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當沈香得知, 謝青要留容州督查地方州府至少四個月時,她人都險些要嚇暈過去了。
不過容州那麽多府縣, 謝青逐個兒拜會衙門, 再同官人接洽,詳複往年案卷,三個月能完成諸多公事都算是夙夜在公了。
屆時再遇上年關, 各地休假, 又得留上一留。一來二去,謝青怕是要賴在此地半年光景。
不過細思下去,沈香也知官家差遣他暫離京城,不算個巧合。近年來,他明麵上累積的政績太漂亮,官家有意拉他一把, 可謝青太年輕了。皇帝又不想寵臣這時太遭人嫉恨,故而采取一招明降暗升, 為他擋一擋暗箭明槍。
他一走, 刑部衙門主官的位置便空出來了, 皇帝定會挑一名老資曆的刑部官員代管秋官。等謝青再回都城的時候,或許這名刑部官人就由副官轉正了,而謝青也就能順理成章能受官家提攜,入閣拜相。
他是真要平步青雲了, 沈香想來又覺得悵然。
“竟有幾分羨慕。”
舊相識在廟堂, 春風得意日日登高;而她在外地, 顛沛流離踽踽而行。
沈香又想到了孫家的種種。
她難得遇上這樣好的東翁,這樣和睦的家宅, 而有了明府(縣令)孫晉撐腰,衙門裏原本瞧不上女子的縣尉與主簿也待她客氣得很。幾樁案子合力辦下去, 他們對沈香更是心悅誠服,儼然將她視為官署裏頭的二把手。
老實說,她舍不得眼下操持起的家業。若是每見一回謝青便逃一回,那她這一生都過得不快樂。
況且……謝青從前不是說他知錯了嗎?倘若他有心,今後或許不會再毀了她,那她何必杞人憂天呢?
不如再留一留,靜觀其變吧。
要是謝青還是一如既往傲慢與蠻橫,那她再跑也不遲啊。
主意打定了,沈香鬆了一口氣。如今想來,或許這些就是她真實的想法。她好不容易攢起的衝勁兒與野心,她舍不得毀去。
謝青來得比沈香想的還快,午時才知會了她,晚間府外就圍滿了各地州府趕來的官員。大家都是為了第一時間拜會上峰謝青的,免得被說不知禮數,日後他督查舊案時,還會被他穿小鞋。
看來謝青凶名遠播……
沈香原本還想出府一趟,眼見著裏裏外外都是身著公服的官人,人都嚇得愣在原地。
正巧撞見送食的孫楚,少年郎熱切地朝她揮手:“小香姐!”
“阿楚,屋外怎麽回事?”
她原本是喊他“阿楚小郎君”的,可孫楚嫌太生疏,硬是逼她改口。沈香若不改,他就蹲在窗欞底下成日碎碎念。被催得頭疼,沈香隻得應允了他。
沈香從未有過弟弟,在她眼中,孫楚開朗熱情,正如她的小兄弟一般,很得她偏疼與嗬護。
孫楚對著烏泱泱的官人們翻了個白眼:“都在等那位謝提刑呢!誰讓容州一入境,最先撞上的縣城便是咱們的金垌縣。謝提刑要來家府上落腳,他們聽到消息,蒼蠅似的,全來了。”
“是‘趨之若鶩’。”
“都一樣!”孫楚把梨花木食盒遞給沈香,“小香姐,你今日就別出門了。要買什麽,你和我說,我幫你帶。這個給你,是我娘特地喊我送的吃食,說有大醬酥鴨,還有鹵羊油……最豐腴的一條羊油羔子呢,她背著賓客,特地先割下來留給你的,說吃了大補,就連我都沒份兒。”
沈香忍俊不禁:“你要想吃,我讓給你?”
“不必不必,我和小姑娘家家搶食,多跌份兒啊!”
“是家姐!”
“是是,小香姐姐。”孫楚從懷中摸出一張字條,“還有這個,孟東城拜托我帶給你的,是他新的詩作,說想請師父瞧瞧。”
孟東城便是一年前要默背沈香詩句那位郎君,他對沈香低了頭,服了軟,自個兒帶了拜師禮在孫府外頭跪拜。
沈香認下他,倒不因他靈心慧性,而是太丟人了。
郎君一見她就提著自家養的雞鴨登門,怕沈香鞋上沾塵,還提出以人身為墊,庇護師長一程。沒日沒夜纏著沈香,更耽擱她查案辦公。
煩人便罷了,偏生他早晚在衙門口蹲著,點頭哈腰像個家廝跟班,嘴裏喊著“小香師父待我攙你”,親送沈香歸府。
沈香至今還記得,孟東城臉上端著的笑,比宮中小黃門還諂媚。若不是她知他乃全須全尾的郎君,還當他祖上真有內侍的血脈,伺人工夫學得這樣惟妙惟肖。
比起應科舉試入仕,沈香想,他尋門道自宮入內侍省,沒準晉升更快些……
沈香看了一眼紙上的詩句,道:“一昧追求平仄格律工整,卻忘記詩賦用詞的意境,有匠氣而無靈氣,你讓他再參悟參悟《尚書》與《禮記》的經文。”
沈香推薦這些書籍是有自個兒深意在內的。
如今常科科舉裏,明經一門要加試貼經,而貼經的經文取自這類書籍。隻要熟知諸經的經意,再以自個兒對經文的理解辨明義理,就能過試。
她在提前幫孟東城打基礎,免得日後省試落榜。
哪知,聽得這話,孫楚尷尬一笑:“又看啊?孟東城說,你可能在耍他,不想教他,天天喊他看書。”
沈香瞥了孫楚一眼,欲言又止。
縣城裏的縣學先生大多都是鄉貢的舉人,沒過尚書省的考試,中不了進士,做不了官。歸鄉以後,要麽去縣學裏教書,要麽就是自薦給地方官當幕僚,權看東翁會不會器重。
而沈香,正兒八經的常參朝官,如今紆尊降貴給他們講通考要點,他們竟不珍惜?要知道,她若暴露真身,在外開價都能一兩黃金一個時辰的授課呢!
沈香歎了一口氣:“既如此,我與他師徒緣分已盡,讓他重新挑個不耍人的師父吧。”
沈香作勢要回房吃飯,孫楚也沒再攔她,隻擠出官員重圍,把壞消息帶給孟東城——“呃,我姐說你寫的詩狗屁不通。哦,還說要和你斷絕師徒關係。”
沈香不是說了嗎?詩不好,讓孟東城重新挑師父。
具體怎麽說的,孫楚又沒正兒八經讀過書,他哪裏記得,反正大概這麽個意思吧。
怎料,孟東城聽得這話,直覺天都塌了。
他何嚐被師父這般嫌棄過,忙抱起自家最肥美的大鵝,狂奔孫府。
孫楚見他衝殺出去,這才反應過來——“幹!你他娘的等等老子,府上都是客,你不怕衝撞啊?!”
孟東城哪裏聽得到孫楚的勸慰,他反正是個不要顏麵的。
一到孫府,孟東城的身體就先有了熟識的記憶,癱倒在地,臉垮得如喪考妣:“小香師父啊!你緣何不要我啊!”
而此刻,也是湊巧。
謝青的馬車慢慢悠悠入了縣城,正停在孫府門口。奴仆還沒來得及搬腳凳來攙三品大員下車,麵前橫衝直撞來一名郎君,直挺挺躺倒在地。
車夫眼睛都看直了,一時呆若木雞。
這、這是想訛人嗎?!
腦子還沒轉過彎來,又聽孟東城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號喪:“蒼天呐!我腦瓜子不比孫楚聰慧嗎?!小香師父,您倒是和他多接洽,隻獨獨慢待我一人!”
聞言,挨罵的孫楚上前就是一腳:“你他娘的哭就哭,詆毀我作甚?!”
“嗷——這麽多人麵前,你還敢打我,我不活了!我跟你拚了!”
“你他娘的有病吧?!”
……
場麵很亂,兩位血氣方剛的小郎君當著諸位孫晉同僚的麵上大打出手。孫晉想叫人來攔,又怕僚臣們知曉這是他兒子與相熟的小友,太丟顏麵了。
怒火攻心,孫晉竟被氣暈了過去。沒多時,便有大夫來給孫晉掐人中續命。
謝青原本待在昏暗的車廂中閉目養神,聽得喧鬧,懨懨睜開一雙瀲灩的鳳眸。他的薄唇抿得死緊,清俊的麵容微沉,殺心騰騰。
方才沒聽錯的話,鬧事的郎君口中喊的是“小香”?
嗬,又一個被小妻子拋棄的男人嗎?
小妻子這一年……究竟都做了什麽?紅杏出牆了好些回嗎?
謝青成了舊愛,及不上新歡。
白皙修長的指節打簾,謝青透過窗縫朝外粗略一瞥,端看兩個滿臉血的郎君互掐脖頸子,瞧不真切麵容,應當及不上他十分之一的俊美姿容。
嘖。
同他和離後,小香的眼光變差了。
隻是,他觀兩個少年郎為了沈香出手,秉性莽撞,聲線兒稚氣清潤,恐怕都才二十出頭吧?
唯一的長處,便是青澀、年輕、朝氣了。
謝青嘴角微微上翹,慈麵菩薩終是動了火氣——很好,她如今饑不擇食,新歡隻找嫩的,是嫌他年長麽?粗莽後生哪裏有他這樣端穩的郎君曉得疼人呢?
小香短識了,心境愈發狹隘淺顯了。
定是小地方風氣不正,招惹的他妻,帶壞了人。這樣不開化的蠻荒鄉縣,合該管一管。
車簾撩起,暮色已然昏沉。奴仆怕謝青看不見路,特地提燈而來,給他照足。
雪亮的光映亮了謝青雲浪紋紫底圓領袍,流光滿溢。
他雖選了紫緞,彰顯官身,在外卻不著公服。橫豎也無人敢疑心他的身份,隻需排場擺正便是。
謝青踏軟凳下車,抬起眼,便是一副得天獨厚的姣好皮囊。他含著笑,那雙鳳眸笑意不及眼底,看著淡漠又冷情。
地方官員們想套近乎,一個個又不大敢接近。還是容州秦刺史上前來給謝青行拜儀:“謝提刑遠道而來,著實辛苦,咱們專在孫明府的家宅裏設下官宴,為您接風洗塵。若是您得空,翌日也可往州郡官衙裏小坐,下官也好在自家近身招待您起居。”
秦刺史雖是四品官員,比起謝青隻低一個品階,但他是地方官,總低京官一頭的。
官場裏一貫是這樣踩高捧低的規矩,一分一厘都算計得清楚。特別是他京中有人,早早聽說過這位舊部勳臣謝青的威名,此人往後還可能官拜相公呢,不是好惹的人物,萬萬別開罪了。
刺史發話,謝青卻遲遲不接茬。小官員們更是眼觀鼻鼻觀心,大氣兒都不敢出,心間惴惴不安。
這位謝提刑什麽來頭啊?提刑官也分兩種啊——一種是上回那位,好吃好喝招待,人家舒舒服服住上三個月,說了句“諸君管製州縣都蠻好的”,隨後太平無事歸京述職;還有一種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做事雷厲風行,專挑同僚錯處,手腕狠厲的要殺人的。前者好說,大家夥兒其樂融融,要是後者……諸君趕緊回去自查疏漏吧,早早收拾幹淨了,免得被高官拿捏短處,殺雞儆猴宰了。
謝青其實很厭煩官場之中的人情來往,特別是這麽多人聚集府門,驚擾了他的私事,惹得沈香都不敢外出見客。
真礙眼呀。
他心下叨念,麵上卻依舊溫和:“諸君今日不該在各自轄區州縣衙門裏任職嗎?怎一股腦兒全湊到孫府了?這般殷勤拜會……本官想著,應當不是做賊心虛,要提前疏通關係吧?哦,本官明白了,定是容州風調雨順、長治久安,故而諸君無公事纏身,盡可四下拜客。”
明明是溫熱身軀的郎君,說出來的話怎驟雪寒霜一般冷得人發顫?
官吏們皆是汗流浹背,彼此對視一眼——好吧,謝青是第三種提刑官:人麵獸心的。
眾人噤若寒蟬,兩股戰戰。
謝青的注意力卻隻在那兩個情敵身上:“方才是何人在本官車前喧嘩?”
聞言,官員們俱是鬆了一口氣,總算有人能拉仇恨了!
他們慌忙道:“是、是孫明府的小郎君!”
“是了是了,頂沒規矩,家中大人不教好,竟鬧到上峰麵前。”
“您受了驚嚇吧?下官定要好好同孫明府說道一番。”
……
孫嬸娘剛照顧完夫君,又想著出府拉兒子回來。哪知才剛出府門,就聽得這些龜孫一個個在上峰麵前上眼藥,偏偏金垌縣主簿、縣尉又是小嘍囉,在諸位地方高官麵前屁都不敢打一個。
再這樣顛倒黑白下去,她夫君不是要吃官司了嗎?!偏偏眼下也沒有能主事的人……
就在孫嬸娘急得猶如熱鍋上的螞蟻時,沈香步入庭院,瞧見這一幕。
她抿了下唇,還是上前攙著孫嬸娘,詢問:“您怎麽了?”
孫嬸娘怕得險些落淚,她緊握住沈香的手,道:“孫楚惹事了!他招上了謝提刑,眼下正要被發落呢!”
聞言,沈香臉色一沉,咬住了櫻桃小唇。
一年不見,她的夫君便成了這般睚眥必報的惡徒了麽?她的確不想同謝青打照麵,隻是孫家待她有恩,沈香不是恩將仇報的小娘子。
她深吸一口氣,還是撩裙,擠入烏泱泱的官人之中。
一名弱質女流忽然推搡官人們,迎向謝提刑,真真不合規矩,膽大妄為。
有下縣縣令想借此機會,在謝青麵前邀功請賞。
於是,他朝沈香罵出一聲——“你是什麽東西?!也配直視上峰的官顏?!”
謝青聞言,一記眼刀便飛了過去。
膽大妄為。
他似笑非笑:“你又算什麽東西,竟在本官麵前大呼小叫麽?”
聽得這話,小官嚇得膝蓋發軟,跪倒在地:“下、下官知錯,隻是一時情急,才汙了上峰的耳。”
“嗬。”謝青一聲嗬斥時沉的臉,卻在迎上沈香的那一眼裏,冰消凍解,周身春和景明。
他許久不見沈香,眸子流連於她嬌媚的姿容與潤玉指骨,滿心都是歡喜。
謝青原以為沈香會過得不好,他怕見到她憔悴的模樣。可眼下,沈香著一身牡丹紋玉簪綠襦裙,烏黑鬢邊插一支流蘇白月玉簪,花顏月貌,豐肌秀骨。
謝青原本能克製的明媚心緒,在瞧見她的第一眼裏破功,蠢蠢欲動。
渴求與邪念攀升,強行壓製。
他好想碰碰她,隻是他不敢。
說好了放她自由,又忍不住借公事見她一麵。
而沈香在見到謝青的一瞬間,記憶裏原本模糊的樣貌又漸漸清晰了起來——他一如她所記得的那般典則俊雅。隻是,她沒有再和謝青重歸於好的意願了。
世情本就是存有缺憾的,這一點,謝青該明白。
沈香不知該說什麽,隻能低頭,擔憂地看了一眼旁側的孫楚和孟東城——兩個蠢貨……豬腦子嗎?!竟在謝青麵前纏鬥,她該怎麽救他們?
沈香不免想到,若是謝青卑劣,私下裏撩撥人情,蓄意勾惹,對她說:“小香想救親友麽?本官也不是那起子不近人情的惡人。唉,你我好歹夫妻一場,既這麽,隻需你陪本官春風一度,隔天起,諸事盡了。”
要是謝青膽敢對她說出這句話的話,那沈香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推出兩位小郎君:“您殺吧,若是不解恨,淩遲也行。都是他們的命數,我不救了。”
而二傻郎君還不知自個兒被家姐賣了,還抱作一團,涕淚橫流。他們感動,凝望挺身而出的沈香,意欲為沈香當牛做馬。
沈香胡思亂想,愁腸百結。她有幾分惶恐,遲遲不肯開腔。
一時,氣氛凝重。
張主簿同沈香還是有點交情的,見她為保孫楚站出來,心間愧疚自己的怯弱膽小。他硬著頭皮,出麵幫她解圍:“稟謝提刑,這、這位是孫明府的幕僚——小香娘子。”
“哦。”謝青柔聲喃喃,“原是小香……娘子麽。”
沈香緘默:“……”
一年不見,您說話能不大喘氣麽?嚇人一跳。
而在座的諸君見謝青待沈香溫厚,語調軟到極致,生怕唐突佳人。
他們猛然醒悟——啊!原來謝提刑貪圖美色,好這口啊?!早知就給人備好美人再登門叨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