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他又沒證據。”
“二公子, 臨江閣到了。”
京城朱雀街旁最大的酒樓——臨江閣正門口,停了一輛低調但不失華美的馬車。
等馬車上的車夫拉緊了轡, 令馬匹停步, 不一會兒,隨侍的侍衛翻身下馬,走到馬車邊, 抬手掀開黑紫色的車簾,露出了裏頭一張俊秀的少年臉龐。
那少年端坐在馬車中, 閉目養神,聽到停車的動靜,緩緩睜開了眼睛。
他的長相和當朝的君主秋君藥極其相似, 同樣的鳳眼薄唇,鼻梁高挺,一雙眉毛斜飛入鬢, 無端透出些許淩厲。
但仔細看, 除了五官的精致度相似,那少年身上所散發出來的氣質卻和秋君藥截然不同,透著絲絲縷縷的沉鬱,連帶著一雙漂亮的眼睛也自眉梢吊出淡淡的死氣來,一副對一切事情都十分不耐的模樣。
長隨白墨見秋景和睜眼, 抬手再度稟告道:“二公子,臨江閣到了,屬下扶您出來吧。”
“嗯。”秋景和俯身踏出馬車,在陽光灑在他白皙麵龐上的那一刻,他周身的沉鬱氣質慢慢被這陽光消融, 令他重新披上了一層溫和的假麵人皮。
“真難為他了。”秋景和抬眼,打量了一眼臨江閣上的燙金邊, 似笑非笑道:
“他這個屁股和腦袋裝反的蠢貨居然還能想到這種地方,著實讓本殿下有些吃驚。”
白墨已經不是第見識到自家殿下的陰陽功夫了,冷靜地開口道:
“公子,快些進去吧,我們已經比約定的晚了一刻了。”
他說:
“說不定此刻的大殿下,正在大發雷霆呢。”
不出白墨所料,秋景和剛踏入約定好的包廂門內,迎麵就飛來一雙筷子,正正紮向他的命門,要不是一旁的白墨反應快,用刀幫自家主子格擋開,秋景和說不定當場就被戳瞎了眼睛。
“哪來的那麽大火氣,”
在遇到不喜歡的人時,秋景和就像是換了個人,麵上端的是一副笑意盈盈的麵孔,讓人生不起氣來:
“氣大傷肝。”
“知道會惹我生氣還這般遲。”秋景明斟了一杯酒,自飲半杯,末了沒好氣地翻著白眼道:
“你天生就是來和我做對的。”
在秋景秀沒有出現時,秋景和一直是秋景明眼中的假想敵,兩個人很少有心平氣和坐下來聊天的時候,一碰麵就上嘴皮子碰下嘴皮地拌嘴互懟,好像看見對方高破防,是一件多開心的事情一樣。
不過,今時不同往日,他們因為一個共同的“敵人”,而莫名其妙地站在了同一個戰線上:
“這次你來,想好怎麽幫我沒有?”
看著秋景明一副“幫他是理所當然”的表情,秋景和在心理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一展折扇,遮住了嘴角的冷笑:
“你想我幫你什麽?”
“你別和我裝傻。”秋景明平時就不喜歡秋景和一副狐狸般滿是算計卻又裝的正人君子的模樣,酒杯砰的一下敲在了桌麵上,連帶著杯中的酒液也傾灑而出,惹得秋景和下意識皺眉:
“弄死秋景秀,你有法子沒有?”
聽著這毫不掩飾的話語,向來懂得喜怒不形於色的秋景和很想歎氣,但是又不好當著秋景明的麵歎出來,隻能有樣學樣地給自己也倒了一杯酒,一口飲下:
“你想怎麽做?”
“要不找幾個刺客,找個機會把他殺了?”秋景明凝眉:
“三月春獵就是個不錯的時機。”
秋景和:“.......”
他到底該誇秋景明傻還是聰明呢.......
深藏在心裏的那口濁氣終於忍不住歎了出來,但這次秋景和沒有再掩飾,指尖撥弄著掌心的青瓷酒杯,看著上麵微微浮起的花紋觸感,聲音低低的:
“等到三月春獵,黃花菜都涼了。”
他慢聲道:“雖然秋景秀現在不會說話不會寫字,無法指認當時是你推他入水......”
秋景和頓了頓,終於抬起眼,看向一直未曾用正眼看過的大哥:“但一時不代表一世,他現在不會說話,不代表以後不會說話,萬一等到三月春獵那時,秋景秀已經學會了說話,和父皇指控你,你該怎麽辦?”
“.......”
話音剛落,果然沒想到這層的秋景明的眉頭就緩緩皺了起來,幾乎能打起死結。
他握著酒杯的手緩緩握緊,片刻後,酒杯的杯壁上就緩緩浮現幾道裂縫,鮮血順著縫隙淌下來,觸目驚心。
秋景和裝沒看到,站起身,負手走到包廂前,低頭看著樓下尚未盛開的桃花:
“我給你指一條路吧。”
“什麽路?”秋景明這回真是走投無路,一聽到還有方法,趕緊急急地抬起頭問:
“有辦法嗎?”
“用毒。”秋景和緩聲道。
“什麽?!”秋景明不可置信地瞪大眼:“下毒?”
“嗯。”秋景和說:“下毒,是最神不知鬼不覺的方式,比行刺要隱蔽些。”
“可是我要怎樣下?”秋景明習得的歪門邪道要比秋景和要少,心思也比秋景和淺,煩悶道:
“我現在根本接近不了秋景秀。”
“.......誰讓你親自去給他下了。”秋景和無語,歎了一口氣,片刻後加重了語氣:
“找他身邊的人即可。”
“身邊的人?”秋景明迷茫地看著秋景和:“誰啊?”
“......父皇寵愛秋景秀,他落水得了風寒之後,照看他的人比往日多了一倍。”
秋景和靠在窗前,風吹過他額角的發絲,襯的他麵如冠玉,但吐出的話語卻不帶一絲感情,涼涼道:
“給他煎藥的宮女裏,有一個,是從小服侍你長大的小太監的對食。”
“.......”在聽明白秋景和話語裏的意思之後,秋景明豁然一聲站了起來,死死地盯著秋景和看了片刻,隨即轉身就想走。
“做隱蔽一點。”
在這時,秋景和忽然叫住了馬上要離開的秋景明,語氣透不出情緒:
“別直接在藥裏下毒,最好找個不難發現的東西.......比如壺嘴帶毒的藥壺之類的,毒藥也別找一招斃命的,找個吃下後中毒症狀與風寒高熱無異的,悄無聲息地把人解決了。”
“知道了。”秋景明一向看不慣秋景和這幅大權在握的樣子,不耐煩地應了一聲,出去了。
看著秋景明消失在了視線之內,一直隱藏在角落裏沒什麽存在感的白墨這才抬起頭,語氣一如既往的冷靜:
“二公子.........大殿下他,會被發現嗎?”
“肯定啊。”秋景和閉上眼,感受著風刮過臉龐時那股沁涼,不知何時,他也被自己的陰狠程度嚇了一跳,久久難以平息:
“父皇他已經不是原來那個父皇了。”
他這句話說的有些意味不明,白墨沒聽懂,以為他隻是在說秋君藥性情大變的事情:
“若是事敗之後,大殿下供出公子來,可如何是好。”
“他又沒證據。”秋景和扯了扯嘴角冷笑,片刻後發現自己笑不出來,便放棄了:
“算了,不想他了,讓他們狗咬狗去吧。”
秋景和一展折扇,搖了搖頭,直接離開了這處讓他覺得呼吸不暢的地方:
“走吧。”
他說:“我得進宮去見見父皇。”
“為何要見?”
“父皇已經懷疑我和景明有所勾連了,但越是到這時候,越是不能在他麵前隱身,否則他隻會覺得我心虛,從而加深懷疑。”
秋景和被白墨扶上馬車:
“何況秋景秀還是我救起來的,於情於理,我都該去看看他。”
白墨想了想,點了點頭,“還是主子思慮周全。”
秋景和命他放下簾子,隨後坐進了馬車裏,緩緩閉上了眼睛。
他覺得頭有些痛,連太陽穴也輕輕鼓脹著,每一根神經都和良心一起,接受著沉重的淩遲和拷打。
此時此刻,秋景和按壓著太陽穴,隻能在心裏告訴自己——身在帝王家,本就沒有多少真情可言,若他此刻不自保,那麽等秋景秀登上皇位,死的便是自己。
他這麽做,也隻是想活下來而已。
他沒有錯。
等到了皇宮,秋景和甚至不用猜,直奔披香殿,果然在披香殿內找到了正在照顧秋景秀的秋君藥。
秋景秀病的有些重,整個人都燒的渾渾噩噩的,一張小圓臉蛋紅彤彤的,像是某種柔軟無害的小動物,又像一坨軟趴趴的溏心蛋,趴在秋君藥的肩膀上,小聲嚶嗚著。
秋君藥抱著他,在內殿來回走著,掌心拍著他的背,小聲哄著他什麽。
殿內的門窗都關的有些嚴實,就是怕漏風導致秋景秀病情加重,秋景和這個半大少年正是火氣旺盛的時候,剛進去還有些不適應,渾身被蒸出了一身熱汗:
“父皇。”
聽見有人在叫他,秋君藥回過頭,見是秋景和,有些詫異:
“你怎麽來了?”
“來給父皇請安。”秋景和在秋君藥麵前一直是那副溫順恭謹的模樣,撩起衣袍跪在地上:
“順便來看看七弟。”
“你倒是有心。”聞言,秋君藥緊皺的眉頭慢慢舒展開,原本看向秋景和的麵上也帶上了些許笑意:
“也多謝你,當日救了景秀。”
“應該的。”秋景和頷首。
似乎是聽到了父皇在和別的人講話,秋景秀在迷迷糊糊中睜開眼,含糊地喊了一聲爹爹,被敏銳的秋君藥發現:
“景秀醒了?”
他軟下語氣:“母妃做了梅花糕,餓的話,爹爹帶你去吃好不好?”
許是在病中,秋景秀什麽也不想吃,渾渾噩噩地搖了搖頭,固執地叫著為數不多的會念的囈語:
“爹爹。”
“爹爹在啊,景秀。”秋君藥看著秋景秀難受的樣子,自己也心疼,順口道:
“二哥哥也來看你了,那麽多人關心景秀,景秀早點好起來好不好?”
“二........哥哥。”秋景秀雖然話不清楚,但簡單的幾個單詞還是會念,也大概知道誰是二哥哥,聞言艱難地抬起頭,看了秋景和一眼:
“哥........哥。”
看著秋景秀迷迷糊糊的小臉龐,秋景和的良心又再次揪做一團,隻不過麵上任舊不顯:
“景秀。”
他說:“哥哥來了。”
秋景秀嗓子疼,喊完哥哥之後就默然不語,雙臂緊緊地扒著秋君藥的脖頸,就睜著黑潤的眼珠,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他不害怕我和阿鴦之外的人。”
秋君藥驚訝了一下,片刻後又笑:
“許是他認出來了,是你救的他。”
言罷,秋君藥走到秋景和身邊,讓他起來,然後將病的懵懵懂懂的秋景秀抱起來,放到秋景和懷裏:
“既然他喜歡你,你便幫忙抱抱他,朕手也酸了。”
秋景和還是第一次抱人類幼崽,身體不由自主地僵了一下,但當視線落在秋景秀黝黑似水晶葡萄似的眼珠時,又忍不住伸出手,捏了捏秋景秀白嫩柔軟的臉蛋。
秋景秀很乖,任由他捏,片刻後支撐不住,將頭擱在了秋景和的胸膛上,輕輕的呼吸著。
灼熱的氣流順著脖頸一路向上攀爬,抱著懷裏這個暖呼呼的糯米團子,秋景和有些僵硬,又有些不知所措,還有些.......
奇怪的感動。
他的母妃慧妃未曾給他誕下弟弟,唯一的五妹妹也夭折了,他沒有抱過像秋景秀那樣的人類幼崽。
擁抱的感覺有些奇怪,但並不討厭。
就在秋景和的心忍不住軟下來,想要學著秋君藥,抱著秋景秀哄他休息的時候,原本趴在他胸口的秋景秀卻忽然警覺地皺起鼻子,隨即用力嗅了嗅他身上的味道,緊接著,毫無征兆的放聲大哭起來。
秋君藥正被引鴛扶在座位上,任由引鴛給他揉肩膀,聽到秋景秀的哭聲,忍不住抬眼看去,詫異道:
“怎麽了?”
“兒臣.......兒臣也不知道。”秋景和明顯也很傻眼,不知道為什麽剛才還好好的,不到一刻秋景秀就開始哭了,手忙腳亂地解釋:
“他就,忽然哭了.......我也不知道為什麽........”
“我來吧。”引鴛走上前,將秋景秀從秋景和懷裏帶出來,但此刻的秋景秀誰也不信,隻要秋君藥,秋君藥隻好再度攬過崽子,抱在懷裏輕哄。
不知過了多久,許是哭累了,秋景秀慢慢閉上眼睛,昏睡了過去。
引鴛湊到秋君藥身邊,給秋景秀擦臉,秋君藥則有一搭沒一搭地拍著崽子的小肚皮,抬起頭,看向難得有些驚慌失措的秋景和,笑:
“別緊張,他不討厭你,朕也不會這樣一件小事,責怪你。”
秋景和聞言,勉勉強強放下心來,聲音低低的,有些不知所措:
“兒臣隻是怕父皇誤會。”
“誤會什麽?”秋君藥問:“朕又沒有懷疑你,你怕什麽?”
“父皇.......”秋景和被秋君藥這一句話說的麵色大變,不知道秋君藥這句話是不是意有所指,後背的熱汗流的更歡了,噗通一下跪在地上:
“兒臣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是什麽意思?”秋君藥看他一眼,饒有興趣。
“兒臣,兒臣.......”一向能言善辯的秋景和被秋君藥三言兩語地說的緊張不已,要不是他跪著,早就暴露了雙腿打戰的事實:
“兒臣真的沒有對景秀不利!”
“......哈。”秋君藥聽著他的話,愣了一下,片刻後忍不住笑了:
“朕又沒說你有了壞心思。”
他看了引鴛一眼,默契地將秋景秀放到引鴛的懷裏,隨即負手,慢慢地踱步走到秋景和的身邊,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
“景秀不討厭你,我知道。”
“是,父皇。”秋景和道:“作為兄長,我也喜歡景秀。”
“但每一個人都不可能是金子,做不到人人都喜歡。”秋君藥伸出手,摸了摸秋景和的腦袋瓜,輕聲道:
“你知道景秀剛剛為什麽願意讓你抱,但卻又忽然哭了嗎?”
秋景和感受著頭頂上覆著的手掌的溫熱,怔了一下,片刻後才慢半拍地搖頭:
“兒臣不知。”
“景秀這個孩子,雖然不會說一句完整的話,也不會寫字,但是他能分辨誰對他好,誰對他壞,表達喜惡的方式也很簡單,除了笑容,就是哭泣。”
秋君藥久久地凝視著秋景和:
“他不討厭你,但——你身上有他討厭或者害怕的氣息,所以他才忍不住哭了。”
“........”秋景和聞言,不知想到了什麽,心中驟然咯噔一下,還沒等他反應過來,麵前的秋君藥就彎下了腰,和跪著的他平視,語氣很冷靜:
“景和,你老實告訴父皇——你在進宮之前,是不是見過什麽人?”
秋君藥的指尖搭在秋景和肩膀上,附耳時的氣息低低,異常的穩重,卻讓秋景和的心瞬間墜到穀底,心髒快速跳動像是隨時會爆炸:
“朕懷疑.......這個人,就是對景秀不利的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