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謝青又殺人了。
一襲紅衣迎風獵獵作響, 壓住遒勁臂骨。他手背青筋駭然迸發,淩冽長劍錚鳴, 殺心仍舊滾燙。
血汙染上他的華袍, 綺麗而妖冶,猶如惡鬼。
謝青心情很不好,靴尖踢開鮮血淋漓的殘肢, 再往旁處去尋人。
謝青殺的都是十惡不赦的海捕凶犯, 他給自己留了餘地——萬一沈香哪日回來,發現他衣上換了很多味香呢?倘若他傷及無辜,沈香會生氣,然後再次一走了之。
謝青不想留下隱患。
他借溪水清洗手上的血汙,濕帕沾上指縫時,他又想起了沈香。
眉眼一寸寸黯下去, 謝青回了謝府。
“夫人回來了嗎?”
“沒有。”阿景稟報,“屬下無能, 尋不見夫人的蹤跡。許是……出了城?”
“再找。”
謝青抿唇, 他其實不願意相信沈香離開京城雲遊四海, 她忍心把他舍棄得這樣幹淨嗎?
“是。”
他猶豫半晌,道:“城外也看看。”
“是,尊長!”
阿景走了,謝青轉而步入沈家洞門。
他殺氣騰騰, 劫了沈家的奴仆。
沈家與謝家世代交好, 謝小郎君對外也一直守禮溫潤, 何時有這樣慢待家奴的時刻?
然而眼下,他們被粗糲的繩索捆作一團, 瑟瑟發抖。麵前的謝青眸色涼薄,猶如惡鬼一般, 居高臨下睥睨他們——“若爾等受傷,小香會來搭救嗎?”
他病急亂投醫,甚至想起了旁的惡毒路數。
沈香善良,定會出麵救人的,隻要把消息放出去……
謝青想見沈香一麵,無論是用何種法子。
她沒有回過沈家,身無分文,該會挨餓受凍吧?謝青很擔心她,轉念間,他又想到那日腰上失竊的金魚符,是沈香拿走的。一枚金鍛的魚符,熔成普通的金錁子,用金銀換物。她很聰明,應當能好好活著。
思索一番,謝青執劍而來,似要放他們的血,祭一祭殺心。
“啪!”
怎料,還沒等謝青逼近,一記耳光就落在了他的頰側,打得謝青頭一偏,嘴角溢出殷紅的血。
下手極重!
沒見到旁人的血,倒是先見著自個兒的了。
謝青怔忪望去,原是謝老夫人。
他不惱怒,仍是端著笑麵,給謝老夫人行禮:“祖母,您來了。”
老者拄著蟠桃手柄拐杖,冷臉嗬斥:“懷青!你究竟要鬧到什麽時候?!”
“……”謝青不語。
他總這樣,不愛說的話,便藏在心裏,麵上溫文一笑,斂目垂眉,裝作在聽。
“快給他們鬆綁!”謝老夫人高聲命令家奴們動作,“快!”
無人敢違抗長者意思,很快照做了。
沈家奴仆逃過一場無妄之災,他們受了驚嚇,同謝老夫人道謝後便步履匆匆離去。
唯有謝家祖孫還在對峙,謝老夫人頭一次對疼愛的孫子發這樣大的火氣:“你瘋了不成?!”
謝青冷漠開口:“我隻是想帶小香回家。”
“懷青,我知你聰慧,算無遺策。但你以為,這世上的所有事都會如你所願嗎?你當我老了聾了瞎了,什麽都不知嗎?!你再這樣恣意妄為下去,這輩子小香都不可能歸府!”
“她會回來的……”謝青自己都沒發現,他今日嗓音裏多了一絲強忍的顫抖,“隻要我找到她。”
謝青的煞氣俱是藏於那一重人.皮囊子的笑麵之下,殘陽映入他眼,徒然升起一團深邃的暗紅,極為可怖。
謝老夫人今日才知,平素有沈香挾製住謝青的煞氣,逼得他從俗,壓製邪骨。
沈香走了,他的戾氣盡顯,沒人能按得住了。
謝老夫人一瞬息蒼老了許多,她長歎一口氣:“你不能傷害小香。”
謝青茫然地看了一眼祖母,他從不曾刻薄沈香,緣何這般出言?
“我會好好待她的。”
謝老夫人憂愁地凝望孫子,忽然問了句:“懷青,你有沒有想過。若有朝一日,小香因你而死?”
謝青微怔,難得不知所措。
怎會因他而死?所有能傷害小香的人與事,包括那條官途,他都盡數毀去了。
沈香不必在外涉險,她留在他的家中,由謝青親自庇護著。
她不會有事,她會無虞的。
除非他死。
“我……不明白。”
“野雀囚籠,不食生米。”謝老夫人悠悠然說出八個字,供他參悟。
謝青聰慧,很快明白祖母的提點——若沈香強行被謝青囚於宅院,她會拒食。沈香看似柔心弱骨卻悍烈堅韌,他一昧逼她,或許會鑄成大錯。沈香不因外人而亡,倒因他尋了短見,那該如何呢?謝青一定不會原諒自己。
謝青忽然覺得很沒意思,人間又失了顏色,變得無聊枯燥。
他回了房,指腹撫過所有沾染沈香氣澤的事物。幾日前,她還和他在羅帳裏作鬧,他們密不可分,親昵糾纏。
謝青的貪欲太重了,他一點點吞噬沈香,企圖將她整個人裹挾。
她是人,不是物件。
謝青其實沒有壞心的。
他隻是想觸碰沈香的底線,看她能包容他的“作鬧”至幾分。可是他的任性妄為,帶來了反噬。
她走了。
謝青後悔。
比起讓沈香走,他更願意縱她冒著生死的風險遊走於官場。但謝青知道,這是他為了留下沈香所做的一時的妥協,乃權宜之計。時日長久些,他還是會忍不住私藏她,把她藏匿於巢穴。
除非……謝青學會克製。
克製欲-念,克製偏嗜。
“小香,我隻是害怕。”
他往後還想覆滅王朝,報得家仇。他自身難保,不想沈香卷入其中,招致殺身之禍。
謝青畏懼,故而偏執地斷了她的官途。
唯有這般,他才放心。
謝青也在此刻明白過來,沈香實在沒有必要遷就他的恐懼,那是他的事。
他要小香快樂,這樣她才會心甘情願休憩於他身側。再害怕、再不甘,他也隻能小心翼翼守著她,顫巍巍觸摸她,不招惹沈香的惡感。
等沈香有朝一日,願意施舍給謝青一個陪伴的位置。而不是眼下這般,為了得到沈香,他往她的足上套腳銬,毀掉她所有生路。
她沒有傍身之物,會不安的。
錯得離譜。
“若是我奪得皇運,再為你續上這條官場坦途呢?屆時,你會不會回到我身邊。”
謝青想要補償,亦欲贖罪。
他妥協了。珍視與寬待,乃人之常情,卻是他一生奢望。這樣複雜的情愫,他會為她潛心習得的。
到時候,謝青希望沈香,別再退避三舍,拒他於千裏之外。
今晚,謝青還是在屋裏留了燈。
他仍坐在窗邊等,等一個絕對不會回家的人。
願望落空。她真的沒有回來。
翌日,謝青命白玦召回阿景。
殘陽落下,猩紅遍地。他眼底還是一片紅,隻這回,沒再起殺心。
“尊上,有何吩咐?”阿景現身。
如玉的長指探出車簾子,帶出一袋碎金。
謝青遞於阿景,道:“去東巷任郎中府外蹲著吧,若有行蹤可疑之輩叨擾,並以夫人的名義見任郎中。待他現身後,你委托他把這袋金子也一並交過去。哦,你掩身在側督查,命他老實些,不可私吞錢財。否則,殺之。”
“是!”阿景明白了,是有小夫人的行蹤了。
沈香不敢歸府,在京城之中,她信賴之人或許就隻有任平之了。
這一刻,謝青甚至在慶幸,他沒有將沈香身邊人趕盡殺絕。
阿景正要離開,忍不住又問了句:“若是屬下找到小夫人,要帶她歸府嗎?”
車上一陣靜默。
謝青白潤指尖輕輕敲擊木窗,寒潭一般的黑眸深邃,望不見內裏思緒。
他在“抓回沈香”和“保護沈香”中猶豫了很久。
最終,謝青歎息一聲,選了後者:“護她離去。”
他在幫她……逃離自己。
正如謝青所料,沈香借了鍛鐵的鋪子,熔了她從謝青身上偷來的金魚符,一點碎金,足夠她在外度過幾日。她打算遠離京城,隻是身上沒盤纏,又不敢回沈家。
思來想去,她還是花錢差了旁人,讓他幫忙跑一趟任家,給任平之帶個話——她要和他借錢。
哪知,帶話的人剛到任家府門口就被阿景堵下。阿景把一袋碎金子交給他,凶神惡煞地道:“把這個東西帶給那個小郎君,就說是任平之贈她的。切記,別想私吞,也別說我的來曆,老子在暗處盯著你。”
對方看了一眼阿景腰上的長刃,嚇得兩股戰戰,哪裏敢動手腳。
他誠惶誠恐把錢交給沈香,按照阿景的說法道:“是、是任平之給您的。”
說完,他連酬金都沒要,屁滾尿流地逃跑了。
沈香顛了顛錢袋子的重量,感動得險些淚流滿麵:“嗚嗚,任兄,你真是個好人啊,該是你全副身家了吧?窮困潦倒,還全力相助。你且放心,待風頭過去,我定會送信給沈家家奴,命他們替我還錢的!”
就這般,沈香躊躇滿誌,踏上了逃離都城的旅途。
而知曉一應境況的謝青苦笑一聲,既鬆懈了心神,又悵然若失。明明是她最親厚的夫婿,偏生妻子寧信他人也不願求助於他。
嗯……和離書已下,他或許都不算是她的夫了。
恍惚間,謝青又想起沈香同他閑談的,關於瀕死小狗的事。
沈香當時欲言又止,她想說什麽吧?究竟是什麽呢?
這一夜,謝青還是夢到沈香了。
她仍如記憶中那樣美好,她朝他溫婉地笑,仿佛從未有過怨恨,他們也不曾離別。
謝青心情很好。
夢裏落雪,靴踏蓬鬆的雪上,卻不覺著冷。
寒風吹起沈香團花簇錦的廣袖,柔軟的衣紗被風翻折褶皺,猶如湖泊漣漪。沈香是謝青心中的神明,她要羽化飛升去嗎?她把他舍棄在了人間。
他想抓住她。
他朝她伸出手。
但沈香卻離他越來越遠,這一條路怎樣都走不到盡頭。
謝青停下了步履,困惑而淒愴地望著沈香。他想她為他解惑,他求她渡他。
可是,沈香什麽都沒有做。
她隻是狐黠地笑,明明沒有開口,謝青卻聽到了她的聲音——
“夫君,要不要問問小狗怎麽想的?”
“小狗說,它想自由。”
謝青抿唇,沒有言語。他寬袖下的指節已然緊攥,掐著那一枚玉扳指,膈應得生疼。
他明知不可為,偏要為之。他明知她不快樂,卻偏要逼她歡愉。
他做錯了。
謝青終是釋然地笑,得體謹慎、克己複禮地後退了一步。他忍住了,不再靠近她了。
亦如沈香所願的那般,謝青仍是風姿綽約的溫潤郎君,麵世時親和圓融。
謝青同她遙遙相對,終是含笑,允了她:“小香,若這是你想要的。那麽……我給你自由。”