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冰釋

秋景明是在一陣劇痛中清醒的。

身上的傷痛讓他無論如何也睡不好, 皮膚上牽引起的每一寸痛楚都好像能直擊大腦皮層深處似的,令他的太陽穴突突地跳動起來。

他幾乎都不敢隨意亂動, 因為一動, 身上的衣服布料就容易摩擦皮膚,像是有火在燒,讓他難受極了。

在極其虛弱間, 他動了動幹裂起皮的雙唇,說出了那句昏迷已久的人都會說的台詞:

“水.......”

他的聲音很啞, 很低,而此時朦朧的床帳外,隔著十幾米處才站著兩個低著頭打瞌睡的宮女太監, 殿內靜悄悄的,似乎沒有人能聽到他虛弱的喊聲。

而光是一個微微啟唇、發出聲音的動作,都耗盡了秋景明的所有力氣, 他不由得又昏睡了過去, 直到再次醒來的時候,天色又暗了不少,像是風雨欲來。

此時的他已經處於微微脫水幹渴的狀態,但他發出的動靜還不足以讓人注意到他,還以為他此時還在睡著, 因此還是沒有人給秋景明遞水。

就在秋景明陷入絕望,以為自己就要被活活渴死的時候,床帳忽然被人撩開了,露出一張清麗秀致的臉。

撩床帳的人似乎沒有想到秋景明已經醒了,漂亮的細眉微微皺起, 詫異了一瞬,隨即回過頭, 對秋君藥道:

“陛下,您快來,景明他醒了。”

秋景明還沒來得及說話,一陣溫和熟悉的男聲由遠及近,很快傳入他的耳朵裏:

“他睡了一天,也該醒了。”

說罷,秋君藥便撩起另一邊的床幃,整張臉就這樣出現在秋景明麵前:

“好點沒。”

秋景明前兩天一直處在昏昏沉沉的狀態,不知道自己現在在哪裏,也不知道秋君藥一直在陪著他,聞言愣了很久,才艱難地點點頭:

“孩兒問父皇安。”

“這個時候還行禮啊。”秋君藥忍不住笑。他把秋景明微微扶起來,讓秋景明側躺在他大腿上,更舒服一些,溫言道:

“渴了嗎?”

秋景明點點頭。

見秋景明點頭,秋君藥摸了摸他的頭發,眼底不知是疼惜還是歎息,隨即抬頭道:“景秀,端杯水過來。”

“來啦!”一聲脆生生的童音打破了略微溫情的氣氛,下一秒,秋景秀雙手捧著頭頂頂著的一碗水,蹦蹦跳跳地跑過來,從秋君藥和引鴛的中間探出一個小腦袋:

“父皇,水來了!”

“沒灑,真棒。”秋君藥習慣性地誇了他一句,接著從秋景秀的頭頂接過水碗,全然沒注意到秋景明陡然變化的眼神:

“來,喝水。”

秋景明看了一眼趴在床邊打量他的秋景秀,快一個月不見,秋景秀身上的衣服更加華麗,不僅繡上了更複雜的花紋圖案,連脖子上戴的也是赤金重瓣並蒂牡丹盤螭項圈,上麵的紅寶東珠隨著他胸膛起伏的動作發出輕輕的晃動脆響,手腕上戴著的琉璃翠鐲襯的皮膚愈加白皙晶瑩。

“......”

許是察覺到內心的心緒再次有難平的衝動,秋景明趕緊垂下眼,試圖想要伸手結果秋君藥遞過來的碗,卻被秋君藥拖著下巴按住了:

“別動。”

秋君藥說:“朕喂你。”

秋景明還不習慣秋君藥這麽溫柔地對待他,全然不記得幾天前是誰點燈熬油地照顧他,就這樣別別扭扭地被秋君藥喂完水,吃過飯,又不吱聲了。

太醫每日都會來給他檢查上藥,秋君藥聽完齊太醫說大皇子暫時無大礙之後,便給一直趴著不吭聲的秋景明掖好被角,低聲道:

“看你一臉疲憊,父皇就不打擾你了,你好好休息吧。”

說完,秋君藥站起身就想離開。

但就在就君藥起身的那一刻,衣角忽然又被人拉住,從剛才看到秋景秀起就一直沒有吭聲的秋景明忽然開了口:

“父皇。”

他說:“孩兒能和你單獨呆一會兒嗎?”

“孩兒一個人睡,有些害怕。”

“........”

秋君藥驚訝地回過頭,看了一眼眼神躲閃、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的秋景明:

“你........”

他本想說你多大了怎麽還想和我一起睡,但話到嘴邊又被咽下,反而換成了一句:“你想和我單獨呆著?”

“.........嗯。”秋景明鼓起勇氣,抬起頭:

“不可以嗎?”

“......可以是可以,不過今日是你母後生辰,朕還打算回宮陪他過生日。”秋君藥摸了摸他的頭,溫聲細語:

“要不朕明日再來陪你,好不好?”

“.........”見秋君藥果然如意料中那樣拒絕了他,雖然秋景明不抱希望,但還是像個淋雨的小狗,失落地垂下了頭。

他扯了扯嘴角,似乎是想擠出一抹笑,但竟無論也笑不出來,片刻後直接將頭埋進被子裏,不吭聲了。

.......但手還死死地抓著秋君藥的衣袖,不肯鬆開。

秋君藥:“........”

他抬頭看了引鴛一眼,引鴛也在看他,片刻後,引鴛對著秋君藥點了點頭,做了個口型,一向溫柔的眼底像是在說“你去陪孩子吧”。

“.........”見引鴛都主動退讓了,秋君藥也不好在說什麽,何況他本來就放心不下秋景明,動作一頓,正想答應秋景明的話,卻聽身邊忽然傳來一聲小小的帶著稚氣的話語:

“父皇,你去陪母後吧。”

秋景秀仰頭看著秋君藥,眼睛圓圓的亮亮的,像是個漂亮的小貓崽子:

“景秀今晚留下來照顧他。”

“.......你?”秋君藥忍不住笑:“你能照顧好哥哥嗎?”

“我,我當然可以!”秋景秀鼓起臉,像是生氣了:

“我這幾日跟著齊太醫看了好多醫術,連齊太醫都誇我厲害呢!”

“是嗎?”秋君藥自然願意寵著崽子,盡管他說的隻是一些語,但還是配合地問了問一旁的齊太醫:

“齊太醫,這是真的嗎?”

“是的,陛下。”剛給秋景明換完藥的齊太醫停下收拾醫箱的手,拱手搖頭道:

“老臣慚愧,這幾日犬子一直和七殿下在一起,我們老齊家特殊的望聞問切本領,都快被七殿下學光了。”

沒人不喜歡恭維,何況誇得還是自己的崽子,秋君藥忍不住勾唇樂了,摸了摸將下巴擱在自己大腿上的秋景秀,輕聲道:

“我們小七這麽厲害啊。”

“嗯!”秋景秀用力點頭,驕傲道:“那當然!”

他抓著秋君藥的指尖,用力晃來晃去,像是在祈求:

“父皇,父皇你就答應我吧父皇,求你了!”

說完,秋景秀合起掌心,一雙杏眼bulingbuling地閃著光,讓人忍不住心軟:

“求你了父皇。”

麵對秋景秀的祈求,秋君藥自然是好好好行行行。

他千叮嚀萬囑咐秋景秀要和哥哥好好相處,秋景秀聽的不耐煩,連拖帶拽地將他推出門去了,最後還指使太監和宮女把蘭竹殿門關上,還用身體堵著門不讓秋君藥進來,勢要讓秋君藥和引鴛兩個人過上一個沒有打擾的二人世界。

對於秋景秀的行徑,秋君藥還能怎麽辦,還不是笑著學會原諒。

而躺在**的秋景明顯然並不相信秋景秀說的會照顧他的話,思來想去,索性眼不見為淨,直接喝了藥,倒頭就睡。

秋景明受了傷吃了藥,藥有鎮定安神的功效,他便十分嗜睡,等到再次醒來的時候,窗外已經下起了雨。

雷聲夾雜著雨聲,像是群像踩踏著宮殿頂薄薄的一層琉璃瓦,秋景明這睜眼看著周圍漆黑的不見五指的環境,攥著被子的掌心微微出汗,不知道為什麽,忽然有些焦慮發作。

隨著嘩啦啦的雨聲越來越急,天邊的雷聲也愈發頻繁,等到第四次雷聲從天邊炸響的時候,秋景明飆到極速的心跳像是要爆炸了一般,他猛地抓起被子,蓋在自己的頭頂,試圖想要捂住自己的耳朵,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低叫,連手臂都在神經質地顫抖著,像是驚恐發作了一般。

“.......你怎麽了?”

忽然間,一聲不知道從哪裏傳來的聲音打破了漆黑冰冷的範圍,很快,一絲燭火亮起,秋景秀輕輕鬆鬆地抓起秋景明頭頂上蓋著的被子,一臉茫然地看著麵色慘白的秋景明:

“你身體不舒服嗎?”

秋景明咽了咽口水,搶過秋景秀手裏的枕頭,正想強裝鎮定說自己沒事,但下一秒,像是山崩般的巨大雷聲再次將他的自尊心擊了個粉碎:

“啊!”

秋景明驚恐地叫出聲,抱緊枕頭,像個鴕鳥般捂住耳朵:

“把窗戶關上!”

“.......”

秋景秀慢半拍地反應過來秋景明好像怕打雷這件事,他眨了眨他的卡姿蘭大眼睛,放下燭火,跑過去,將蘭竹殿的窗戶全部關上,又讓宮女和太監點起燭火,弄出點人氣:

“好了。”

秋景秀跑的渾身是汗,說話的時候還有些氣喘籲籲:

“窗戶都關上了。”

“........”秋景明敏感地動了動耳朵,等確認打雷的聲音小了一點,才像個蝸牛似的探出殼,試探性地抬起頭。

然後下一秒,有一個能擊穿人耳膜的驚雷炸響,把秋景明搖搖欲墜又緊繃的神經炸的灰飛煙滅。

眼看秋景明又有驚恐發作的前兆,秋景秀趕緊伸出手,捂住了秋景明的耳朵,聲音低低:

“不怕不怕。”

他說:“父皇就在隔壁,你要是實在害怕,我就叫他過來。”

秋景秀的聲音還帶著些許稚嫩,但卻像極了秋君藥,沉穩有力,聽了秋景秀的話之後,秋景明果然緩緩平靜下來,連身軀也不再顫抖了。

見秋景明冷靜下來了,秋景秀又跑去拿秋君藥囑咐人煮好的湯,一勺一勺喂秋景明喝下,才放下心來。

“你好點了嗎?”

看著秋景明的臉色逐漸恢複些許血色,秋景秀趴在他床邊,打了個哈切:

“雨還得下會兒,你睡吧,我守著你。”

“.......”秋景明沒想到秋景秀是真的遵守承諾,一直在床邊守著他,聞言都顧不上害怕了,驚訝地挑起眉,猶豫了片刻,方道:

“你剛剛.......一直在這裏?”

“不然你以為我怎麽能馬上發現你不對勁?”

秋景秀理所當然地反問:“父皇和母後前幾天輪流守了你好幾夜,我擔心他們身體吃不消,所以才來的。而既然答應了他們,我就會遵守承諾。”

“.......”秋景明尷尬:“我還以為你隻是說說.......”

他頓了頓,心中不知為何,忽然湧起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謝謝。”

本以為謝謝兩個字會很難說出口,但沒想到說出口的那一刻,也沒想象中的那麽難。

說完這句話,秋景明自己都愣了一下,而秋景秀更是詫異,兩個人麵麵相覷片刻後,不知道為什麽,又同時笑開了。

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在笑什麽,但也許親緣就是有這樣的魔力,能讓兩個之前根本沒有接觸過的人,能這樣自然地待在一起,相處於一個屋簷下。

“外麵冷,你上來睡吧。”看著秋景秀一直趴在床頭睡覺,秋景明的心也不是石頭做的,想了想,還是邀請秋景秀一起上來休息:

“我小時候生病的時候,都沒有人這樣守著我。”

他臉上的笑意緩緩收去,變成了淡淡的苦澀:“父皇他總是待在丹房,母妃也不管我,每次生病打雷的時候,我都很害怕,害怕自己就會這樣悄無聲息地死掉,沒有人管我。”

“我也是。”秋景秀爬上床,趴在他身邊,玩著肩膀上的頭發,老神在在道:

“我之前在冷宮的時候,也怕自己就會這樣死掉。”

“我那時候吃不飽穿不暖,是六哥哥一直照顧我,他還找了個快要病死的狼崽和我作伴,把沒有餿掉的飯菜讓給我吃.....”

秋景秀的語氣也逐漸低落下去:“可是六哥哥後來也死了,我甚至不知道六哥哥被埋在了哪裏。”

“要不是父皇把我從冷宮裏帶出來,我肯定也和六哥哥一樣,早就死掉了。”

“.......”秋景明傻眼了。他不知道怎麽自己的訴苦大會忽然變成了比慘大會,想了想,好像覺得秋景秀比自己慘多了,瞬間有些心理平衡。於是他笨拙地伸出手,拍了拍秋景秀的後背:

“別難過。”

他說:“你不是還有幾個哥哥嗎?”

秋景秀還是不說話,趴在**,用手背捂著眼睛,肩膀微微**著。

秋景明以為他是哭了,不由得有些著急,腦子忽然一抽,想也不想,就直接開口道:

“你還有我啊!我不也是你哥哥嗎!”

他急的抓耳撓腮:“我,我也會照顧你啊!”

秋景明似乎也意識到自己之前錯的離譜,遭了這麽一大刑,他也不敢再惹秋景秀了,說話也盡揀著好聽的說,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說的是真心還是假意,支支吾吾道:“之前的事情,就,對不起,我就是,嫉妒父皇對你好,所以才......就,真的對不起.........”

雖然現在也還是挺嫉妒,但是秋景明不敢說。因為他嚐到了嫉妒的苦果,也確實是真心實意地在後悔。

秋景秀聞言,肩膀果然不抽了。許久之後,他才抬起頭,用泛紅的眼睛看了局促不已的秋景明一眼,忽然笑了一下。

那笑意有些高深莫測,秋景明這個頭腦單純的看不懂,隻覺後背發麻,不由得出聲道:

“你笑什麽?”

“沒什麽。”秋景秀像是個沒事人一般,收了眼淚,仰頭倒下睡覺,閉上眼睛,像是不想再多說什麽似的,沒有再開口。

秋景明撓撓頭,不懂秋景秀這個六歲多就有八百個心眼子的小孩。此刻兩個人都沒有說話,秋景明才遲來地對自己剛才著急忙慌、急赤白臉道歉的行為趕到些許尷尬,臉色燙紅,不敢再看秋景秀那張似笑非笑的臉,趕緊別過臉去,假裝睡覺。

正當他假睡變真睡、睡意昏沉、就要沉入夢鄉的時候,耳邊忽然傳來一陣低低的聲音,像是有人湊近了他,在小聲說話:

“哥。”

溫熱的呼吸聲撲在耳側,驚的秋景明忍不住一個激靈。他下意識睜開眼,見秋景明正趴在他麵前,笑的像個無害的垂耳兔,脖頸上瓔珞圈折射的光彩比他的眼睛還要黯淡幾分,而他聲音小小的,帶著柔軟單純的稚氣:

“我們......握手言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