋景和湊上前來,小聲道:“我會私下裏讓他少罵你幾句,給你留點麵子。”

秋景和聞言,心想世上隻有父皇好,差點要感動哭了。

豈料話音剛落,秋君藥的眼睛就忽然一亮,看著不遠處的人影,笑道:

“阿鴛。”

他站起身想要迎上去:“你來了?”

秋景和聽到引鴛來了,頓時大氣都不敢出,站在原地,僵著身體不動。

他今天就是特意避開引鴛來的,沒想到還是被引鴛逮住了,心裏暗暗叫苦,但還是硬著頭皮,道:

“兒臣給母後請安。”

“秋景和,本宮找你好久。”引鴛顯然就是衝他來的,壓著眉,陰惻惻道:

“每次一下朝都不見人影,這下終於被本宮抓到了,原來是早早來了你父皇這裏啊?”

“........”秋景和都不敢看引鴛,頭皮都快炸起來了,隻想回家,裝傻道:

“呃,母後找兒臣何事?”

“何事,還能是何事?!”

引鴛指著秋景和的鼻子,怒氣衝衝:

“當日叫你的王妃去請的趙憫,為什麽已經一個多月了,趙憫還沒有到京城?本宮遣人去問你,你也三推四阻,含糊其辭,隻說不知行蹤,現下趙憫的行跡你竟都一概不知,你身為位份最高的賢王,到底是怎麽監的國,怎麽替你父皇辦的事?!”

引鴛罵人罵的一向精準,秋景和也自知理虧,被訓的啞口無言,隻能低著頭不說話,還是秋君藥出來打圓場,抱著引鴛哄道:

“沒事沒事,阿鴛,這也不能怪景和嘛。”

他說:“這趙憫行跡飄忽,今天在閔河看到他,後幾日又出現在了璜土,誰知道他現在到哪了。你也先別急,好不好?”

引鴛心想我怎麽能不急,你試過每天醒來身邊睡著的人都涼了的感覺嗎,怒極之下竟然直接掀翻茶盞,劈裏啪啦的聲音混著雷霆之怒:

“可是都快一個月了!!你大婚就在後日,你父皇這幅模樣,你是要讓他拖著病體去參加你的大婚嗎!!”

秋君藥被引鴛吼的耳朵一麻,慢半拍地反應過來後,還想引鴛竟然還有這幅新奇的麵孔,但又莫名地覺得引鴛這樣也挺可愛的。

像是一個護衛主人的張牙舞爪的貓,逼急了會用爪子撓人的那種。

就在秋君藥還揣著手,戴著濾鏡欣賞引鴛發飆模樣的時候,周圍已經齊刷刷跪了一片,除了秋君藥還神遊在外,包括秋景和、秋景秀以及在現場的宮女太監們在內全都跪下了,齊聲道:

“母後\\皇後娘娘息怒。”

秋景和跪在地上,自己心裏也苦。本以為在父皇麵前,母後能收斂點,沒想到現在在秋君藥麵前引鴛也裝不下去溫柔嫻婉的模樣了。

關鍵是,就算是這樣了,秋君藥竟然也沒有出言阻止。

父皇,說好的讓母後少罵我幾句呢!

您倒是說說話呀!

不過.......秋景和轉念又想,秋君藥多半是舍不得在這件事情上和引鴛做對的。自己的父皇護母後護的如珠如寶似的,對引鴛,比他這個親兒子還要親上幾分。

秋景和隻能自己自求多福,祈禱等會兒罵人的時候,給自己留點麵子。

就在秋景和在心裏為自己點蠟默哀的時候,禦花園的不遠處忽然出現了一襲白衣,身姿挺拔清秀,一看就不似凡俗中人。

隻這一眼,秋景和的眼睛就瞬間亮了:

“阿瑜!”

楚瑜知道秋景和今天進宮來了,也知道這一月來尋找趙憫的事情毫無進展,秋景和作為他夫君,鐵定會挨罵,於是在接到消息的第一刻就緊趕慢趕進宮來了:

“兒媳拜見父皇、母後。”

“起來吧。”秋君藥道。

迎著秋景和好似看救星、幾乎要熱淚盈眶的視線,楚瑜款款起身,裝作不明道:

“兒媳觀母後麵色不佳,可是為什麽生氣了?”

秋君藥心想你這哪壺不開提哪壺。他按著引鴛的手,防止這貓急了用爪子撓人臉,掌心一邊拍他的背一邊安撫,

“他擔心朕,所以對趙憫遲遲不能進京的事情,責問景和。”

“原來是為了這事。”楚瑜好似恍然大悟:

“兒媳進宮,就是為了此事來的。”

“.......哦?”

看著秋君藥和引鴛疑惑的眼神,楚瑜坦然道:

“兒媳剛剛接到消息,有靈族人來報,說——

趙憫於今日寅時,已經入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