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死諫
秋景和問這個問題時, 表情有些緊張,雖然視線仍舊直直地落在秋君藥的臉上, 隻有輕顫的眼睫無意中泄露出些許的惶恐。
這個表情秋君藥很熟悉——像極了他之前考完試想對答案又不敢對的樣子。
“.......”
看著他這幅模樣, 秋君藥抿了抿唇,沒有立刻開口。
他不想讓秋景和失望,又不想讓他充滿希望, 所以思來想去,隻給他係好了披風的係帶, 隨即故作高深莫測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句話也沒說,由著來福攙扶著, 徑直離去了。
“.......”
看著秋君藥離去的背影,秋景月磨磨蹭蹭地蹭到秋景和的身邊,和他肩膀靠著肩膀, 語氣裏帶著些許謹慎和疑問:
“二哥哥。”
他問:“父皇這.......是什麽意思啊?”
感受著披風上尚還帶著的餘溫, 秋景和緩緩垂下頭,看了一眼自己被秋君藥拍過的肩膀,默然不語。
他沒有回答秋景月的問題,或許是和秋景月一樣茫然不解,又或許是有了新的領悟。他慢慢抬起腳步, 走下了斷崖,徒留秋景月一個人一臉懵的站在原地,瘋狂撓著後腦勺,完全不懂秋君藥和秋景和之間無聲的交流到底代表著什麽含義。
春獵既然已經結束,加上還有“真假皇後舊案”懸而未決, 秋君藥決定帶著大臣們現行回宮,處置舊案。
秋景秀因為驚嚇引起的燒已經退了, 一直由秋景明看護著。在隊伍出發的前一個時辰裏,他蹦蹦跳跳地抱著個小兔子,一溜煙跑到秋君藥身邊,奶聲奶氣喊道:
“父皇!”
他把小兔子高高舉到正和引鴛說話的秋君藥麵前,揚起一張乖巧柔軟的臉龐,眼睛笑的和月牙兒似的:
“景秀給你看小兔子呀!”
他最近換了第一顆門牙,說話時還有些漏風,笑起來門牙處露出一顆小小的新長白牙,有點幼態的可愛:
“父皇,小兔子!”
“看到了看到了,”秋君藥摸著他的頭笑,抬手將他抱起來,由著秋景秀湊過來和他臉貼臉:
“哪裏來的小兔子呀?怎麽和我們景秀一樣可愛呢?”
秋景秀一隻手臂托著小兔子,一直手摸著小兔子的耳朵,讓那耳朵反複彈起又落下:
“是景明哥哥給我抓的!景秀喜歡!”
秋景明聽到秋景秀喊自己的名字,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撓了撓後腦勺:“我看七弟一直病著,於是就想著抓個兔子,逗他開心,給他解解悶。”
“嗯!”看著秋君藥看過來,秋景秀重重點頭,把秋景明廢了好大力氣才洗的幹幹淨淨小兔子放到自己頭上,像是憑空長出了一對兔子耳朵一般,點頭時兔耳朵也跟著他上下搖擺:
“父皇,景秀喜歡大哥哥給的小兔子!”
看著秋景秀因為興奮而紅撲撲的小臉蛋,秋君藥的心放下了一半,笑道:
“那景秀謝了大哥哥嗎?”
“謝了謝了。”秋景秀湊到秋君藥身邊,抬起手放到秋君藥耳邊道:
“兒臣把父皇賞給我的羊脂玉項圈送給大哥哥了,大哥哥好像很喜歡。”
“哦?”秋君藥裝作吃驚:“景秀舍得?”
“父皇給了兒臣好多呀。”秋景秀道:“兒臣有好多,但大哥哥卻一個沒有。”
“.......”秋君藥抬起手,捏了捏秋景秀的手感極好的小臉蛋,隨即將不明所以的秋景秀交到引鴛的手上,讓秋景明和自己走到另一邊:
“景明。”
他問:“見春山一行,可有什麽感悟沒有?”
秋景明愣了一下,隨即尷尬地撓了撓頭:
“沒有。”
他說:“兒臣隻顧守著七弟,所以.......”
秋君藥聞言,樂了一下,隨即將從寬袖中取出一包厚厚的信封,交到了秋景明的手上。
“想到的時候,就打開看看吧。”
說完,秋君藥回頭看了一眼抱著秋景秀、等在遠處的引鴛,轉頭朝引鴛走去,邊走邊說:
“景秀,來,讓父皇抱抱。”
秋景秀登時開心地笑了,從引鴛身上爬下來,小跑幾步撲到秋君藥身上:“父皇,抱抱!”
而在兩人身後,滿腹疑惑的秋景明打開了那包信封。
裏麵包著厚厚的一遝紙,秋景明打開其中一張,默默看去,卻驚訝地發現,這張紙上寫滿了自己當初寫給秋君藥的治國策論。
而策論旁,全部都用朱筆批上了批注,簪花小楷的字跡清晰可辨,很輕易地就能看出,是出自秋君藥的手筆。
“.......”
秋景明不知道為什麽,忽然眼眶一熱,好懸才把眼底的熱意壓下去,久久沒能說出一個字。
待侍衛大聲喊他時,秋景明方趕緊背過身去,擦幹淨眼淚,笑著坐上了回宮的馬車。
秋景秀怕車,雖然見春山和皇宮沒有多遠,不過兩到三天的路程,但一路上還是讓秋景秀麵色發白,好在有秋景明給他捉的那隻兔子給他逗趣解悶,不然他非要難受死不可。
不過相比於秋景秀的歸心似箭,引鴛一路上的表情卻並不那麽著急。
相反,他還有些坐立難安,經常動不動就在發呆,明明秋君藥在喚他,也時常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
返程的第二日晚上,引鴛和秋君藥歇在驛站,秋君藥伸出手讓引鴛給他寬衣,一邊低頭一邊問他:
“明日就要回京城了,你也累壞了吧。”
“........”引鴛沒說話,魂不守舍的把秋君藥換下來的外袍掛在衣架上,直到片刻後,才忽然反應過來秋君藥剛剛好似在和他說話:
“陛下方才在說什麽?”
秋君藥:“......”
他不滿意引鴛這幅模樣,拽著引鴛的手將他拉到自己身邊,不輕不重地捏了捏他的臉,
“想什麽呢這麽入神?”
引鴛蹙著眉頭,正想否認,片刻後不知道為什麽,又抬起頭看了秋君藥一眼,緊接著伸出手抱住了秋君藥的腰,將臉埋進了秋君藥的懷裏,低聲道:
“陛下.......”
“......怎麽了?”秋君藥右臂攬著引鴛的肩膀,輕輕拍著:
“路途顛簸,所以難受?”
“.....不是。”引鴛閉上眼睛,聽著秋君藥平穩的心跳聲,試圖找到一點安全感:
“臣妾隻是害怕,回到京城之後,會和陛下分開。”
秋君藥掌心移到他光\\裸脆弱的後頸上,輕輕捏了捏:
“不是別讓你擔心這事嗎?”
沒想到,秋君藥這簡單的一句話卻讓引鴛重新變的焦慮起來。他急切地抬起頭,看著秋君藥,讓秋君藥看清他沒有裝飾的臉:
“臣妾雖然和妹妹長的一樣,但若不施粉黛,打眼看上去就是個男子,回到京城之後,一定會露餡的!”
“.....沒有吧。”秋君藥get不到他緊張的點在哪,甚至還在笑:“我就沒看出來。”
要不是他看過原著,他還真不知道引鴛其實是個男子。
“......”引鴛不懂秋君藥為什麽總是一副很淡然的模樣,明明他都急死了:
“臣妾真的沒有開玩笑!”
“我知道。”秋君藥打橫把焦慮的在房間裏轉來轉去的引鴛抱起,丟到**,隨即也躺下去,順手把床帳扯下。
“陛下,您!”
“睡覺。”秋君藥翻身壓在引鴛身上,輕輕抓著他的頭發,低聲道:
“你不會有事,也不會有人能把我們分開,我保證。”
引鴛盯著秋君藥冷靜的眼睛看了一會兒,隨即猛地抬起頭,親了上去。
床帳抖了幾下,縫隙裏被人丟出來一件衣衫和襦裙,影子裏重疊的人影翻滾了幾下,隨即又被掀起的被子遮蓋住。
身體力行地把引鴛哄睡之後,引鴛擔憂的神情也深深地印在了秋君藥的心裏。
他自然知道引鴛在擔心什麽,但要說他十分有把握讓那群大臣同意自己立引鴛為男後,他也不能百分之百的肯定。
何況,他又不可能真的提劍把那些碰柱死諫的大臣都砍了,那些大臣也有子孫兒女,要是真砍了,倒也無辜。
盡管長的像女子,但引鴛的男兒身是確鑿無疑,甚至是無可辯駁的,就算秋君藥再怎麽抵賴,也絕對堵不住悠悠眾口。
隻要事實在,那麽就會有人反複提起,捂嘴是沒有用的。
一想到那些大殿金柱上還未幹的血跡,秋君藥就有些無奈。
下朝之後,和大臣們論禮失敗的秋君藥就一頭紮進了藏書閣裏,翻閱了曆朝曆代的典籍,結果發現整個大端幾百年以來確實是無男後的先例——
不要說男後,整個架空的小說裏也沒有留下任何男皇後的正史,寥寥幾步隻有幾個出了名的男寵,但最後因無子嗣,年老後下場也淒慘無比,被剝奪官職後趕出宮去,最後橫死。
而無法立男後的的原因,也無非是覺得立男後有違禮法,亂了倫理綱常罷了。
秋君藥能理解這個時代,卻無法認同。
引鴛於他,不僅是難求的知己,更是結發的愛妻,如果廢了他改立他人,那秋君藥寧可不當這個皇帝。
.......隻是若要他真的退位,引鴛又得自責不已,覺得一切都是自己的過錯,到時候反倒又會讓兩人心中多出隔閡來。
“.......”
思及此,左右為難的秋君藥重重地將沾滿了灰塵的書籍合上。
到底有什麽辦法呢?在這個時代,到底能用什麽借口呢?到底誰才能有比皇權更合適的權威,來讓那些大臣鬆口呢?
此時已經天色已暗,秋君藥一邊想,一邊被來福扶著走下寂靜的藏書閣。
無數的雨滴順著房簷流下,連接成一串串小水珠簾,在地麵上匯聚成一個個小泡泡,順著不遠處奔流而去,輕而易舉地就打濕了秋君藥的衣擺。
“這雨也太大了,陛下小心著些,別淋雨著涼了。”來福一邊扶著秋君藥,一邊讓前麵引路的太監小心著點起琉璃燈。
“嗯,”秋君藥附和:“這雨確實很大,看樣子一時半會兒也停不了,叫大家小心著走,別滑倒了。”
“是。”
一行人齊聲應了,護著秋君藥往披香殿裏走。
但當秋君藥一行人經過一處造型奇異的宮殿時,秋君藥卻忽然看見一直退府幽閉的秋景月正跟在秋景和身邊,兩人似乎正在和國師楚瑜正在說些什麽。
隔得太遠,秋君藥聽不清三個人具體在談論什麽,隻看見楚瑜的臉色似乎很不好看,三人到最後似乎是談崩了,楚瑜冷臉甩袖離去,國師殿的大門砰的關上。
嘩啦啦的雨水順著秋景和的臉上淌下,秋景月似乎是在勸秋景和說回去,但秋景和往外走了幾步之後,又停下了。
旋即,秋景和又轉頭往國師殿前走了幾步,撩起衣袍,跪在了重重雨幕裏。
他沒有管一旁的秋景月在跳腳說些什麽,自顧自跪在雨裏,到最後秋景月也無奈妥協了,垂頭喪氣地跪在秋景和身邊。
雨下的愈發大了,光是撲倒臉上,就夾雜著涼入骨髓的涼意。
秋景和本來就中了秋景月給他下的毒,餘毒未清又跪在雨中,當下臉就發白,但脊背仍挺的筆直。
秋君藥忍不住裹緊披風,看著跪在不遠處的秋景月和秋景和,沒有說話。
一旁的來福想要請示秋君藥要不要過去看看,卻被秋君藥搖頭製止了:
“找兩個機靈點的在這裏守著,若二位皇子有什麽異動,來稟告朕。”
“是。”
吩咐完後,秋君藥最後看了一眼跪在雨裏的秋景月和秋景和,沒有說話,直接帶著人離開了。
夜晚,引鴛服侍秋君藥睡下,卻發現秋君藥睡的並不安慰,反複起來問來福雨有沒有停,但得到的答案無一例外是沒有。
“......”
幾次之後,引鴛終於起了疑心。
他直起上半身,看著身旁睜著眼睛一晚上未睡的秋君藥,低聲問:
“陛下,您是被雨擾的睡不著嗎?”
“.........”秋君藥搖頭,摸了摸引鴛的頭發,隨即將對方抱在懷裏,撫摸著引鴛光潔細膩的肩膀和後背,在他眉心落下一吻:
“我隻是在擔心景月和景和。”
“他們怎麽了?”引鴛趴在他胸口,與他青絲交纏:
“他們這幾日不是在退府幽閉反省嗎?”
“......我剛剛在國師殿看到他們了。”
秋君藥說:“我猜,他們是在為了你的事情。”
“為了我?”引鴛不解:“臣妾並沒有事情求他們。”
“你雖未求,但他們卻不能不幫。”
秋君藥說:“罷了,就且讓他們繼續在雨裏跪上幾個時辰吧,也好清醒清醒。”
說完,秋君藥提起被子,就想給引鴛蓋上,就被一臉緊張的引鴛按住了手:
“你說,景月和景和在雨裏跪著?!”
引鴛焦急道:“景和身體還沒好全.......景月又不過十四,在大雨裏跪一夜,身體一定會跪壞的!”
說完,他直起身就想出去阻止他們,卻被秋君藥拉住了:
“別去。”
秋君藥說:“你現在去了,才是害了他們。”
“.......”引鴛的動作慢了半拍,緩緩回過頭,盯著秋君藥,疑惑道:
“陛下所言何意?”
“還看不出來嗎,他們是在求國師幫他們承認你的後位。”
秋君藥見引鴛還是懵懂,片刻後又繼續緩聲解釋:
“自古以來,曆朝曆代都信奉君權神授,傳國玉璽上更寫著受命於天,恒壽永昌的題字。《大學》中更有言曰:‘唯命不於常。’意思是德行好的君主就會得到天命。所以我雖為帝王,但有的時候,說的話卻還不如傳說能與天對話、下達神令的國師好使。”
“我想立男後,大臣們可以說我昏聵無狀,拚命死諫,但若是國師親口做法,下達神令,命我立你為後,那你猜那些最重視禮教的大臣,會怎麽說?”
秋君藥笑:“他們總不能去和老天爺抗命吧。”
引鴛聞言,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但立你為後對國師並無好處,甚至可以說,立你為後,隻會降低國師的威信。畢竟這麽驚世駭俗的說法,萬一有大臣懷疑,或者沒有被國師的說辭說服,但是礙於一直以來的觀念不肯說,回過未來後又來懷疑國師胡亂做法,他們就會想方設法來找個來代替國師。古籍所載的符合條件的國師雖然難找,但絕對不是絕無僅有,一旦被替代,這對國師來說,就是百害而無一利的局麵。”
秋君藥打個響指:“國師雖然是天神的使者,但卻生活在人間,必定會有人欲,誰也不想丟了公務員飯碗,畢竟有編製的工作現在已經不好找了。所以國師必定不可能答應,這也就是我為什麽不去求他的原因。”
引鴛聞言道:“既然陛下出麵,國師都不見得答應,那景月和景和,他們說的話,國師會聽進去嗎?”
“那就得看他們怎麽說,又怎麽求了。”
秋君藥索性也睡不著了,坐起來,走到床邊,打開窗戶,看著地麵上已經浮起近乎一厘米水位的地麵。
“陛下真的不打算管他們嗎?”
引鴛的話語被風雨打的七零八落的,幾不可聞,隻聽更漏一重又一重:
“他們縱然犯再大的錯,也是您的子嗣啊。”
“........”秋君藥盯著越來越大的雨,和灌入披香殿的刺骨寒風,沒有直接回答引鴛的話題,而是輕聲道:
“意誠而後心正,心正而後身修,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自天子以至於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是故君子先慎乎德。有德此有人,有人此有土,有土此有財,有財此有用。*”
“既想當太子,若無德行,若無承擔錯誤的勇氣,若無彌補挽回錯失的能力,隻一味的因為一時寬恕而沾沾自喜,不求反思,如何能成為太子呢?”
“.....父皇,父皇。”在就君藥喃喃自語時,一旁的秋景秀被雨聲吵醒了,穿著睡衣,揉著眼睛從內閣裏走出來,摸索著走到秋君藥身邊,揚起臉看他:
“父皇在看什麽呢,兒臣也要看。”
“景秀怎麽醒了?”秋君藥的思緒被打亂,但卻不以為意,帶著笑意把秋景秀抱起來,“父皇吵到你了?”
“不是。”秋景秀趴在秋君藥肩膀上,帶著睡意小聲嘟囔:“雨下的太大了,風也吹窗戶,兒臣冷的睡不著。”
“父皇陪著你,你就能睡著了。”秋君藥把秋景秀抱上床,笑著看在他被子裏蹭來蹭去聞味道的秋景秀,忽然道:
“景秀,你想和哥哥們一樣,當太子嗎?”
“.....當太子?”秋景秀從被子裏探出一雙圓溜溜的眼珠子,想了想,道:“當太子可以一直陪著父皇嗎?”
“......恐怕不行。”秋君藥道。
“那兒臣不要當太子。”秋景秀舉起手,躍躍欲試:“兒臣長大以後,想做像來福公公那樣的,能每天和父皇在一起的太.......”
秋君藥一把捂住秋景秀還未說出口的兩個字:“........”
這話可不興說啊寶。
父子倆正玩鬧間,忽然剛才被提到的來福公公走了進來,隔著幾米的距離,低聲道:
“陛下。”
他頓了頓,輕聲道:“國師殿那邊.....二皇子和四皇子出事了。”
床帳內短暫地安靜了片刻,幾秒鍾之後,床幃被猛地掀開,露出了秋君藥那張向來波瀾不驚、此刻卻帶著些許緊張的臉:
“他們.......怎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