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孫楚夜半來尋沈香, 是她始料未及之事。
小郎君從未有過冒犯與唐突,待她一直都很守家姐的禮。
門一打開, 鼻青臉腫的小郎君朝沈香討好一笑, 虎牙亮晶晶的,金日一般耀眼,把陰雨天的夜都照亮了。
見他滑稽模樣, 沈香撲哧笑開:“大半夜的, 阿楚來做什麽?”
“小香姐別忙著笑,我快凍死了!你放我進去擋擋風!”孫楚怕冷得很,瑟縮肩膀,抖得猶如羽翼沾濕了的雛鳥。
老實說,他半點都不把沈香當尋常小娘子看,他喜歡同沈香接觸, 喜歡對她撒嬌。
孫楚第一次對一個女子這樣親厚,在懵懂未知情愛的年紀, 他以為沈香應當就是他往後妻子的雛形。但今日得她庇護, 躲入她羽翼之下時, 孫楚豁然頓悟——他把她當親昵的長者,他是真把她當成異姓姐姐了。
想起方才爹娘的囑咐,孫楚心生熱切,又倉皇無措。
該怎麽開口啊?
沈香迎他入門, 挑揀了一條幹帕子遞去:“瞧你, 一頭濕, 快擦擦雨水。”
“噯!”孫楚傻笑。
“說吧,有什麽事兒, 明日都捱不到,非得今天來?”
“我想想怎麽說……阿娘在生我之前, 落過一個孩子,是個娘子。爹娘傷心不已,直到我出世才慢慢好起來。那個,我一直覺得,我命裏是該有個長姐的。”孫楚磕磕巴巴地講,“白日凶險,您不顧自身安危,為我出麵求情討饒。我仿佛明白了,從前為何與小香姐一見如故,我隱約間把你認成了我的家姐,也覺得你就是我的親人。哈哈,這樣說有點厚顏無恥,好似強行要和小香姐沾親帶故。”
聞言,沈香也噙笑,柔聲說著落寞的事:“其實我從小到大隻有兄長,沒有弟弟妹妹。兄長辭世後,我便是一個人了。我同你很有眼緣,故而一見著你,就把你認下,攬來當了小輩。我也很歡喜,能夠結識阿楚。”
這句是沈香的真心話,她如今看開了,不必依照世情的擺布,把隱秘心緒藏著掖著的。
正如她和謝青的恩怨和解,她也能坦誠地對孫楚表露心跡。
她喜愛孫家的每一個人。
像是天道要補償她苦難的一生,特地給她尋了這麽相親相愛的家宅,救贖她千瘡百孔的心。
她的命,說不好,又很好。沈香已經很知足了。
沒吃過糖飴的孩子,隻要有那麽一小塊甜意蔓延舌尖,就能順著咽喉滑入心底。
很甜很甜。
也正因如此,她才會那樣珍視謝青,奮不顧身救贖他。
“您的父母親……”
沈香遺憾地搖搖頭:“他們早早相繼仙逝了。”
“真的?!您是孤女嗎?!”或許是孫楚臉上的喜色太甚,他自打嘴巴,道歉,“不不,我沒有高興的意思,我隻是、隻是……”
“阿楚,你今日有點奇怪。”
“嘿嘿。”孫楚撓了撓頭,“今晚爹娘同我商議了,就是咱們孫家想認小香姐拜個幹親,你看可以嗎?往後你就是我幹姐姐,我爹娘就是你幹爹幹娘,我們舉家都把你當自家小娘子,一定會待你好的!”
沈香錯愕地看了孫楚一眼,眼底心緒翻湧。
她不開腔,孫楚心裏打鼓,一時又後悔自己的莽撞,忙蔫頭聳腦致歉:“抱歉抱歉,我不是刻意占小香姐的便宜,要是你不願意那便算了……千萬別和孫家生疏啊!我都是開玩笑的。”
他著急地辯白自己的真心,一點心意都剖出來給沈香看。
他們說話沒有半點京城官宦圈子裏的機鋒與圓滑,隻有鄉鎮人家的質樸與真誠。這樣好、這樣好的人家,她真的可以融入,成為他們的一份子嗎?
沈香的鼻腔發酸,心腔子滿漲。嗓子像是含了一口酸梅汁子,澀得她牙關都生津。一低頭,眼眶就莫名發熱了,潮意太重,淚珠子忍不住順著眼睫滑落,她沒能攔住。
明明不想在弟弟麵前丟臉的。
可是,可是。
於是,沈香低下頭,竭力忍耐,肩頭都在發抖。滿腔的委屈,忍了這麽久的委屈,終是在一瞬息決堤。
雙手緊攥於膝上,指節被她捏得發白。鬆了又皺,皺了又得體地撫平。
接著,一滴又一滴的眼淚落於衣布上,洇出一點又一點的深色。丟臉了嗎?
還好有雨聲遮蔽她的狼狽,還好眼前就孫楚一個人。
沈香似乎明白了,為何她明知謝青會來,還這樣舍不得孫家。
因為,她早就把他們當成了家人。
她喜歡孫楚朝陽一般的開朗熱烈,喜歡孫嬸娘事無巨細的關懷,也愛東翁孫晉如山海一般豁達淡然的性情。
她還能再次擁有家人嗎?從前她依仗謝青和謝祖母的庇護,今日她又有了幹爹和幹娘。
她這樣苦難的命,不會帶累旁人嗎?
可是,沈香真的很喜歡孫府裏的人。她好不容易找到的歸巢,她不想放手啊。
“別、別哭啊……”孫楚以為自己開罪沈香了,懊惱不已。怪道他爹娘不敢來問,要逼他來同沈香說。
是苦差事啊!可別讓他和小香姐的關係生分了。
孫楚歎氣:“對不住小香姐,就、就當我是胡說八道!”
“求之不得!”沈香抬眸,一雙杏眼潮紅,她吸了吸鼻尖子,笑答,“我很樂意同孫府攀幹親,我求之不得。”
“啊!真好哈哈哈!”孫楚提燈出門,“那我給爹娘報喜去,他們說要是小香姐答應,還得找人算個日子,好好擺一場認親酒,讓鄉裏鄉親都知曉這事兒的。我們很看重您的,決不能糊裏糊塗認下來,委屈到阿姐。你等著,過幾日我來知會阿姐。”
“好,夜很深了,你快去睡吧。淋了一身雨,仔細著涼。”
今日,多虧謝青,沈香學會了誠實。不再被世俗牽絆,不再隨波逐流。
她坦然包容一切,也從容接納所有。她一直以為命運是黑暗的,但隻要活著就有希望,就會遇到不同的人與事。
當初,感激謝青與謝祖母日複一日的關照,把她從瀕死的境況裏解救出來;今日,她也感謝孫家的慈和,收留了無家可歸的她,給了她一個棲身之所。
再無所求了。她的命,真的很好很好了。
“嗯!”孫楚傻笑離開,足下如踏雲端,一重綿軟。
他不小心想到了孟東城,要是讓這小子知道沈香成了他幹姐姐,他不會跪在孫府門口一心要當孫家幹兒子吧?這小子還真可能做得出來!
而他爹耳根子軟,要是真讓孟東城得逞該怎麽辦?!
那是他的姐姐啊!有孟東城什麽事呢?!
稚氣的孫楚臉上頭一次出現狠厲,他轉了轉手腕骨,切齒哼哼:“改日找機會套他麻袋,再他娘的胖揍一頓!”
……
幾日後,謝青依照獵鷹白玦的指引,登上了一處山頭。
荒郊野嶺,濃蔭蔽天,山巒離縣城很遠。遠處零星幾點炊煙嫋嫋升騰,和雨後山霧融為一體。
謝青今日著了一身遠山紫底重瓣蓮花寶相紋圓領袍,他是獨自出門,又麵見下屬,儀容閑散許多。如雲長發沒裹入官樣巾子裏,反倒是取玉冠高高束起,平添了幾分風流蘊藉。
而以往散發束帶的閑適模樣,唯有內宅裏才會流露一二。他的鬆懈之色,隻供小香獨享。
想起小香,謝青睫羽顫了顫,抿唇不語。
他繼續上山,每走幾步路,衣袍便沾上露水,濕了一片。郎君愛潔,實難忍受。
最終,謝青淩步踏山前行。山間瞬移的一丁點身影,東漂西泊,真如神祇入世傳道。
也驚得山底下帶衙役行路的張主簿:“小、小香娘子,我仿佛看到山神了。”
沈香無奈:“您是眼花了,肉眼凡胎的俗人,怎會瞧見入世的神佛。”
另一邊。
不知是謝青行蹤詭譎,還是阿景耳力驚人。
還沒等謝青行至林間山寨中,阿景便衝殺出來,抱拳跪至謝青麵前:“尊長!您可算來了!”
謝青觀阿景儀容,眉心緩慢打結。
一年前,他還是執劍迎敵,英姿颯爽的黑衣少年殺手;一年後,他怎就成了手持流星錘,獸皮裹身的山林悍匪了?
謝青聞不得他身上濃烈的“男人味”,第一次這般惶恐,往後挪了半步。
“你這一年,究竟發生了什麽?”
他顧全阿景顏麵了,沒多問旁的,欲言又止。
阿景聽到尊長很有人情味的答話,感動得涕淚橫流,作勢要抱住主子大腿。
哪知,還沒等他靠近,謝青便抬靴,冷淡一記飛踢,將他踹到屋裏。
“砰”的一聲巨響,鍋碗瓢盆落地。
謝青寒聲:“離我遠點。”
他嫌惡心。
得令的阿景隻能一麵倒在屋裏吐血,一麵殷切地招呼。
“尊長,屋外涼!咱們屋裏聊啊!”
他學壞了,滿是市井裏拉客的腔調,聽得人腦仁兒生澀。
謝青擰了擰眉心,在“進門”和“下山”間,選擇了前者。他聽沈香的話,要帶阿景歸京,不再打擾她。
阿景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和謝青訴苦,在他嗚嗚咽咽的哭腔裏,謝青大致聽明白了。
他沒帶錢,沒飯吃,不敢搶小老百姓的口糧,隻能打劫山匪。敲詐了太多人,山匪忍無可忍,一夥兒人同仇敵愾對付阿景,他們向官府自首,甘願入獄,還把阿景的惡事上報給了官家。但阿景初來乍到,手很生,沒真正參與過打劫行動,還幫著金垌縣抓了這麽多為非作歹的山匪。金垌縣縣令孫晉想著,此子並非無藥可救,暫時釀不成大禍,便沒有立時來剿匪,容他苟活一段時日。
阿景的凶名遠揚,各個山頭的山匪都仰慕強者,隱隱視他為山中大哥,久而久之,便無人敢靠近這一帶了。
哦,至於他身上那一層衣。山中濕氣重,近日又連天大雨,實在太冷了,他翻檢了一身獸皮衣穿著,湊合湊合。
一席話倒是條理清晰,無一處紕漏。
謝青頷首,表示了然。
不過,這樣的蠻荒之地,他片刻都不願留了。
謝青作勢要離去,忽然,聽到阿景一邊收拾行囊,一邊悠悠然補了一句:“哦,其實小夫人帶衙役來剿過兩次匪寨。她隔空喊話,見我不敢下山露麵,以為我膽小怕事,起了旁的心思。前幾日還說會帶厚禮來招安的。算了算日子,差不多就是今天吧。”
聽得這話,謝青步履微頓,轉過身來。
來之不易的見妻機會嗎?也不是他處心積慮促成的會麵,小香定然擔待。
清俊的郎君屈掌成拳,抵在薄唇處,輕咳一聲,含笑:“既如此,你我便在此地稍待一會兒吧。畢竟山中清幽,也有助於俗人頤性養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